第二輯文字豈是東西
林行止的兩個世界
林行止的作品,議論縱橫,雜花生樹。議論是他寫報刊專欄文章的本色。20多年來他的政經短評,觸及的有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可謂“百技紛呈”。王國維有言,世間事“可信者不可愛,可愛者不可信”。君子不器,唯林行止以“在野”之身,始能發諤諤之言。國事天下事,論題一夾雜人道主義或“民族大義”情結時,要作持平之論,話就不容易說得可愛了。20世紀70年代以“計劃報廢”(planned obsolescence)為生産指標的美國汽車工業,被“價廉物美,經久耐用”的東洋進口貨打擊得落花流水。那時日,在汽車生産重鎮底特律,時見開着行將“報廢”産品的美國愛國公民,車子後面的bumper stickers(緩衝器標簽)上貼着Drive American(開美國車)這類號召同胞用國貨的字樣。有些本田、豐田車主,晚上到酒吧作樂,打烊出門時一看,自己的寶貝車子的前窗玻璃已被砸得粉碎。可是即使“大氣候”不利進忠言,敢站出來橫眉冷語對千夫的,仍大有人在。記得當時在報刊上看到的讀者來信中,最聳人聽聞的一篇是這麽擬標題的:Buying American is Unpatriotic(誰買美國貨,誰就不愛國)!林行止的兩個世界第二輯文字豈是東西這些人吃了豹子膽?倒也不是。他們有恃無恐、敢於說“不”,因為堅信是非麯直、公道自在人心。明知美國汽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還要繼續光顧,就是幫倒忙,讓他們“吃”定了你。這個類型的“愛國”行為,直同“養姦為患”。有這種長期顧客供養,做買賣的人的確可以坐以待“幣”。長此下去,美國的經濟不就垮了?大概是受了這種言論刺激,美國三大汽車公司(General Motors,Ford,Chrysler)的産品,20世紀80年代初出現銷售轉機,漸漸贏得美國消費者的信心。林行止辛苦經營政經短評有20多年,在香港地區社會的知識與領導階層中建立了驕人的公信力。 在當今的時代,一介書生想要人傢把自己說的話當做一回事,除了取信於人外,別無他法。積纍下來的公信力,就是影響力的基礎。林行止“香江第一健筆”的美譽得來不易。他沒有說過“Buying Chinese is Unpatriotic”這類“離經叛道”的話,但這些年來,為了使言論信而有徵,其字裏行間時見逆耳之言,倒是事實。春秋之筆,亦合該如是。政治無情,經濟學又離不開統計數字,林行止專攻政經,平日看書,當以此兩項為當務之急。這類著作,會不會令人神往得像五柳先生那樣“欣然忘食”?長日廝守,會不會“嘴裏淡出鳥來”?會不會想到“移情別戀”去暫時享受一下“域外之趣”?政經之餘神遊域外,是林行止多年的癖好。他一有空檔,就讀“閑書”。這裏說的“閑書”得引用他的話落註:多年前我在英國的時候,聽從一位前輩的勸告,離開圖書館後,絶對不看本專業的書籍。林行止的“本專業”是政治經濟學,因此與此課題無關的出版物均可以“閑書”視之。教我們大開眼界的是,他看的雖是“閑書”,但他那事事要問緣由、求水落石出的脾氣始終不改。更難得的是,他涉獵的範圍絶對是“雅俗共賞”。這邊他嚮你細訴曼陀林之戀,你聽得入神,方留戀處,他已換了嘴臉,煞有介事地引經據典給你講“趣不可當的西洋屁話”!這類根據與其所學無關的書籍寫成的作品,林行止統稱為“閑讀閑筆”。這類書寫的特色,幾年前我曾以《怎生一個“閑”字了得》一文介紹過。在傳媒資訊供過於求的時代,刊於報紙的文字,堪剪存者必有其異於凡品的一面。美國小說傢喬伊斯·卡洛爾·奧茲(Joyce Carol Oates)為2000年出版的《20世紀美國最佳散文選》(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作序,把散文粗分為三大類。第一類好“誨人不倦”(instruct),故屬“評判派”(opinion essays);第二類作傢睹物思人,好“往事追憶”,可稱“印象派”;第三類以“傳遞資訊與知識”(impart information and knowledge)為旨趣,或可名之為“務實派”。奧茲說得好,在今天我們奉行“平等主義文化”(egalitarian culture)的社會中,關乎道德倫理這類話題,各有各的立場和看法。端的是“東風吹,戰鼓擂,今天誰也不怕誰”。誰板着面孔傳“福音”,誰就是牛鼻子老道。為什麽要聽你的?難怪今天的讀者對這類散文缺少興趣。“印象派”作傢觸景生情,處處憐芳草。“荷塘月色”或“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這類的筆墨,衹要風姿別具,今天依然是有讀者的。林行止的政經短評和“雜花生樹”的閑讀閑筆,題目儘管不同,腔調亦應有異,但本質上,他的寫作方向是一致的,即提供資訊,傳授知識,因此可說他是奧茲心目中的“務實作傢”。務實作傢不信口雌黃,事事講求言之有物。林行止“香江第一健筆”的美譽,就是建立於這種誠信的基礎上的。我們把他的文字看做一回事,也就是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