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藝術   》 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構件”      周汝昌 Zhou Ruchang

  我們說,雪芹寫《紅樓夢》,是建造了一座幹門萬戶的建章宮。但這宏偉的大宮殿組群的“七寶樓臺”分拆開看,又每一個小構件也都是精巧無比的藝術品,起着奇妙的構建作用,它沒有什麽“廢物”容足之地。十句詩,一部書名子,一件用具的形狀,一張畫,一出戲目……,無不具有“構件”的地位與作用。這些例是舉不勝舉,如今且拿戲目這一項來觀其大略,也可嘗鼎一臠而得其滋味。
  
  書中戲目,有點戲的成組的,也有零散提及的單出的。點戲的是元春歸省的四出,加後補的一出。賈母在清虛觀神前“拈戲”,是三出一組。寶釵過生日點戲是虛寫,不見名目,但透露出有《山門》。鳳姐過生日,點出了一個《祭江》。元宵看戲,則有《八義》和(樓會》。此外有談話打趣時涉及的戲目。如今且看幾個例子。
  
  元春點的四出,次序如下:一《豪宴》;二《乞巧》;三《仙緣》;四《離魂》。
  
  而脂硯在每一出下,註明了涵義:
  
  《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傢之敗。”
  
  《乞巧》——“《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仙緣》——“《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
  
  《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
  
  又總批雲:所點戲之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這就說明了“構件”正是整體建築的重要關紐。這種筆法,是胸有成竹,籠括全部筋脈,而又讓人一不經意就都“放過”了。
  
  《一捧雪》是清初名劇,演明代姦相嚴嵩之子世藩害人的事,有莫懷古者,藏一奇珍白玉杯,名“一捧雪”,攜之進京求官,嚴世藩欲得之,莫乃以仿製品予之,後小人識破,激怒世藩,乃陷害莫懷古,以至傢破人亡,其忠僕名莫誠,願代主死,莫懷古得脫。這是姦臣權貴壞人殘害良民的大冤案。《豪宴》是其中第五出——世藩宴請莫懷古的一幕。
  
  我過去有個錯覺,以為賈赦曾因謀奪石呆子的扇子,賈雨村誣害了人傢,《豪宴》應即暗寓此類事情,而預示賈傢之敗由是而引起。現在想來,那事在清代風氣來說,實在微不足道,小事一段;恐怕思路要反過來:真正的事故乃是仇傢貴族豪門藉古玩的事而傾害了賈府。
  
  《長生殿》演唐明皇與楊貴妃的生死相戀的故事。“長生殿”之得名,即因七夕時二人在此殿指牛、女雙星而盟誓,願生生世世永為夫婦。但後來貴妃不得保其命,被迫縊死,流傳為一大悲劇。演此劇而云伏元春之死,可知也略如李商隱所詠:“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一般,元春也是因政治事故而死於非命的——這與第五回中元春的《恨無常》麯子所詠,十分吻合。
  
  以上兩劇目,預伏的是全書的盛衰榮辱的總綱領。以下二劇目則暗示了寶、黛二人的結局:黛玉是淚盡夭亡,脂批也已透露了,如杜麗娘之離魂相似。寶玉的通靈玉被盜(賈環的陰謀?),疾病垂危,似乎是甄寶玉將所獲真玉送還了他,而將他“度化”了——因為在《邯鄲夢》中,演的是盧生做夢,經歷了一生的繁華富貴、盛衰榮辱之後、夢醒,由呂洞賓度他,替何仙姑到天上為王母去當掃碧桃花的侍者去了,故以此相喻暗比。
  
  說到這兒,應有讀者聽後大覺“離格兒”了,“不能接受”,因為這與素來熟習的程、高本太不一樣了!但我正要提醒他一個重要的藝術焦聚點——
  
  在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壽怡紅,女孩兒偷着吃酒唱麯(這是不允許的),芳官唱的是什麽麯?——
  
  翠鳳毛翎紮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1〕。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竜一綫兒差;再休嚮東老貧窮賣酒傢。您與俺眼嚮雲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
  
  這首《賞花時》,內容語義,通行排印本註釋已明,我不復贅,衹要說明:這與寶玉是“餞花主人”(見前章講寶玉生辰)是密切關聯的,也即劇目的一個呼應,其伏筆之際,仍是忽現此處一鱗,彼處一爪,又讓你自己去聯成一條神竜(隱然自有首尾全貌)。這也就是“雲竜霧雨”法了。
  
  再有,這支麯為何單由芳官口中唱出?你可記得,芳官是後來出傢的人。所以到後文她與寶玉的關係已經是另一個層次境界的事了。如果不懂得這些,那麽必然認為雪芹這兒真是浪費許多筆墨——他永遠也不會那麽愚蠢,豈可冤了他?
  
  賈母在清虛觀拈得的戲目是:一,《白蛇記》;二,《滿床笏》;三,《南柯夢》。
  
  《白蛇記》,雪芹祖父曹寅曾藏有《漢高祖斬白蛇》劇本,演劉邦醉行澤中,有蛇阻道,拔劍斬之的故事。這是象徵起自微賤而後臻極“貴”的意思。《滿床笏》是清代常演的生辰上壽等吉慶節日的戲目,演唐代“老令公”郭子儀,七子八婿,皆為顯宦,“富貴壽考”的故事,戲名是說郭令公過生日,祝壽者的笏板(官職的標志物)都擺滿了笏床(放物的榻架類叫床)。此寓極盛。《南柯夢》則也是略如《邯鄲夢》,演夢中歷盡榮華,忽遭禍敗,醒來方知是夢的警世的情節。賈母聽了前兩出戲目,有自喜之詞,及聞末出,便不言語。賈傢的興、盛、敗的三大階段,卻在唱戲中再次勾勒“妝扮”。
  
  這兩次戲目,雪芹用它將全部書的一條大主脈,隱含在“熱鬧中間”,如行雲流水,行所無事一般,卻是極其精細巧妙的設計安排。
  
  餘下的散見零出的戲目不少,且揀重要的來看。元春那次,因特賞齡官,命她加演一出,她非要演《相約》、《相駡》不可,賈薔都扭她不過。這出戲是怎麽回事呢?再者,鳳姐生日,寶玉出城偷祭金釧,趕回來時,大傢正在看演《祭江》,這又是何事?原來這兩出戲,都是隱伏黛玉日後的自沉而死。
  
  《相約》、《相駡》是《釵釧記》的折子戲,貼旦扮丫鬟芸香為主角,在乾隆時代最為盛行,《揚州畫舫錄》曾記敘演此戲最精彩的名筆。故事是貧士皇甫吟與富傢女史碧桃的悲歡離合,《相約》為碧桃遣芸香約皇甫於後園相會,贈以表記,約為婚姻;《相駡》則是芸香與皇甫之母張老夫人鬥口互駡的情景。關鍵在於碧桃曾一度投水自盡。
  
  無獨有偶,《祭江》是《荊釵記》的一出,演的是宋代名人王十朋,與妻錢玉蓮,貧賤時以荊釵為表記約為夫妻——“荊”釵,相對於金玉而言,是貧傢婦女的“標志”(荊釵布裙,相對珠玉綺羅。“拙荊”一詞亦取此義也)。後十朋得中狀元,宰相欲以己女嫁之,十朋不允,觸怒權貴,貶至潮州;而錢玉蓮也因富傢逼婚,投水自盡。
  
  以上兩出戲,其共同點不言自明。這兩出戲的安排又是十分巧妙。它們的藝術作用都是遙遙暗與後來黛玉(與湘雲)聯句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互為呼應〔2〕。
  
  這之外,十分引人矚日的就是元宵盛宴中演的《八義圖》了。此戲源出《趙氏孤兒》(雍乾之際已為法國教士譯為法文,在歐洲引起極大震動,後有英、德等譯本),取材《史記》屠岸賈(gu4)殘殺趙盾滿門的史事。劇情復雜麯折,驚險悲壯。簡言之,是八位義士自我犧牲,各以不同方式巧救趙氏唯一遺孤(此子後日長大報了大冤仇),有的自盡,有的以親生兒偷換了趙氏孤嬰〔3〕。這是一出自古震撼人心,凸現中華崇高道義的大悲劇,從來盛演,影響極大(京劇的《搜孤救孤》,亦即此劇的改編)。那麽,雪芹總是在最最熱鬧的“盛會佳節”之際,不聲不響地把這種驚心動魄、兩族生死搏鬥的戲“塞”進叫單上!請您想想,這都所為何來?
  
  這,顯然是隱伏了賈一傢日後所遭的特大冤獄與殘酷迫害——似乎也有義俠之士,出於忠憤,力圖輓救“遺孤”——賈寶玉。書中已然明白展示出的“王爺”級的故事,人物事情,北靜王府是賈傢的“同難同榮”的老關係,十分親厚,是為一方。忠順王府,則因蔣玉菡之故,與賈府起了矛盾,是為一方。這反映了歷史背景中皇族內部爭鬥的一大特點:史湘雲的牙牌酒令甚至暗示了“雙懸日月照乾坤”的異象(此乃李白的詩句,指唐玄宗、肅宗井立的怪現象。清乾隆四年,恰有一大批皇族宗室另立“朝廷”的大案)。雪芹運用了這些手法,讓讀者曉悟:榮寧之敗,是復雜的政局風雲變幻的犧牲品與替罪羊,而賈氏男女如赦、鳳等人,雖也有些自身的罪過惡行,利己而害人,但正是因為那些“微不足道”(這是相對於政治大事而設的喻詞,不必以辭害義)作了導火綫與“由頭”;實質上是個屈枉者。《紅樓夢》人物的悲劇性,正在於此。
  
  元宵夜宴賞燈觀戲的另一劇目是《樓會》。這又巧妙極了——與元春那元宵點戲又是前後輝映、“特犯不犯”的獨擅筆法。這兒的規律是:大的興衰榮辱整局巨變中,又特演一出男女二人悲歡離合的傳奇事跡,如上次是《相約·相駡》相似。《樓會》即《西樓記》中的《病晤》一出。此劇演的是於叔夜與名妓穆素徽的故事——卻也是一段自傳性的文學名作。劇作者袁於令以自己的經歷為基本,化名“進入”劇中。據清人記載,吳中瀋某,雄於財勢,凡妓女新至者必先拜謁,方能立足;穆女來拜時,適有文會,名士袁生居首坐,穆一見傾心,形跡昭顯,瀋大不悅,加之譏誚。袁怏怏於懷,而莫可如何。有馮某者,性任俠,知袁意,乃探知瀋攜穆遊虎丘(蘇州名勝)時,徑登舟劫穆而去,俾與袁會。瀋怒訟於官。袁父懼,送子到案,係獄(並褫其科名)。袁於獄中作此劇以自寓自遣。《樓會》演的是於叔夜到西樓探慰穆女之病,正相聚中,忽然他的小書童文豹來催他快走,因為叔夜之父傳他去“赴社”,叔夜衹得悵然作別而去。
  
  我在本章衹舉這些,餘不詳及。這已可以看出雪芹運用的藝術手法是何等奇妙與豐富。他熟習當時流行的戲本,抓住其中的某一中心特點,與他書中的人物事情有相近相通之處,不知不覺地納入了他的傑構中,讓人得到了一種全出意表而又恍然會心的多層次的藝術境界。這種奇趣妙境,別的小說中何從得見?
  
  一個整局的大變故,附帶着引發的傢亡人散與悲歡離合,男女的生離死別——這就又已勾勒出了整部小說的大結構法則的影像。這一點,在瞭解《紅樓》藝術上,更是重要。
  
  【附記】有一點亟待研究:雪芹所引戲目中男女離合,皆有表記約婚,而寶、黛之間並無表誼,反特寫黛玉暗察寶、湘金麟的事,此極要緊之一大關目。從中秋聯句“寒塘”、“冷月”一聯綰合二人結局而看,有可能是黛、湘皆曾投水自盡,而湘則得救,如史碧桃與錢玉蓮。蓋黛、湘並列,本暗用娥皇、女英二妃湘江投水之典故也。
  
  〔1〕此句據聖彼得堡本為正。
  
  〔2〕關於黛玉之自沉的伏綫,我曾於另文列出很多條。因為那“形式”總是被人誤會衹為“考證”而不知是為了藝術結構手法,所以本章衹講這些,已夠分明,不再盡數羅列了。
  
  〔3〕趙氏孤兒是個遺腹子。這一點也引人註目,因為雪芹的上一輩曹顒少亡,妻馬氏懷孕七月時,其過繼弟曹?#092;曾嚮康熙帝奏報。因此顒之遺腹是男是女,成為曹學議題與爭論之一端。有人以為雪芹即顒之遺腹子。本書避免史料考證,故不枝蔓。或以為顒生天佑(祐),而不知“天佑”乃曹順的表字,典出《易經·係辭下》第十二章“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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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自序解題第一章 《紅樓》文化有“三綱”
第二章 “奇書文體”與《紅樓》“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第四章 脫胎·攝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兩聲 一手二牘第六章 巨大的象徵第七章 伏脈千裏 擊尾首應
第八章 勾勒·描寫·積墨第九章 “奇書”之“秘法”第十章 “補遺”與“橫雲斷嶺”
第十一章 怡紅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第十三章 熱中寫冷 細處觀大
第十四章 鼕閨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衆生皆具於我
第十七章 兩次餞花盛會第十八章 鼓音笛韻(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韻(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詩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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