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浮光掠影看平生   》 第24節: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藝術生涯(8)      啓功 Qi Gong

  先生照例是"滿不在乎"地放手去畫,甚至是去抹,結果筆到三分處,墨水浸淫,卻擴展到了五六分,不問可知,與先生的平常作品的面目自然大不相同。當然那位拿出生宣紙的假行傢是不會願意接受的。這件生紙作品,反倒成了畫店的奇貨。由於它的藝術效果特殊,竟被賞鑒傢出重價買去了。
  我從幼年看到先祖拿起我手中小扇,隨便畫些花卉樹石,我便發生奇妙之感,懵懂的童心曾想,我大了如能做一個畫傢該多好啊!十幾歲時拜賈羲民先生為師學畫,賈先生又把我介紹給吳鏡汀先生去學,但我的資質魯鈍,進步很慢,現在回憶,實在也由於受到《芥子園》一類成法束縛,每每下筆之前總是先想什麽皴什麽點,稍聽老師說過什麽傢什麽派,又加上傢派問題的睏擾。大約在距今六十年的那個癸酉年,一次在寒玉堂中大開了眼界,雖沒能如佛傢道傢所說一舉超生,但總算解開了層層束縛,得了較大的自在。
  那次盛會是張大千先生來到心畬先生傢中作客,兩位大師見面並無多少談話,心畬先生打開一個箱子,裏邊都是自己的作品,請張先生選取。記得大千先生拿了一張沒有布景的駱駝,心畬先生當時題寫上款,還寫了什麽題語我不記得了。一張大書案,二位各坐一邊,旁邊放着許多張單幅的册頁紙。衹見二位各取一張,隨手畫去。真有趣,二位同樣好似不加思索地運筆如飛。一張紙上或畫一樹一石、或畫一花一烏,互相把這種半成品擲嚮對方,對方有時立即補全,有時又再畫一部分又擲回給對方。大約不到三個多小時,就畫了幾十張。這中間還給我們這幾個侍立在旁的青年畫幾個扇面。我得到大千先生畫的一個黃山景物的扇面,當時心畬先生即在背後寫了一首五言律詩,保存多少年,可惜已失於一旦了。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册頁,二位分手時各分一半,隨後補完或題款。這是我平生受到最大最奇的一次教導,使我茅塞頓開。可惜數十年來,畫筆拋荒,更無論藝有寸進了。追念前塵,恍如隔世。唉,不必恍然,已實隔世了!
  先生的畫作與社會見面,是很偶然的。並非迫於資用不足之時,生活需用所迫,因為那時生活還很豐裕的。約在距今六十多年前,北京有一位溥老先生,名勳,字堯臣,喜好結交一些書畫傢,先由自己愛好收集,後來每到夏季便邀集一些書畫傢各出些扇面作品,舉行展覽。各書畫傢也樂於參加,互相觀摩,也含競賽作用,售出也得善價。這個展覽會標題為"揚仁雅集",取《世說新語》中談扇子"奉揚仁風"的典故。心畬先生是這位老先生的遠支族弟,一次被邀拿出十幾件自己畫成收着自玩的扇面參展,本是"湊熱鬧"的。沒想到展出之後立即受觀衆的驚訝,特別是易於相輕的"同道"畫傢,也不禁詫為一種新風格、新面目。但新中有古,流中有源。可以說得到內外行同聲喝彩。雖然標價奇昂,似是每件二十元銀元,但沒有幾天,竟自被買走絶大部分。這個結果是先生自己也沒料到的。再後幾年,先生有所需用,纔把所存作品大小各種捲軸拿出開了一次個人畫展。也是幾乎售空,從此先生纍積的自珍精品,就非常稀見了。
  六餘論
  評論文學藝術,必須看到當時的背景,更須要看作者自己的環境和經歷。人的性格雖然基於先天,而環境經歷影響他的性格,也不能輕易忽視。我對於心畬先生的文學藝術以及個人性格,至今雖然過數十年了,但每一閉目回憶,一位完整的、特立獨出的天才文學藝術傢即鮮明生動地出現在眼前。先生為親王之孫、貝勒之子,成長在文學教育氣氛很正統、很濃郁的家庭環境中。青年時傢族失去特殊的優越勢力,但所餘的社會影響和遺産還相當豐富,這包括文學藝術的傳統教育和文物收藏,都培育了這位先天本富、多才多藝的貴介公子。不沾日偽的邊,當然首先是學問氣節所關,也不是沒有附帶的因素。許多清末老一代或中一代的親貴有權力矛盾的,對"慈禧太後"常是懷有深惡的,先生對那位"宣統皇帝"又是貌恭而腹誹的,大連還有嫡兄嗣王。自己在北京又可安然地、富裕地做自己的"清代遺民"的文學藝術傢,又何樂而不為呢!
  文學藝術的陶冶,常須有社會生活的磨練,才能對人情世態有深入的體會。而先生卻無須辛苦探求,也無從得到這種磨煉,所以作詩隨手即來的是那些"六朝體"和"空唐詩"。寫自然境界的,能學王、韋,不能學陶。在文章方面喜學六朝人,尤其愛庾信的《哀江南賦》,自己用小楷寫了不知幾遍。但《哀江南賦》除起首四句有具體的"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之外,全用典故堆砌,與《史記》、《漢書》以來唐宋八傢的那些豐富麯折的深厚筆法,截然不同。我懷疑先生的文風與永光和尚似乎也不無關係。但我確知先生所讀古書,極其綜博。藏園老人傅沅叔先生有時寄居頤和園中校勘古書,一次遇到一個有關《三國志》的典故出處,就近和同時寄居頤和園中的心畬先生談起,心畬先生立即說出見某人傳中,使藏園老人深為驚嘆,以為心畬先生不但學有根柢,而且記憶過人。又一次看見先生閱讀古文,一看作者,竟是權德輿,又足見先生不但閱讀唐文,而且涉及一般少人讀的作傢。那麽何以偏作那些被人譏誚為"說門面話"的文章呢,不難理解,沒有那種磨煉,可說是個人早年的幸福,但又怎能要求他作出深摯情感的文章、具有委婉麯折的筆法!不止詩文,即常用以表達身世的別號,刻成印章的像"舊王孫"、"西山逸士"、"鹹陽布衣"等,都是比較明顯而不隱僻的,大約是屬於同樣原因。
  還有一事值得表出的:以有錢、有地位、有名望年輕時代的心畬先生,一般看來,在風月場中,必有不少活動,其實並不如此。先生有妾媵,不能說"生平不二色",但從來不搞花天酒地的事。晚年寧可受製於篷室,也不肯"出之",不能不算是一位"不三色"的"義夫"!
  先生以書畫享大名,其實在書上確實用過很大功夫,在畫上則是從天資、膽量和腕力得來的居最大的比重。總之,如論先生的一生,說是詩人!是文人,是書人,是畫人,都不能完全無所偏重或遺漏,衹有"才人"二字,庶幾可算比較概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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