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韩康伯被人攻考,因欲不去院试,和胡翰林商量。胡翰林道:“你只管去应试,我有信寄宗师,包你一般进场,随他们告去便了。”康伯听了他主人的话,果然仍去应试。只见院门口挂了一扇牌,批的是:“童生多事,诬人身家不清,本当反坐扣考,姑念该童误听人言,免其查究。韩某着一例应考,毋得自误。”康伯见了这扇牌示,才放下了心,此番入场,故意做两篇敷衍文字,进得甚后,大家也就不去忌他了。自此便有人家延他教读,很可糊口,但他文字虽好,命运不佳,乡试数场,俱遭摈斥。有一次江南放了李主考,久闻康伯的才名,想要搜罗他入彀,谁知他卷于,偏偏没出房,便宜了别人,取中解元。有此一衬,越显出康伯名望来,须知通州文人荟萃,有治经学的,有擅长做八股的,有能工诗赋的,只康伯留心时务,兼喜看元史,也讲究些金石,因此京城里几位大老官,都器重他。
那时天津开了个北洋大学堂,有人荐康伯去做总教习,康怕虽然学问过人,却不晓得学堂中的利害,冒冒失失应了聘。说不得坐了轮船,先到上海,会着几位当道的旧交,吃过几次番菜,谈了许多忧国的话头,那些名公十分佩服。然后康伯向书坊铺里购齐各种新出的书,回到寓中,抱起佛脚来。打开一本,是卢梭《民约论》,仔细看去,十成倒有九成不懂。再看什么赫胥黎的《天演论》,倒觉有些意思,暗道:这书还有点文章气味,只是说的什么道理,真正破天荒,又误人禅家宗旨,确系圣道中的蟊贼,这些书那里好教学生。我打定主意,叫他们读四书五经便了。当晚翻阅过几本书,都是一派议论,不觉心中动气,把那些书束成一捆,再也不去看他的了。踱到二马路,有一爿千顷堂书坊,康伯见插架的,都是木板书,不由的走进去看看,一眼望见标签上写着《元史译文证补》,心中大喜道:“我正要觅这部书,遍买不着。谁知此处却有。”当即向店伙争论再三,出三块钱买了回去,就便打开看去,觉得字字打入心坎里,自言自语道:“这样考证精确,真不愧著作家。”正在得意时,外面送进请客条子。原来是招商局的孙总办请在一品香。康伯放下书,整衣前往,彼此酬醉一番,各自散去。
康伯耽搁两日,也就坐了新裕轮船北上。到馆后会见总办汪兰室,商议中文课程。一时聚了许多中文教习,公同商定,康伯就痛说学生看新书之病,汪总办虽然出过洋,要算一位开通的翰林,然而在官场阅历久了,再不敢创什么新议论,听了康伯的话,很以为然。当下就定学生的功课,叫他们刚日读经,柔日读史,随便开了几部书,却把《四库全书提要》上的书目,搬出一小半来。汪总办看了一遍,觉得那些书,都是几百卷的煌煌大书,学生如何置办得未,只为他是大名鼎鼎的,不好驳回,随嘴恭惟道:“好极好极,足见韩先生学问渊博。”康伯得惹已极,掀开两撇蟹箝胡子笑道:“兄弟于这些书,总算涉历过一番,如今那些少年,只怕一部都没有见过。唉!将来中学恐怕要失传了。”汪总办也附和他慨叹一回。内中有个教习不知分量,取过功课单,仔细看了一遍,不禁开言道:“先生定的功课,自然是高等程度,只是这学堂卒业,乃是六年,这六年中二百四十个礼拜,每礼拜三十六个钟头,倒要去掉一大半西文、算学、化学、格致等类功课,所存十几个钟头,那里有工夫读这些整套大部的书呢?先生这功课,还该斟酌改定才是。”康伯听他说得突兀,不觉勃然大怒,然而对着总办,不好意思发泄,只得勉强答道:“兄弟这课程,原是草定的,正要烦各位斟酌,况且学生程度不一,自然有几位好的,可以看大部的书;程度不及的,尽有程度浅近的本子在内。”那教习冷笑一声,不欢而散。康伯暗思他们瞧不起我,倒要拿点本事出来给他们看看。
原来这学堂开办多年,经从前儿位名公,着实研究过几次,学生很有些开通的在里面,即如中文一道,也颇有人讲求,他们附以西学哲理,能说人家说不出的话。教习是有几位师范生出身的,都能沆瀣一气。偏偏遇着这韩总教,定的功课,全系外行,大家目为怪物,背后议论纷纷,康伯全然不知。一天正逢月终察课,康伯出的题目是《元史译文证补》书后,有几位高等学生,不消说是难不倒他们的,几位工夫差些,却做得不出色。教习把卷子批好,送给他过目,趁便说道:“这部书学堂里不多,只有一部,大家不能遍读,所以文章减色。”康伯吃惊道:“学堂里居然有这部书么?”当时自觉失言,红涨满脸,教习去后,康伯把那卷子打开,果然有几本很能说出书中的紧要关目,而且还附益原书所本无,自此不敢看轻学生。但是康伯有一种脾气,最喜轻易下笔,那卷子既经教习批了,他定要再加一重批,本来八股的工夫最深,那方块字的批语不知不觉奔赴腕下,这倒不必说了。有天教习送到六班生的课卷,他把来细细推敲,学生文中用了一句《史记》成句,教习单圈过去,他老先生觉得这句文章平仄失调,读下去不甚顺口,用笔打了个点子,加了眉批,说他不妥。卷子发下,那学生不服,拿了卷子,闯进他卧室里道:“学生这句是用的《史记》,有什么不妥?请先生指教。”康伯不信道:“《史记》上那有这句书。”那学生最妙不过,袖统管里,伸出一本《史记菁华录》来,指着那句道:“先生请看有没有?”康伯登时面皮失色,要想发作,原是自己不是,怕声名闹出去,纸老虎便戳穿了,只得忍气吞声,反和那学生作揖谢罪道:“是我健忘,吾兄不要动气,千万不要告诉人,我下次留心看你的文章便了。”原来学生是服软不服硬的,听他这般说得圆和,倒也罢了。常言道:“天下的坏事,只怕不做,不怕不破。”康伯这个小过节,不知如何,被总办知道了,不免说了几句俏皮话。自思这里不可久居,我莫如托故还家,给他一个半途而废。想定主意,便修好一封信,只说家中有事,要回去走一趟,耽搁一个月再来。总办知他没趣而去,只得听他。
康伯惬旗息鼓,回到通州,就有许多维新朋友,听说他是到过北洋大学堂的,新学一定高明,一起一起的来请教他。康伯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还亏在学生卷子里见过些新名词,胡诌起来勉强应付几句。自思如今世界,不是守旧能过日子的了,若不学些本事,只怕要填沟壑。但是本事从何处学去?旧的朋友,和我一般,还不如我。新的少年,又不认得一人,及至见面,他们直一直身体,垂下两手,像是敬重我的意思,不消转背,便要腹诽。我见了他们,也犯不着低着身分去俯就他,那种隔膜的光景,很觉难过。左思右想,没得主见。正在踌躇,可巧他姊姊归宁,携着外甥来了。康伯晓得外甥已有十七岁,问他读书如何?姊姊道:“不要说起,你这外甥,是他老子不好,送到什么通材学堂,读了三年外国书,每到家中,便讲什么平权革命。”康伯听了,触起前文,暗道:平权革命的字眼,我也见北洋学生文章上用过。那革命呢?《易经》上说的“汤武革命”料想不是什么好字眼,只这平权的实义,我还不懂。有了主意,我今天留他在书房里同睡,盘问盘问他也就知其大概了。最可怪的是儿子进了学堂,连母亲嘴里也会说出新名词来。《墨子》上说得好:“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我这姊姊被儿子染新了,只怕我也要给外甥染染才好哩。当晚沽酒买菜,请他母子吃饭,就叫家人在书房里设下一榻。到得临睡时,舅甥二人谈论新理,康伯再也不敢自大,把平时所见的新名词新理论,一二请教外甥。他外甥果然不惮烦言,逐条指点,被母舅考问到极处,发狠说道:“舅舅你老人家,要知这些道理,总须多看译书和那些旬报,单靠采访是不兴的。”一语提醒了康伯道:“我有一束书,报不愿意看他的,难道都有些精理在内,待明天把来覆阅覆阅,看是如何?”一宿无话。
次早康伯打开书箱,把从前在上海买的那些新书,解开了束,一本一本的取出来细阅。这回不比上次,不肯浮光掠影的滑过去了,看到一个月下来,果然长了许多见识,渐渐觉得中国圣贤书上说的道理,还有未尽圆通处,不由人不佩服。后来又请教他外甥,读东文的法子。他外甥荐了一位东洋先生,每天来教一点钟东文,半年以后,东文也有长进,想出洋游学一番,以雪北洋之耻。从胡翰林处借到盘费一千银子,趁着机会,自费游学东洋。同伴是通材学堂里孙威如君、严铁若君,三人坐了松山丸轮船,出吴淞口,望长崎进发,说不尽一路的山水景致,崭秀雄奇。
三人舟中畅谈,孙、严二君意见,却与康伯不同。孙、严是专主铁血之说,康伯以为诸佛众生,一切平等,可以化人争竞的心。威如道:“没有相抵的力,那能平等?所以贵自强,两强相遇,适得其平,然后可言平等。”康伯又言:“君臣一伦,终不可废,外国立宪政体,也一般看重君主。”铁若道:“君主是公仆,替人民办事的,凡一国必有国民,国民是一国的主人翁。没有国民,便不算有国。共和立宪国,都有国民,他的义务,不惜牺牲一身为国家尽命,总不肯叫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团体破坏,所以遇着公利公益,拼性命赶去。那公利公益于自己有何好处?殊不知人人营干起来,便是个人的大利大益,破除人己之见才能合群,才能强国,至于打仗,乃是天然应尽的义务,必须人人有军国民的资格,为什么呢?大害大损是公利公益的反对,国中没有军国民,伤于文弱,一切交涉上竞争不过人,必至大害大损,公利公益何在?共和立宪国的军国民,无非并存一保护公利公益的主见,打起仗来,不顾血飞肉薄,也是看得个人轻公家重的原故。专制国不然,大家觉得这个国家是皇帝有的,就如他的私产一般,我们不过借住他的土地,吃他的饭,用了他的钱,不能不替他出点力,打仗也犯不着致死,做官也犯不着清廉。人都如此存心,分明是个散局,还指望存什么种?保什么国?你要不信,请看万国历史,那个专制国能久立于地球。即使一二国仅存,也如一丝游魂,随风飘荡而已。所以小弟的意思,先要造就国民,再议立宪,不要怕民造反,到那程度,要强他做乱民,害
公众的安宁,他也不肯的了。沾沾谈君臣一伦,还是迂儒之见。”正在说得高兴,只见窗子面前,一阵乌黑,船便簸荡起来。三人急出舱面看时,外面好好的日光,只船顶上像有一朵黑云盖住,船上人齐声道是怪事,两个东洋人拿起手枪向空打去,忽然狂风怒号,白浪掀天,那黑云飞过去了,半空中隐隐有哭声,随着黑云向东而去。正是:
公忠慢说人间少,险难须知海上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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