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坐在江边,听着水波拍岸声,想着自己一身蒙谤,连想见皇帝一面也难于登天,我是死的心思都有了。我对学生们说,现在要是有个地方容我背着老父逃跑,我就一去不返了。
皇上是不会知道了。他在南狩游乐途中乐极生悲,不小心掉进鱼塘差点被淹死,寒气入骨,他那具被酒色淘空了的身子早就支撑不住了。他预支光了所有的快乐,就在回到京城两个月后驾崩了。武宗宴驾,因为没有儿子,太后和一干大臣只得让他的堂弟朱厚熜继了皇位。世宗登极,即改元嘉靖。当即位的新帝因为我平叛的战功宣旨召我进京时,我就像一只警觉的猎犬听到主人的指令一般向着京师疾驰而去。皇帝的圣旨是这样说的:尔昔能剿平乱贼,安静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
然而,惯于玩弄政治手腕的大学士杨一清再一次把我阻在了宫阙之外。他早就把我看作了官场上潜伏的一个对手,担心我一入阁就会挤走他的位置,于是千方百计要把我打压下去。杨大学士指使言官上书制造舆论,以国丧期间费用开支浩繁不宜行宴赏为由使嘉靖皇帝的这一道圣旨成了一张废纸。
一次次政治热望的扑空使我反省,真个是人人有个圆圈在。如果说朱宸濠是我的俘虏,我难道不是自己的功名、欲望等等之类的俘虏吗?形为心之役,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内心里的隐阴面的俘虏。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执策驱虎如驱牛。傻子因噎废食,蠢夫怕淹死先投了水。人生应该知天达命、磊落潇洒,如此这般整日介生活在忧谗避毁当中,跟坐监狱有什么两样呢?
当我想明白了这一点,就给新皇帝写了《乞归省疏》请求提前退休。我说,近两年来,我流年不顺,祖母死了,老父也多次病危,我连续四次上疏请归都没有获得批准,再加权奸谗疾,一次次恶意中伤,我不知道哪天会突然祸从天降,现在天启神圣,您承续大统,我就把这些真实想法说出来,欺君者不忠,忘父者不孝,所以我冒罪请求回去。
我不管皇帝会不会批准什么时候批准了。我的心已经不在那片我曾经向往不已的宫阙庙堂之间了。我即刻准备行装。我已经看到了一个自由人在故乡在未来岁月里的生活景象:夏天在微风的吹拂中去鉴湖赏荷,冬天则去欣赏姚江的雪景,在春日微醺的和风中,带着装满食物的提篮,带着酒具,和学生们去城外进行一次富有田园意味的郊游……
第三章
怀着神圣的道德感走向床榻—关于才女,关于平庸的女子—我儿子的故事—在大兴隆寺与黄绾第一次见面—王司封:天下最多言之人—京城学术小团体—徐爱的梦与死—在滁州的山林大声歌唱—十六世纪的南京—弟子们—夜宴
1.
三十余年来,我在妇人诸氏身上浪费的精液足以浮起好几艘大船,但她至死也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子嗣。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最大的失败。在婚姻的最初几个年头,好奇心还可以让我们彼此探索对方的身体,并在这探索中享受性的乐趣。但随着年齿徒增,诸氏平坦的腹部越来越成为对我孜孜不倦耕耘的一个嘲笑。不知从哪天起,天色一暗我就变得焦躁不安。有了一个延续香火的明确指向的房事变得索然无味,并越来越成为一桩让我疲惫不堪的苦差。
一个又一个夜晚,我怀着一个丈夫神圣的道德使命感走向床榻。我走向裹在沉重的棉被下诸氏白瓷一般的身体,如同走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可是不管我们如何在房事前虔诚跪拜,她又如何在事后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不让身体侧转以免前功尽弃,她的肚子还是没有鼓起来。问题当然可能出在她身上,也可能出在我身上。但在我们的时代,一般来说只能算是女人方面出了问题。
如果不是因为她不争气的肚子,诸氏真的是一个很适合我的妻子。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是诸氏有多么的优秀,相反,出生于官宦之家的诸氏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子,一个从外貌到内心都平常到你不会多看一眼的女子。但对于我这样一个可以说是纯粹的精神生活者来说,如果要你在一个所谓的才女和一个平庸的女子之间作个选择,我还是倾向于后者。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我对物质生活所求无多,眩目的声色只会迷人心志,而平庸的女子则让人感到心里头踏实。二是我对自己智力上一惯的自信使我对女人的才情与智慧向来抱一种怀疑的态度。不错,这个世界是有聪明的女人与愚蠢的女人,但以一个女人的机巧与聪明,是无论如何不能抵达男人高原一般的内心的。我的女人诸氏简直就是为了我在高蹈的心灵世界之外所需要的一种世俗生活而生的。精神是光,世俗是黑暗,光可以利剑一般劈开黑暗,但没有黑暗也就没有光,如同没有黑夜也就没有了白昼。又比如荷叶承载着一滴水珠,世俗生活也是这般承载着我们的思想,如果没有了肥大的荷叶在底下托着,那还有什么水珠呢?好了,不说这些,接着来说我的女人。诸氏害怕这个世界上所有非比寻常的东西。她怕黑暗,怕雷声和大雨,怕做梦。但她异常地热爱这世上所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切。她热爱的东西肯定要远远超过让她害怕的,这么说她几乎是一个快乐的现实主义者。是的,她真的是一个透明的女人。她爱漂亮的衣服与可口的美食,她爱女红,她爱窗外的梧桐和树上聒噪的鸟雀。我喜欢她的这种浅,喜欢她这种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毫无心肝的快乐。这也是我那么多年来不管朋友和学生一次次的好心劝告一直没有抛下她另娶外室的原因。说实话,在我长年的宦游生活中,这样的机会不是没有。一个人在婚姻生活中是否忠诚,跟他的修养、禀赋、抱负有关。如果我是生活在风流绮丽的三吴之地的唐寅之流的才子,不说大话,我的私生子们早就一大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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