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如此繁华
论年纪也好,学术地位也好,王德威风华正茂。中英文著作,十多年来不绝如缕。美国加州大学最近又出版了他的新作:The Monster That Is History:History,Violence,and Fictional Writing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小小年纪,已执中美学界牛耳有年。这位来自中国黑山白水的哈佛教授,端的是英文所说的一种phenomenon。
想不到他文字生涯之余,竟也曾做过票友。《京剧的粉丝,站出来》一文,谈到他有一年在台北小住,有机会观赏魏海敏主演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他说:
我生也晚,看戏的经验却早。当年中山堂国军文艺活动中心冠盖云集的场面,也见识过一二。到了大学,居然有了瘾头,白天莎士比亚,晚上四郎探母。行有余力,还研究梅兰芳的八卦情史、马连良的私房菜单。我看过坐科时期的郭小庄、魏海敏,也看过刚出道的朱陆豪、唐文华,当然更忘不了女花脸王海波。我与这些演员同属一辈,走的路何其不同:他们在台上唱念做打,我在台下担心明天的期末考;他们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们,甘愿奉陪到底。用句台湾地区时髦的词儿,这就是“粉丝”(fans)的行径。
这还不打紧,见贤思齐,我有了票戏的冲动。苦练多时,上台演过“八五花洞”的猪头大仙,《断密涧》的官兵甲,技惊全场——包括自己。这才明白祖师爷大概不赏饭吃,只好及早告别我的舞台生涯。
我们熟悉的王德威教授,是学者、文评家,没想到他竟会“越位”扮起票友来。他一定戏瘾勃发,熬不住了,聊以“粉丝”身份为文,以古喻今,一解寂寥。难得的是,短短几百字,已见梁实秋本色。自称“猪头大仙”、“官兵甲”,深得自谑自嘲幽自己一默的神髓。只有不把自己看做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的人,才会如此放下身段,写出如此俏皮的文字来。
《跨世纪风华:当代小说20家》(麦田,2002)的封面,用了“瑰丽”、“细腻”、“流约婉动”这些字眼点拨王德威“现代骈文体”的特色。这些“赞词”出现时,王德威的“粉丝”证言,还未见报,不然介绍他文体的特色还会再有分教。
王德威有书名为“如何现代,怎样文学?”。不妨套用他的口吻问他的文字,“如何瑰丽,怎样骈体”?试以其《张爱玲再生缘》一段为例:
张爱玲的风格既有清贞决绝的矜持,也不乏锦上添花的沉溺。面对身后的花团锦簇,祖师奶奶如若地下有知,恐怕也是既拒还迎。本文并不自外张学传统,但希望就事论事,探讨张爱玲创作中原就生成的“踵事增华”的冲动。我以为这一冲动所构成的“重复”(repetition)、“回旋”(involution)及衍生(derivation)的叙事学,不仅说明张腔的特色,也遥指其人的题材症结。更重要的,借着呼唤、崇拜张爱玲的仪式,世纪末的中国文学文化研究也不由自主地重复与回旋于张的美学观照中,生生不息。
我在此引了他的二百多字,是为了对照他文体“瑰丽、骈体”之说不虚,也托出他融汇、消解“西学”套为己用的本能。王德威学比较文学出身,熟读近现代西方理论学说,一不小心,文章就被“后现代呓话”PoMo Babbles挟持过去。他借用了德里达(Jaques Derrida)的“魂在论”(hauntology)来解释祖师奶奶在中国文学文化研究中“阴魂不散”、生生不灭的因由。Repetition,involution和derivation都见于一般英汉辞典,不是涯岸自高的“夹杠”(jargon)。王德威涉猎广、起落有据,因此行文信心十足,不必以文评“切口”为脂粉,也眉目分明,自得风流。
《如此繁华:小说香港、上海、台北》(天地,2004)是王德威在香港出版的第一本自选集。夹在“台北篇”的《后遗民写作》,篇幅最长,在“台独”之声甚嚣尘上的今天,“外省”读者读来也最凄凉。朱天心近年写了一系列叙述“老灵魂”心境的作品,王德威写道:
作为外省第二代作家,朱面对气焰日盛的本土主义,有不能已于言者的疏离抑郁。而昔日所信奉的伟人已逝。主义不在,也使她怅然若失。她苟安于台北,实则有若游魂,在失忆与妄想的边缘游走,找寻历史的渣滓……把失去、匮缺、死亡无限上纲为形上命题,这才是后遗民的归宿。千百年来那些能遥念君父、涕泣不已的孤臣孽子毕竟是幸福的。
《后遗民写作》文长近三万字,把历来台湾地区和“外省的”文人志士的“遗民”心态,从他们的著作和历史文献中扒梳出来,工程实在浩大,用心也良苦。王德威原籍辽北,在台湾地区生食于斯,在未被政治认同追着划分界线前,本无身份问题。作为“后遗民”的一分子,王德威想是以此长文“遣悲怀”。
《如此繁华》中的“香港篇”,以《香港:一座城市的故事》开头,引了也斯的话作开场白——“香港的故事,每个人都在说,说一个不同的故事,到头来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诉我们关于香港的事,而是告诉了我们那个说故事的人,告诉了我们他站在什么位置说话”。
也斯的话诚然有见地。就拿香港文学这题目来说吧,土生土长香港人、“南来”香港人,他们各说各话,已难对香港文学的生态有什么“共识”。香港的“过客”,情形也一样,各说各话。王德威多次来港,但身份始终是“客卿”。客人说话,除了“客气”外,理应有些“客观”成分。因录他一段话:
香港从不以文学驰名,但文学却的确构成这座岛屿/城市的重要人文风景。归根究底,东方之珠的曲折历史,不正就是页页传奇?在这繁华至极的物质主义环境里,偏就有人蜗居高楼一角,街肆深处,从事字字句句的手工业,而且居然能串成一个传说。这大约是香港文学最大的吊诡之一了。这座城市兼容并蓄,无奇不有,甚至连“本不该有”的文学活动,也可占一隅之地。“文化沙漠”里的小花,一旦开了,反而异常艳丽。香港文学化不可能为可能,竟折射了香港本身开埠以来,无中生有的想象力与韧性。
《香港:一座城市的故事》原为王德威2001年莅临香港岭南大学接受荣誉学位时的演讲稿。在“地主”面前,他也不失书生本色,没有“曲学阿世”,说了自己的心中话。香港还没有可跟白先勇相提并论的作家,但只要有人愿意“蜗居高楼一角”,不断从事字字句句的手工业,已足堪告慰了。
王德威文字有奇气、有识见,瑰丽、细腻、幽默之余,还征信昭昭。学术论文,堪可一读再读者不多,他的文章是个难得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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