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小说中诗一般的环境描写,即以小说开头第三段描写村中的"住家"为例:
至于村中所有住家的房屋,一律是黄土泥泥,动词,当读去声。的墙。房顶是用黍秸铺的,上面也一律泥了黄土。很少有一两所砖墙瓦屋。大门一律是白板的门扉,但已被风日雨雪侵蚀得昏暗了,使人很难辨出它们的质地来。门是敞着的,并不关闭,但很少有人出入。也许有一条狗之类在旁边卧着,但又一动也不动,因为很少生客的来临,所以它轻易也不叫。而且那狗又多是黄色的,人们见了,总以为也同房子一样是用了黄土筑成的。倘若有一只大的金背红公鸡在墙头上伸了脖子高唱一声,那寂静的空气便被打破了。但鸡鸣的声音一停止,又恢复了寂静,一如水面偶尔投下一粒小石子,暂时皱起波纹,但随即又平静了。
这当然是对农村环境--或说景物--的"诗的描写与表现",但又绝不是讲演中所说的"借了大自然"来"帮忙与陪衬"或"多余的附加";这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农家院落,昭示着北地农村的现实生活:冷落、萧条、极端的贫瘠、极端的死寂。
如果说对"动作、生活"的诗的描写,则小说中俯拾皆是:那日落后土地庙前讨饭白痴吵嘴、打架、狗叫的"口技"演出,那大麻子去四先生家要钱、要吃的场面,还有"牛七把"的杀猪,集市上各种卖吃食的小摊贩,以及"经纪人"给买主和卖主拉皮条,"攫街的"抢夺老太太刚给小孙子买的一块切糕;再看那"劈啪、乒乓的爆竹声里"的花炮市,"灯节下怀仁堂门前"的"鳌山灯",更有惊险得让人透不过气儿来的二牛鼻与如意儿(大麻子的儿子)的高跷比赛……这里,不妨只以大麻子"踢飞脚"一场为例。大麻子对四先生家的富贵与安闲有着发自本能的仇恨。但他确实摸不清四先生这个富绅心里"有多深浅",每次的试探都以四先生赏下的几串铜钱或一顿饱饭作结束,他拿了钱、吃了饭,感到的却是"胜利的失败"。这一次,他只管不言不语地扛走四先生家一捆黍秸,全不搭理四先生假惺惺的关切,而且"走过四先生的身边,又故意将黍秸的尾梢扫了四先生的衣服一下"。四先生终于摘下了他慈善的面具,暗通官府把大麻子捉到县衙,只问了个姓名,县太爷就喝令"拉下去"打二百板。大麻子"屁股上火燎油煎,血流下了大腿",走"回牛店子他的家里","是日落的时节,'不行,不行!''我揍你!''劈啪,劈啪!''呜呜,汪汪,哇哇'"--这是讨饭白痴在"演习"他口技的"日课"。此刻的大麻子,作者对他没有任何心理与思绪的描写--他本也愚昧简单到谈不上什么心理和思绪,但此刻那口技恰是对大麻子不平与企图报复的心理的一种撩拨与暗示,于是第二天大麻子带着棒伤走进了四先生家的小书房:
大麻子直矗地站在当地,一声不言语。这使他们--四先生、地方和二牛鼻--不觉都僵在那里,僵得他们快要喘不上气来。但这不过是不到一分钟的时光罢了。这之后,出乎意外的大麻子常是半开半合的眼睛大睁开了,射出两道血光来。"吧!"的一声,大麻子飞起了左脚,用了大的左巴掌在脚面上用力地一拍。左脚落下了,接着迅速飞起了右脚,用了右掌又用力地一拍,又是"吧!"的一声。右脚才一沾地,遂即又虚飞了一飞左脚落下来,紧接着右脚飞起,大的右巴掌这回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拍在脚面上,"吧!"这飞脚的表演,起讫不到五秒钟。两只一尺二的大铲鞋上面所沾的尘土就弥漫在小书房的堂屋里,有如下了一阵雾。
而大麻子呢?他嘴里嚷着"他妈的二百小板子,大麻子只当挠痒了",走出四先生家的大门,"完全不理会昨日的创痕","经这一番表演,重新绽裂,血又流过大腿了"。但这时,"他才觉得是失败然而是真的胜利了"。"他感到二年来从未有过的欢喜--胜利的欢喜。"大麻子相貌丑陋,他的复仇手段虽产生了瞬间的震慑力,但实在说不上高明,充其量是一场闹剧;更为可悲的是,他"胜利的欢喜"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也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间,不过,大麻子毕竟以他独有的方式报复了欺压者。小说家让这一切无比生动传神地搬演在读者面前,真正是诗化了的动作与生活,且以这诗化了的动作与生活展现出大麻子的"这一个","无论那生活与动作是丑恶的,或美丽的",它给读者的却是至高的艺术享受。
《乡村传奇》是父亲最后一部小说,看得出他完全是依据自己所立的创作准则来创作的。我以为这是父亲小说创作的高峰,成为他小说创作的压卷之作。
父亲生前挚友冯至老伯在父亲去世30周年的时候,深情地撰写了《怀念羡季》一文,文中对《乡村传奇》有着满怀激情的评述:
他于1947年忽然以惊人之笔写出长达三万余言的《乡村传奇·晚清时代牛店子的故事》,语言泼辣,情节离奇,辛亥革命前北方一个农村里的众生相好像跟鲁迅笔下未庄里的人物遥相呼应。引文着重点系笔者所加。
附:译作
父亲有坚实的英文功底,北大毕业后虽是主要教国文,但英文亦有长足进步。1925年10月24日致卢伯屏信中说:"日来弟甚能读书,前夜(二小时的工夫)至浏览英文小说五十余页。足见近中读外国文的能力亦增进矣。"1928年春,他开始翻译外国小说。他之着手翻译,其动机除了兴趣之外,更是为了读书,1927年10月7日,他在信中对卢伯屏说:"……翻译亦好,目的不在介绍,不在卖稿子,只在养成自家'读书精细'之习惯。"他的翻译进行得相当顺手,5月7日致卢伯屏的信中说:"我已着手作翻译。敢情很容易。我真奇怪他们为什么把翻书当作一种神圣的高不可攀的事业呢!我敢自信,再过一两个礼拜(或者三五个),我一定翻得又好而且又快。我翻的是安特列夫的《小天使》及其他。"嗣后信中,又数次提及翻译工作的进展,至10月,已经译出了几篇小说。他的翻译工作大约至1929年秋任教燕园后专力于课事而中止了。父亲作翻译,是出自对西方文学的爱好,并以之为提高文学素养的手段,所以并不曾拿去发表。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所译的作品可惜都因年代久远未能保存下来。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有据英译本转译的俄国安特列夫的小说《大笑》刊于1946年1月2日《益世报》。以及为此而写的《关于安特列夫》一文刊于1946年1月7日《益世报》。。父亲在辅仁大学时的弟子刘在昭女士十余年前去图书馆查阅旧《益世报》并精心作了手录,方使得两文重新为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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