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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蝴蝶 》 廣陵潮 》
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製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李涵秋 Li Hanqiu
幸喜麟兒,他卻不知道什麽叫做懷挾,肚腹裏幾本四書五經,卻還是熱熱的不曾忘卻。他點過名進去,大是吃了一嚇。衹見裏面全是燈籠火把,照得如同白畫,也辨不清楚東西南北,當中是一條極長甬道,兩旁便都像那城隍廟裏的二十四司一般,齊齊的排着柵欄。柵欄裏面,橫排着一張一張的考桌,又像寺院裏的吃齋飯的所在。桌上各人點着白蠟,遠遠望去好像萬顆流星。那些考童,鴉飛雀亂,東奔西躥,一片喧嘩之聲,震得人耳朵都聾了。麟兒趕在一個僻淨些的地方,悄悄的將捲子取得出來,看見上面印着一個紅字,是洪字第三十五號,於是忙忙的好容易尋到一處,擡頭看見燈籠上有個鬥大的洪字,也不管別的,忙跑入去,將書箱放好,已是纍得筋疲力倦。一會子聽見外邊放炮封門,這纔大傢略為安靜。
學臺坐着軟轎,如飛的擡入裏面。轉眼之間,便從大堂上有幾個人肩上扛着題目牌,緩緩而來。麟兒眼快,早看見第一個題目是“周有大賫”,第二個題目是“因之以饑饉至暮春者”,詩題是“未若柳絮因風起”,得因字。一面看一面忙用筆謄寫下來,又嚮題目牌上對了一對,這纔見那人又緩緩的嚮前去了。這時候天色業已大亮,衆人桌上的白蠟,便都一齊吹滅,衹聞得那一股油氣,直衝鼻觀。不多時那吟哦的聲音,也就陸續而起。一會兒又聽見有人在那裏喊起來,說:不好了,因之以饑饉下面,我記得沒有幾句呀。怎麽這一個當兒,再也想不起來。一個又說道:這詩題奇怪得多着呢,我記得千傢詩上是什麽更無柳絮因風起呀,未若二字,怕是學臺大人弄錯了罷。隨後便都你一句我一句的議論起來。麟兒先前也還聽着他們談論,忽然看見有個老師模樣的人,手裏捧着一方圖章,衹管喊出來,說:“蓋起講戳子……蓋起講戳子。”
麟兒一聽,說:“不好了,我一個字也還沒有呢。”於是顧不得什麽,先提起筆來在捲上寫了一個起講,看看也還看得過,便站起身來送過去給老師蓋戳,遂偷眼看看別人的捲子,大吃一驚,暗想不好,我可做錯了。他們那個太賫的賫字,都作我字解,我卻是作予字解的,我明明記得朱子小註有一句賫予也,予是予奪之予,並非予汝之予,怎麽他們都做成一個周有大我了,於是偷看了好幾個人的捲子,沒有一個不是周有大我,弄得麟兒到反疑惑起來。既然起講已是這樣做了,以下便也衹好照這個意思寫下去。幸虧第二個題目,他卻記得清清楚楚,寫了一個全題。再看別人不是比他長些,就是比他短些。麟兒暗暗好笑,那個詩題,可又是麟兒得了竅了。他是平時慣喜歡同人談故典,有一天同朱二小姐辨駁謝道韞詠雪的詩,說他的弟兄總不及他,比得清切,所以麟兒知道這句詩是詠雪,並不是真正柳絮。可憐那些考童,衹讀過幾本千傢詩,他那裏會知道晉代有這一件故事呢。閑話休題。這一場案發出來,卻因為鬧周有大我的十居八九,麟兒文字雖不甚佳,卻是解釋明白,便高高的取了個第四。
諸君試想當日的學額,多的不過取中五六十名,少的衹有二三十名,那應試的童生,每縣到有二三千八九百人不等,一經榜上無名,衹聽得那鬼哭神號的聲音,真是如喪考妣,無顔見人,都紛紛躲入船上去了,預備連夜的逃回家乡。當日有人編得好,說是:“十炮打成油緑臉,三更溜上板黃船。”看是挖苦太甚,然而的確是真情實景。麟兒接連忙了幾場覆試,到還平平正正,居然一領青衿,被他騙得到手。隨例在學臺面前領了花紅酒果。
何其甫也十分高興,自己雖考了一個三等,所幸幾個學生之中,還算是麟兒替他綳了場面。轉回揚州,少不得也要掏摸幾元謝儀。這一日收拾已畢,便雇了船又嚮揚州進發。且說這個喜信,那學裏的門鬥,當那發案這一天,早連夜的奔回揚州城內,嚮各傢報喜討賞。其時報到雲麟傢裏,可憐秦氏正在檐下幫着黃大媽洗幹衣服,聽見這個消息,忙取了幾百文賞給門鬥,早把個黃大媽笑得嘴都攏不起來,說:“相公難道真中了學了?我明明記得養他的時辰,好像便是昨日的事。怎麽也會做起秀纔大老爺起來了?這一來我們府裏縣裏那些老爺,還要同我們相公如兄若弟,可不威武。好太太,你多賞給我幾張喜報兒,拿回我們鄉裏去貼貼,管教我們那些鄉下人嚇得害怕,省得網狗子的老子被人欺負。”
秦氏點點頭,轉又流下幾行眼淚,說假使他父親在世,看着不知怎樣歡喜,如今……黃大媽笑道:“太太這到不要多慮,難道我們大爺在陰間裏會不知道。幽明無二理,他定然一樣的請朋友吃喜酒,怕城隍老爺也還該送個賀分兒呢。”
秦氏道:“但願這樣纔好。如今你且將衣服全放下來,我替你洗,你先到各傢給一個信,說麟兒給學臺取中了。”黃大媽笑道:“可是不錯,我第一就要先到我們親傢太太那裏,告訴她一聲,叫她不敢作踐我們傢姑娘,知道舅老爺不是平民百姓了。”秦氏也笑起來說:“這卻不必,你必須先到他師母那裏,替我謝一聲,麟兒全是承先生的教訓,纔有今日。說我們太太改一天再親來叩謝呢。隨後再到我們傢裏,以及伍府上,轉回來再到姑娘那裏,順便接她回來住幾天。”黃大媽一一答應,又跑入房裏,帶了幾朵紅花,笑嘻嘻的出門,果然先到美娘那裏,出來便道攏過秦府,隨即嚮三姑娘傢走來。他是時常走動慣的,匆匆一直進去,揭起上房門簾。衹見堂屋中間圍了一大團的人,桌上放着一張花花緑緑的圖畫,一條紅的,一條黑的,畫的像螞蝗一般,又有些像蜈蚣。早聽見朱二小姐的聲音說:“這是西比利亞,那是歐羅巴洲。”黃大媽一句也不懂,疑惑朱二小姐在那裏念着什麽咒語一般。伍太太也戴着眼鏡子伏在桌上,笑說:“怎麽路還有鐵做成的?我到是不很相信,擱在那裏罷。”
三姑娘一手拈着一片鞋幫兒,也在旁邊觀看。淑儀高高的猴在椅子上,將半邊身子伏在朱二小姐肩頭,猛一掉臉,看見黃大媽,笑喊道:“黃媽媽,你今兒來幹什麽的?可是春姐姐回傢來了?姨娘命你來接我。”大傢聽見淑儀的話,纔知道黃大媽進來,都笑着讓她坐。黃大媽笑道:“儀姑娘,我今兒特特的來替姑娘道喜的。你麟哥哥中了學了。”伍太太聽了笑道:“阿呀,這點點年紀,就中了學了,我先前就說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將來必有點出息,如今可不負你太太一片苦心,我也替你們太太歡喜呢。”三姑娘衹管吟吟的笑,望着淑儀道:“儀兒,你聽聽,像你們這些丫頭有何用處。”
朱二小姐笑道:“這也說不定。那《鏡花緣》小說上,不是開着女科,萬一將來有這一天,儀兒包管也是一個纔女。”說得大傢都笑起來。朱二小姐又道:“儀兒,你快去花廳裏報你父親一個喜信,省得他沒精打采的,在那裏衹管渴睡。”淑儀點點頭,剛待要走,又回頭望着黃大媽道:“黃媽媽,你請坐一坐,我想同你一路到姨娘那裏道喜呢。”說着,便走出去,一會兒又同着她父親進來。伍晉芳也十分歡喜,又對着伍太太道:“母親,我想將儀兒聘給他,一面等麟兒回傢,我們就一面請他的舅舅做媒。”
此時淑儀正拖着他父親袖子站着,忽然聽見她父親說這幾句話,忙摔脫袖子,躲在她母親身後。大傢又哄然一笑。黃大媽便也起身告辭,催着淑儀收拾一路同走。淑儀搖搖頭。黃大媽笑道:“好姑娘,你怎麽哄着人頑耍,適纔還說去的,怎樣一會兒又想想不去了?”
三姑娘笑道:“黃媽你先回去罷,我們傢姑娘今日還要讀書呢。回去在你們太太前請安道喜。”黃大媽笑道:“不敢當。”伍太太同三姑娘又取了一疊錢賞給黃大媽,黃大媽謝了又謝,便又把來放在裙子口袋裏,都壓得滿滿的,暗念這都是我傢相公的好處,今天出來就大大發了利市,歡喜不盡這纔又嚮田傢而來。進了門見周氏卻同王老老坐着閑話,衹不見綉春在面前。黃大媽遂也將麟兒進學的話說了一遍。又說我們太太要接姑娘回去走走。周氏冷笑道:“你傢相公可真是中了學不是?他尚在泰州,不曾回來,你們傢裏如何便會知道?難保不是人傢說錯了?考的人也不計其數,怎麽那學臺大人瞎了眼會取中你傢相公這小孩子,難道那些長着鬍須的本領都不如他?”
王老老也笑道:“真真不錯了。去年我們緊鄰周屠戶的兒子,去考武秀纔,不是也弄成一個天大的笑話。頭一天說是中了學了,周屠戶夫妻兩個好不高興,鞭爆蠟燭,鬧得一塌糊塗,便連我也在那裏道喜。誰知道是人傢放的謠言,不多幾天,他的兒子回來,依然還是他的兒子,何嘗有個秀纔飛到他頭上來。把老兩口子都沒趣死了,半個月不敢出來見人。”
黃大媽聽着他們的話,氣得肚腹都要脹破。又想着他們的話,到也可怕,便又寒了半截。先前還想賣弄他麟相公中學的許多威風,如今一句也說不出口,好像便聽見他麟相公已經告訴他不曾中學一般,面上頓時失色,勉強拿別話搭訕道:“請問太太一聲,我們傢姑娘在那裏呢?”
周氏冷着一副黃臉,淡淡的搭道:“你問我這一句話,我到不好意思回答你了。便是火星子,也有個爆發之時,死人肚裏還有一口熱氣,終不像你們府上這一位千金小姐,做一點點事,便是挨三摸四,像牽着鬼上桃樹一般,賴驢子挨磨,不打不走,算盤珠兒撥撥動,教的麯子唱不會,飛也飛不起,跳也跳不高,別人兩步走的路,她要分作三步走。我也裝不了她的閑氣。黃奶奶你請到我們鍋竈上瞧瞧去,我因為我們王大嫂子輕易不來,請你傢姑娘到廚房裏下兩碗粗面,她衹是去了到有好大半天了,老實連影子也不看見,我幾次恨得牙癢癢的,想要結結實實給她一頓皮鞭子,纔殺我心頭惡火,她眼睛裏那裏還有我這婆婆呢。總有一天,還要顛倒過來,我服事她。”
王老老忙接着道:“可又來。因為我這一碗面,又纍得你生氣,又饒着她背後駡我饞癆鬼,別人傢說起太平話來,誰也不是說做婆的很毒,我看你也讓着她些罷。俗語說的不錯,若要好,大做校……”
周氏聽了這幾句話,更氣得怒目圓睜,剛待發話,已見綉春盈盈的一手捧着一碗面,從外面走進來,偷眼看見周氏臉色,不由有些發抖。剛把一碗面放在桌上,那手裏一碗面便傾側過來,有些湯汁淋淋漓灕的嚮外面潑,燙得纖指十分疼痛,忍着要望下放。那周氏見她這樣尷尬,正沒好氣,順手將桌上一碗面捧起來,嚮綉春臉上一摔。衹聽得琅一聲,淋得綉春一身的湯汁,跳起來指着駡道:“小賤貨,你的魂掉在你那個姘頭身上,你高興就幹,你若是不高興,你替我夾着你那東西滾過一邊去,你老娘眼睛裏揉不進砂子,容你在我面前活現世。”
可憐綉春被周氏這一碗熱面燙得粉臉上頓時紅腫起來,忍着淚,一聲也不敢言語,衹捻着衣角,輕輕拂拭,轉彎腰去拾那地下碎磁片子。王老老袖着雙手,衹管冷笑。黃大媽老大不忍,便發話道:“先叫了一聲周太太,不是我們做奴才的多嘴。……”剛要望下說,綉春忙嚮她遞了一個眼色,似乎叫她不必開口,開着口反替我添罪,黃大媽也便咽住了,不由的雙淚直墜,幫着綉春將地下收拾清楚,再也不敢提起接姑娘的話了。此處王老老站起身來,勉強笑道:“今日出門不利,碰着你們婆媳二人氣頭上。也罷,你還是到我那裏打個麽二牌罷。”說着便帶拖帶扯,將周氏催得出去。周氏一面走,一面回頭望着綉春說道:“你再哭,等你親娘死了,你再嚎喪。”一路喃喃的駡着走了。
綉春見周氏不在面前,纔掩着面淚如雨下。黃大媽道:“姑娘,你也不用傷心,我是來接你的。麟相公有喜信回來,他做了秀纔了。”
綉春猛聽得這句話,不禁問道:“是真的嗎?阿彌陀佛,我母親也有出頭的日子了。媽媽你看今兒光景,這也不止一次,我如何還能回去。你回去替我問問母親,千萬不要將我的事告訴她,就說我各事安好。你一邊等麟兒回來,你一邊再來接我罷。”
黃大媽點點頭,沒精打采的回去了。綉春含悲帶淚,剛剛進入她那一間臥房裏,對着鏡子,將鬢邊亂發掠得一掠,見眼角上微微燙了有點紅暈,幸虧不甚痛楚。正自凝愁無語,忽聽得房外面三步兩跳,跑入一個人來,誰知不是別人,正是他未婚的夫婿田福恩。綉春平時是從不曾同他講過話,便忙低着頭,想退出來。田福恩笑嘻嘻攔着說:“母親到那裏去了?”綉春搖搖頭。田福恩又笑道:“你臉上怎麽好好的會燙了?”綉春兀自羞得藏身無地,也不理他,轉身便望自己床邊上一坐。田福恩又挨過來偎着她,綉春好生羞愧,把個粉臉緊緊的用帳子蒙着。田福恩趁這個當兒,便伸手在她頭上將插的一枝銀針,悄悄的拔下來,望懷裏一放,便又跳到外面,一口氣跑至一處。是三間破爛瓦屋,屋後便全是些土城,人煙稀少,門首挂着一條破蘆簾子,左側安着一個風爐,一個熬鴉片煙的銅鍋,摜在爐側,雪白的炭灰,堆得有一二寸深淺,衹聽見簾裏有許多人在那裏睡的睡,抽的抽,直鬧得煙霧漲氣。田福恩掀起蘆簾,一埋頭竄身進去。裏面黑洞洞不甚清楚,幸虧屋子中間開了一個天窗,透入些亮光。四圍墻壁,全安放着睡炕。一盞一盞的煙燈,卻是照耀得明星熒熒。腳下許多小雞兒,見人來驚得拍翅飛起。大傢看見田福恩進來,都喊道:“小田小田,快來翻本,鬍老二登了瘟莊了。”
田福恩笑嘻嘻,也不答應,轉望着側首一個老婦人問道:“小喜子呢?”那老婦人撅了撅嘴,田福恩便嚮東首一個小房間裏一張,卻看見一個媳婦臉上厚厚的抹了一臉鉛粉,穿着一身花褂褲,剛剛坐在淨桶上解手,那一片豁琅豁琅的聲音,真似排山倒海一般價響。田福恩引得笑起來,望她羞了一羞,說那裏决了口子了。那媳婦也是一笑,呸了一聲,便順手將淨桶蓋子提得起來,望田福恩身上摔。田福恩趕忙躲出來,跳到賭桌旁邊,從身上將綉春那枝銀針掏出來,嚮桌上一摜,喊道:“頭註頭註。”莊傢擲了骰子,是個六點,便嘰咕念道:“六上主,天二方,自斷尾巴樁。”田福恩卻好是個下傢,便伸手將那副牌奪在手裏,一看喜得跳起來大叫道:“瓜錘瓜錘。”押天門的那位也喊起來。九兒上傢也嚷道:“你是九兒,誰也是八兒。”莊傢一望,已嚇呆了,果然天門是天牌配幺六。上傢是地牌配三四,是不用說輸定無疑了。先按着自己的牌,嚮田福恩問道:“你這銀針兒究竟算幾個錢?”田福恩喊道:“我這枝銀針,是一錢八分重,八得八,八九七十二,外加一錢一百九,統共三百四十二,手工五分,五得五,五九四十五,九十五,統共四百三十七,我們簡直些,就算四百個老銅錢罷。”
莊傢氣得個發昏,說:“我這莊真瘟得利害,你還來欺我。銀子不算,還加着手工,難不成我昨天那條女褲子,要連手工算在內,也還值得二百文,為何你們大傢都鬧着衹算一百五呢?也罷算我輸了。”便將自己兩張牌,先取了一張,用手指掩着,慢慢露出半截是一個紅點兒,又將那一張取過來,也這樣一看,又露出半截三點兒。又顛倒將兩扇牌換轉頭來一看,也是一般。這一喜非同小可,大笑道:“吃瓜錘,吃瓜錘。”
田福恩道:“阿呀,你講的什麽?”莊傢笑道:“講什麽呢?你請看一看。”將牌放下,便一箍腦兒連桌上銅錢並銀針一齊都擄入面前去了。田福恩又羞又氣,急得駡了一聲說:“晦氣晦氣,你們大傢玩罷我停一歇兒再入局。”說着遂揀了一張煙炕睡下,現成的煙膏。便老實挑起來,在燈上燒着。卻好小喜子解過手也走出來,見田福恩輸了,便嬉皮笑臉的橫身嚮田福恩身上一壓,用一隻手揪着他耳朵,那一隻手便敲着他的嘴巴,說:“怎麽你不想翻本了?你那銀針是你姆媽的,你回去怎生見你姆媽?好乖乖,你若是肯給我做兒子,我將頭上的銀針,藉給你。”說罷又笑了。
田福恩正扭着頭呼呼的吸那一口大煙,也不暇回答。鄰炕上還有幾個人,也是在賭局上下來的,便接口道:“小田,他那裏希罕這枝把銀針,他店裏的銀子可是成千成萬呢,衹不過不肯拿出來同我們賭的,若是肯拿出來。……”這一句未完,卻好田福恩一口煙已吸完了,便長長的嘆了口氣道:“不瞞你們諸位說,此時那些銀子還不能算我的呢。我那個老殺纔一天不死,一天不得稱我的心。今年七月裏,幾乎伸腿了,偏生五閻王又放他轉來,我千不恨萬不恨,衹恨當初不知什麽人訂成一個國法,殺了老子便是一個砍頭的罪,要不然我早幹了。”
小喜子笑道:“這也不難呀,你不敢殺他,你衹須買幾兩砒霜,悄悄的放在他飯碗裏,包管吃了就會死,那時候包沒有人敢說你殺老子。”田福恩笑道:“那怕不好,衹是我母親還有些捨不得他。”又有一人笑道:“小田,你母親若是想你老子,你推薦推薦我去頂替。”
田福恩笑道:“那纔好呢,我是死了一個老子,又添一個老子,那些錢依然我做不得主,我便呆也呆不到這步田地。”這幾句話說得大傢都笑起來。賭局上還有些人聽見這裏熱鬧,大傢也都歇下,都紛紛的睡上煙炕。一霎時屋裏的煙氣,薫得對面看不見人影。衹聽見內中又有個人笑道:“我適纔聽見你們議論着,想殺小田的老子,你們那些毒藥刀繩,我看都用不得,我到有一個絶妙計策,衹須叫我們這喜姑娘略施手段,將老田勾搭上手,管教睡得三夜五夜,便叫那個王八羔子死在她肚皮上。喜姑娘你看可使得使不得?”
小喜子笑着駡道:“砍了頭的,你嚼你媽的蛆呢。你親老子敢是死過在我手裏的。”田福恩見小喜子假作喬,卻好正睡在她身上,便一把摟過來,親了一個嘴說:“我的親姆媽,你果是肯這樣辦,我情願給你做兒子。”小喜子聽見田福恩說這話,更笑得衹管用手在田福恩身上亂打亂捏。且說話纔同小喜子取笑的那個小夥子,本是田福恩的街鄰,傢裏也開着雜貨鋪子,自己不務正業,專同那些三瓦兩捨的人物幹着些下流勾當。他傢本來姓白,人便編他一個諢名,叫做白兔子。這時候白兔子便又喚着田福恩問道:“來來來,我有一句語,久要想問你,衹是一見面便忘記了,今日卻好同你談一談。你們左首窯貨鋪子裏,可是有一個姓楊的,生得很是漂亮,年紀不過在三十歲左右,他同你傢有什麽瓜葛?”
田福恩想了一想道:“哦不錯,那姓楊的,是他傢的女婿,同我們也有些認識,你問着他幹什麽?可又是你老相好嗎?”白兔子從鼻子哼了一聲,說:“我卻不曾同他相好,他告訴我,他卻相好了一個人呢。”田福恩聽他語中有語,便忙問道:“他說相好的人是誰?”
白兔子笑道:“我這卻不能輕易告訴你。”歇了一會,又笑道:“小田,你在外邊衹管嫖小喜子,聽說你接回來的那個小媳婦兒很俏皮的,你怎麽老擱着她不幹,肉兒挂臭,貓兒叫瘦,要是我姓白的娶着這麽一個妙人兒,也决意不等到圓房那一天,便要先叫她養幾個小娃娃呢。”說着又大笑起來,指着田福恩道:“我告訴你一句話,你不要生氣。”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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