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类 老子他說 I said   》 第二十四章      南懷瑾 Na Huaijin

  第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企鵝的步伐,猩猩的醉舞
  由第二十二章開始,接連到二十五章為止,反復地申明,道體自然,切莫亂加造作,因此,當起用因應在萬事萬物時,亦須效法天地自然的規律,“麯全”而成事。本章銜接上兩章內涵,再提出反證,作為正面的告誡。因此開始便由“企者不立”講起。什麽叫“企者不立”呢?且看我們現在有許多公司,取名叫企業公司。什麽叫“企”呢?把腳尖踢起來,不斷嚮前開展叫“企”。這樣跟起腳尖來,能站多久呢?其實,是難以長久立足的,練過功夫的人,也不過站一短暫的時間。平常時,人們很少要那麽跟起腳來站立,也許是個矮子,為了與人比高,纔這樣做,或者,偶然遠望,纔那麽踢起腳來。但是,到底是站不久的。這便是“企者不立”的道理。
  “跨者不行”是說跨開大步在走路,衹能暫時偶然的動作,卻不能永久如此。如果你要故意跨大自己的步伐去行遠路,那是自取顛沛之道,不信,且試跨大步走一二十裏路看看。大步走,跨大步是走不遠的。因此,老子用這兩個人生行動的現象來說明有些人的好高騖遠,便是自犯最大的錯誤。“企者”,就是好高,“跨者”,就是騖遠。如果把最淺近的、基礎的都沒有做好,偏要嚮高遠的方面去求,不是自找苦吃,就是甘願自毀。由這兩個原則的說明,就可明白“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四不的道理。
  “自見”、“自是”、“自伐”、“自矜”,是人類的通病,一般人的心理,大多具有這些根本病態。舉一個現在社會上常見的例子,當我們經常到一傢名餐廳宴會,這傢會做菜的名廚師,在我們吃飯當中,出來打一照面,招呼貴賓的時候,我們就要嚮他恭維幾句,或者敬他一杯酒,表示他做的菜真是高明,不然,他就很掃興,“喀然若喪其耦”了!如果說,你的菜做得天下第一好,那麽,雖然他這時還挂着一臉的油煙,纍得要死,可是心裏的滋味,卻舒服得很,這是一般的常理。所以,老子在這裏再三說明,一個人有了“自見”、“自是”、“自伐”、“自矜”的心病,一定要能反省,知道自加改正纔好。但從道理法則上講,這些心理的行為,卻是“餘食贅行”。“餘食”是多餘吃的。等於一個人飯已吃飽了,再吞一口都吞不下去,但還要再吃一個大面包,這一下非得胃病不可,甚至還要去看醫生,或者是要開刀呢!贅,就是瘤子,等於甲狀腺腫大,脖子就會長粗了。我們正常的身體,在任何部位,長出一個瘤子,那當然是多餘的。像我們合掌的時候,五指就夠用了,有的人長出六個指頭,這就是“贅指”。多一個指頭就麻煩,手套還要另做。“物或惡之”,任何一樣東西,都有自然的定形,變體都是不正常的,即使是植物,過分地長出來一個多餘的附件,不但自己增加負擔,而且令人討厭。何況一個平常的人呢!假使你這個人已經很高明,高明就高明又何必一定要別人加說一句你太高明。你是不是高明,別人慢慢自會看清楚的。假如自己天天喊我很高明,除了做廣告以外,那還有什麽用呢?所以有道之士,自處絶不如此,絶對沒有這種心理行為,纔算合於道行。
  投鞭斷流的苻堅
  但是,所謂“有道者不處”的“有道者”,難道是專指“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遠”的山林修道之士嗎?當然不是如此,綜合老子所謂的“道”,既不如佛傢一樣的絶對出世的,也不是如儒傢一樣的必然入世的,它是介於兩者之間,可以出世,亦可以入世的。換言之,有體有用,道體在形而上的自然,道用卻在萬物萬事,平常日用之間。因此,他的道,也正如孔子的門人曾參所着《大學》一書中所說的“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不能離開此道。
  因此,老子前後所說的知四不--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在體而言,有同於佛說的離四相--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在用而言,又同於孔子所說的戒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恰如其分。所以,它不但衹限於個人自我的修養,僅是修道者的道德指標,同時,也是所謂帝王學--領導哲學最重要的信守,最基本的修養。我們現在隨便舉出古今歷史上兩個事例,說明凡是要立大功、建大業的人,衹要一犯此四個原則,絶對沒有不徹底失敗的。
  第一個例子,就是東晉時期,史稱五鬍十六國亂華的時代,秦王行堅的故事。
  苻堅就其君--姚生,自立為王,正當東晉穆帝--司馬觸升平元年(公元三五七年),他起用了那個在野的名士、平時們虱而談天下事的王猛為政,不過十三四年之間,北滅燕雲,南脅東晉,大有不可一世的氣勢。在過不了幾年,王猛得病將死(王猛當政也衹十六七年),苻堅不但為他百計祈禱,並且還親自到病榻訪問後事。王猛對他說:
  “善作者不必善成(成功不必在我之意),善始者不必善終(也就是《易經》坤卦無成有終的意思)。古先哲王,知功業之不易,戰戰兢兢,如臨深𠔌。伏惟陛下,追蹤前聖,天下幸甚。”
  又說:“晉雖僻處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告訴他,切莫輕易南下用兵圖謀東晉)。鮮卑、西羌,我之仇敵,終為大患,宜漸除之,以安社稷。”
  王猛一死,苻堅三次親臨哭喪。而且對他的兒子(太子)苻宏說:“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耶?何奪我景略(王猛字)之速也。”過不了七八年,苻堅一反常態,不顧王猛的遺囑,便欲將百萬之衆,南下攻擊東晉。
  當他聚集高級臣僚開軍事會議時,左僕射(相當輔相的權位)權翼持不同的意見說:“晉雖微弱,未有大惡,謝安、桓衝,皆江表偉人,君臣輯睦,未可圖也。”
  太子左衛率(相當於侍衛長官,警備總司令)石越曰:“今歲鎮(天文星象的歲月,鎮星)守鬥(自南鬥十二度數起,到須女星的七度,屬星紀,正在吳越分野之處)。福德在吳(古代抽象天文學,認為太歲所在,其國有福),代之必有天殃。且彼據長江之險,民為之用,殆未可伐也。”
  苻堅卻堅持自己的意見說:“天道幽遠,未易可知,以吾之衆,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又何險之足恃乎?”這便是苻堅的最大自伐、自矜之處。
  會議席上,文官武將,各人就利害關係,正反面的意見都有,始終無法决議。苻堅便說:“此所謂築室道旁,無時可成。吾當內斷於心耳!”
  當時這個時候,再也沒有一個人,如王猛一樣,教他先求修明內政,建立最高的文化政治以鞏固基礎的建議了!
  散會以後,將堅特別留下親王的陽平公--苻融商量,苻融說:“今伐晉有三難,於道不)順,晉國無釁。我數戰兵疲,民有畏敵之心。群臣言晉不可伐者,皆忠臣也。願陛下聽之。”
  苻堅聽了他的意見,便正色地說:“汝亦如此,吾復何望”。苻融聽到他的堅持自見與自是,愈覺不對勁,便哭着說:“晉未可滅,昭然甚明。且臣之所憂,不止於此。陛下寵鮮卑、羌揭,布滿哉甸。太子獨與弱卒,留守京師。臣懼變生肘腋,不可悔也。臣之頑愚誠不足采。王景略一時英傑,陛下嘗比之諸葛武侯,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
  苻堅仍然不聽他的意見。等到回到後宮,他最寵愛的妃子張夫人,也苦苦來勸諫他匆出兵侵略東晉。行堅便說:“軍旅之事,非婦人所當預。”換言之,軍事的事,不是你們女性所應該參與意見的。
  他最喜歡的小兒子苻銑也來勸諫。苻堅便訓斥他說:“天下大事,孺子安知。”換言之,你這個小孩子,哪裏懂得天下國傢的大事。
  大傢沒有辦法阻止行堅的主觀成見,便來找他最相信的和尚道安法師,請他設法勸阻。道安婉轉勸說,也不成功。弄得太子苻宏沒有辦法,衹好再拿天象來勸諫說:“今歲在吳分。又晉君無罪。若大舉不捷,恐威名外挫,財力內竭耳!”
  苻堅還是不聽,轉對兒子說:“昔吾滅燕,亦犯歲而捷。秦滅六國,豈皆暴虐乎?”
  這樣一來,衹有一個人在冷眼旁觀,待時而動,乘機而起的燕人慕容垂,獨對苻堅說:“陛下斷自聖心足矣!晉武(晉武帝司馬炎)平吳,所仗者張杜二三巨而已。若從衆言,豈有混一之功乎?”
  這一下,正好投合苻堅的心意,因此,便大喜說:“與吾共定天下者,獨卿而已。”誰知不到一個月之後,秦王苻堅,自統六十餘萬騎兵南下,一戰而敗於測水,比起曹操的兵敗赤壁,還要悲慘。慕容垂不但不能與他共天下,正好趁機討好,溜回河北,不但復興後燕,而且還是促成行堅迅速敗亡最有力的敵人。
  我們讀歷史,看到歷史上以往的經驗,便可瞭解古人所推崇的古聖先賢的名言學理是多麽的重要,多麽的可貴。譬如行堅的暴起暴亡,抵觸老子所說的四不戒條,無一不犯,哪有不敗之理。將堅雖有豪語,所謂“投鞭足以斷流”。其實,正是他投鞭以斷衆見之流,因此而鑄成大錯、特錯。所以老子說“故有道者不處”,正是為此再三鄭重其言也。
  山泉繞屋知深淺
  第二個例子,也是現代史上衆所周知的國民革命成功後,孫中山先生“推位讓國”,由袁世凱來當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結果,他卻走火入魔,硬要作皇帝,改元“洪憲”。一年還不到,袁大頭就身敗名裂,壽終正寢,所留下的,衹有一筆千秋罪過的笑料而已。袁世凱個人的歷史,大傢都知道,他的為人處事,素來便犯老子的四不--一自見、自是、自伐、自矜,原不足道。《紅樓夢》上有兩句話,大可用作他一生的總評:“負父母養育之恩,違師友規訓之德。”
  袁的兩個兒子,大的剋定,既拐腳,又志在做太子,繼皇位,慫恿最力。老二剋文,卻是文採風流,名士氣息,當時的人,都比袁世凱是曹操,老二袁剋文是曹植。我非常欣賞他反對其父老袁當皇帝的兩首詩,詩好,又深明事理,而且充滿老莊之學的情操。想不到民國初年,還有像袁剋文這樣的詩才文筆,頗不容易。袁剋文是前輩許地山先生的學生,就因為他反對父親當皇帝,作了兩首極其合乎老子四不戒條的詩,據說惹得者袁大駡許地山一幫人,教壞了兒子,因此,把老二軟禁起來。我們現在且來談談袁剋文的兩首詩的好處。
  乍着吳棉強自勝,古臺荒檻一憑陵。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
  偶嚮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
  劇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起首兩句便好,“乍着吳棉強自勝,古臺荒檻一憑陵”。吳棉,是指用南方蘇杭一帶的絲棉所做的秋裝。強自勝,是指在秋涼的天氣中,穿上南方絲棉做外衣,剛剛覺得身上暖和一點,勉強可說好多了!這是譬喻他父親袁世凱靠南方革命成功的力量,剛剛有點得意之秋的景況,因此他們住進了北京皇城。但是,由元、明、清三代所經營建築成功的北京皇宮,景物依稀,人事全非,那些歷代的帝王又到哪裏去了!所以到此登臨覽勝,便有占臺荒檻之嘆。看了這些歷史的陳跡,人又何必把浮世的虛榮看得那麽重要!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華池太液,是道傢所說的神仙境界中的清涼池水。修煉傢們,又別名它為華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長生不老。袁剋文卻用它來比一個人的清靜心腦中,忽然動了貪心不足的大妄想,猶如華池神水,鼎沸揚波,使平靜的心田永不安穩了。
  跟着便說一個人如動心不正,歪念頭一起,便如雲騰霧暗,蒙住了靈智而不自知。一旦着了魔,就會夢想顛倒,心比天高,妄求飛升上界而登仙了。
  “偶嚮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這是指當時時局的實際實景,他的父兄一心衹想當皇帝,哪裏知道外界的輿論紛紛,衆怨沸騰。但詩人的筆法,往往是“屬詞比事”,寄托深遠,顯見詩詞文學含蓄的妙處,所以衹當自己還正在古臺荒檻的園中,登臨憑吊之際,耳中聽到遠處的怨笛哀鳴,不勝凄涼難受。因此回到自己的室內,轉動一盞明燈,排遣煩惱。明室、靈燈,是道佛兩傢有時用來譬喻心室中一點靈明不昧的良知。但他在這句上用字之妙,就妙在一個轉字。“轉明燈”,是希望他父兄的覺悟,要想平息衆怨,不如從自己內心中真正的反省,“閑邪存正”。
  “劇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最後變化引用蘇東坡的名句:“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勸他父親要知足常樂,切莫想當皇帝。袁世凱看了兒子的詩,赫然震怒,立刻把他軟禁起來,也就是這兩句使他看了最頭痛,最不能忍受的。
  另一首:
  小院西風嚮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
  南回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
  駒隙去留爭一瞬,蛋聲吹夢欲三更。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
  這起首兩句,“小院西風嚮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全神貫註,在當時民國成立之初,袁世凱雖然當了第一任大總統,但是各方議論紛紛,並沒有天下歸心。所以便有“囂囂恩怨未分明”的直說。所謂嚮晚晴,是暗示他父親年紀已經老大,辛苦一生,到晚年纔有此成就,應當珍惜,再也不可隨便亂來。
  “南回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南回孤雁,是譬喻南方的國民黨的影響力量,雖然並不當政,但正義所在,奮鬥孤飛,也足以遮掩寒月的光明。東去驕風,是指當時日本人的驕橫霸道,包藏禍心,應當特別註意。
  “駒隙去留爭一瞬,安聲吹夢欲三更。”古人說,人生百歲,也不過是白駒過隙,轉眼之間而已。隙,是指門縫的孔閥。白駒,是太陽光綫投射過門窗空隙處的幻影,好比小馬跑的那樣快速。這是勸他父親年紀大了,人生生命的短暫,與千秋功罪的定論,衹爭在一念之間,必須要作明智的抉擇。留聲吹夢,是秋蟲促織的鳴聲。欲三更,是形容人老了,好比夜已深,“好夢由來最易醒”,到底還有多少時間能做清秋好夢呢?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人要有自知之明,必須自知纔德能力的深淺纔好。但是,他的父兄的心志,卻不是如此思想,因此,總使他念念在心,不能平息,不能心安。
  這是多麽好的兩首詩。所以引用它,也是為了說明歷史的經驗,證明老子四不的告誡,是多麽的正確。袁剋文的詩文才調,果然很美。但畢竟是世傢出身的公子,民國初年以後,寄居上海,捧捧戲子,玩玩古董,所謂“民初四大公子”之一。無論學術思想,德業事功,都一無所成,一無可取之處。現在我們國詩論詩,不論其人。我常有這種經驗,有的人,衹可讀其文,不必識其人。有的人,大可識其人,不必論其學。人才到底是難兩全的。至於像我這種人,詩文學術,都一無可取之處。人,也未做好。衹好以“蓬門陋巷,教幾個小小蒙童”勉強混混而已。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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