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二刻醒世恆言   》 第十二回 雪照園緑衣報主      心遠主人 Xin Yuanzhuren

  人心無義不如禽,禽鳥含靈亦有仁。
  黃雀銜環因感德,隋蛇獻寶為知恩。
  放龜反顧如初鑄,歸雁過空寄好音。
  更有緑衣知報主,應羞世上負心人。
  話說唐明皇天寶三年,明皇與貴妃閑遊內苑之中,名花異卉,無所不備,同賞蓮花,帝指貴妃說:“爭如我解語花耶?”共玩牡丹時,貴妃以一指甲捻之,揩甲上曾描唇上胭脂,遂沾於花瓣之上。明年牡丹開時,枝枝都有一瓣胭脂紅色,明皇謂之“一捻紅”。學士李正封獻詩曰:“國色朝酣酒,夭番夜染衣。”明皇笑謂貴妃曰:“卿早起多飲一杯酒,則正封之詩為不妄矣。”臺榭之美,苑囿之佳,自不必說,其中衹少一個鸚鵡飛翔。責妃遣人出外尋覓,各處訪問,非止一日,不能得有。不想長安城中,有一富豪之傢,姓楊,名崇義,傢中蓄一鸚鵡,翠羽朱唇,能會言語,崇義酷愛之。這崇義傢資巨萬,為人豪放,衹貪花酒,錢財倒不鄙吝的。娶個劉氏,卻是個青樓出身,因他有顔色,前妻死了,就以他為妻。這崇義平日卻與鄰人李弇往來,終日飲酒交遊,甚是情厚。誰知祟義是個豪爽的人,倒無二心,不料這李弇卻是個陰險小人,雖然終日與崇義往來,一心衹是謀騙他錢物。
  一日,長安門外有個雪照園,乃是個勳戚之傢的。這勳戚因惱了李林甫,被貶竄削籍,子孫窮了,要賣與人。這崇義因有了傢事,思量買了這花園,以為遊樂之所,就去央李弇,要他問個價兒,李弇便起謀心,直來見了那勳戚之子,說了來歷。開口要一千兩銀子,李弇笑道:“若官人真個衹要一千兩銀子時,包管在小人身上,衹是成交立契之時,官人不消來當面成亭,衹着一位盛使來罷。”那人道:“我衹要一千兩。隨你怎生去做。”登時就親筆寫了一張出帳、一張賣契,四至分明,盡數賣與某處為業。李弇一手接了文契,道:“待小子取了銀子來時,然後求官人着一個押,中人少不得是小子李弇了。”那人點頭,就差兩個傢人,同了李弇去。李弇辭別出來,就請他兩個上店,吃了半日酒,卻與二人商議道:“這雪照園大得緊哩,便三千兩也是足直的,你傢主人如何一千就肯賣了?”二人道:“衹是急於要賣來使用,故此論不得價錢。”李弇道:“如今我有一個相識要買,倒肯出價錢的,若賣到一千之外時,我與你二位對分何如?”二人大喜,應允了。李弇道:“你衹在此等侯,待我去講端正了,卻來同你們去兌銀子。”於是李弇取了文契,竟到崇義傢來,如此如此說了。說:“他這花園起名‘雪照園’,卻要三千兩銀子哩,若是肯兌足銀子,明日就是你管業了。”崇義心愛那花園,那爭銀子,一口應承,立時就走進去,兌了三千白銀,一封封遞與李弇。李弇道:“且住,他有兩個傢人在外。”一面說,一面便跑將出來,叫了兩個傢人,一同拿到酒店內,李弇就偏得了一千,拿出一千來,與他二人分了。然後將一千來見了賣主,着了花押,仍將契來,付與崇義。崇義看了大喜,收了文契,置酒相待,又取出五十兩中人錢奉謝。不曉得這李弇,已是偏手到得個一大半哩。次日崇義就到城外看了花園,四面墻垣俱損塌了,須要修整;裏面樓閣花木,也都要葺治一番,崇義就在城外住下,整整修理了三個多月。怎見得這雪照園的好處?杜撰得《西江月》詞一首為證:
  四香閣沉檀闌檻,百花亭紅紫芳菲。黃鸝紫燕鬥春輝,麯沼方塘戲水。
  鎮日園林無事,琴棋詩酒堪攜。更思得意十分時,覓個佳人作侶。
  崇義十分快活,住在園中,就不想歸去了。到甚喜這李弇湊趣,自此將這李弇,當個骨肉至親相待。
  一日,對李弇說道:“如今貴妃娘娘遣人,在外面尋取緑鸚鵡,為上林之玩,不知我傢中倒藏着一個哩,你卻不可嚮人說。我與你固在至交,纔與你說,衹我這園中,也須得放那鸚鵡在內纔好。衹是無人去取,須是你與我取出城來,養在這園中,飛來飛去,豈不美哉!但要煩你小心在意,不可令一人知覺。”李弇聽了,心中暗想道:“宮中尚少此鳥,他傢倒有,他今要我去取,我不如且去取了出來,獻上宮中,可不得一個重重的賞賜麽?”一時間,還那裏管得是好朋友的千係?一面思忖,一面應了。回到崇義傢中,這李弇就膽大了,不管內外,一直往裏面競走,各處尋遍,不見鸚鵡兒。也是悔氣,一尋直尋到那劉氏臥房門邊,恰好劉氏晝臥在內。這李弇就丟下了尋鸚鵡的機謀,又起了一點欺心,遂與這劉氏私下通了。這劉氏原是個娼妓出身,雖到崇義傢中日久,那些迎新送舊的心,如何就肯忘了?自此倒與這李弇相好,反嫌起崇義來。李弇對劉氏道:“我要取這鸚鵡去出首了,何如?”劉氏道:“若恁地時,你再不好到我傢中來了,衹是好好與他藏在傢中,使他戀在城外,卻不好麽?”李弇笑道:“正是,正是。”就嚮劉氏道:“如今鸚鵡藏在那裏?”劉氏指着一個書閣道:“在這閣兒下,小園之內。”李弇道:“藏着不拿出城罷。”自到城外,回覆崇義,衹說城門上恐露出不便。崇義道:“也罷,也罷,若做出來,倒是幹係。”隨留李弇同在園中,玩耍不題。
  卻說那時,朝中用了李林甫,宮中寵了楊貴妃,弄得人民不安,天下思亂。有那安祿山,做了範陽節度使,心猶不足,楊國忠又包藏着禍心,故意激這安祿山造反,安祿山卻因明皇待他甚厚,不忍負心,當不過楊國忠又結連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共排祿山。於是祿山造反,自範陽引兵而南,長安震駭。不半年,祿山陷了東京,明皇與國忠計議,遁走西蜀,長安百姓盡數逃竄,車駕出了延秋門,城中尚有不能逃走的,都關了門,躲在傢內。李弇乘着這個機會,就勸崇義逃走。崇義真個棄了傢産,獨自一個往外亂走。這李弇就走到崇義傢住下,與那劉氏做了一處,道:“莫慌,莫慌,難道這長安城都走空了麽?少不得我與你好做長久之計哩。”
  卻說明皇車駕出了長安,行了半日,日午過了,尚未得食。國忠買了幾個鬍餅獻上,隨從的吃了些粗糲米飯,將到馬嵬驛,將士都饑餓了,一齊說:“禍亂皆由楊國忠而起,他如此肥胖,何不殺他為食!”因此衆人齊上,把槍刺殺了楊國忠,又啓奏道:“國忠謀反伏誅,貴妃不應供奉,須縊死貴妃,衆兵纔肯前行哩。”事出無奈,明皇衹得割恩正法,着高力士引了貴妃,到佛堂之內,縊殺了。正是:
  可憐解語生香美,化作黃埃白草飛。
  然後衆兵士一同前行,到了蜀中,明皇傳詔,起用郭子儀為東京留守。郭子儀聞命即行,統領十萬河朔強兵,不一月,就剋復了東京。安祿山養子史思明,見子儀統兵勢大,力不能支,遂命帳下李豬兒,持刀把安祿山砍腹破腸,血流滿床而死,然後舉兵走了。因此郭子儀迎復明皇還京。
  卻說那崇義也逃出在外,後來打探得郭子儀復了東京,明皇都還朝了,他一步步也挨了回來。衹是身邊沒有盤纏,一路尋思:“不知我傢中還好否?傢事想已搶散了,不知我那心愛的鸚鵡還在不在哩!傢資倒也罷了,衹留得這鸚鵡還好。”又行了數日,卻喜到了傢中,舉步進門,喜得門庭如舊,聽得裏面叫道:“主人回,主人回!”仔細聽了,正是那心愛的鸚鵡叫哩。這日李弇正與劉氏在內飲酒,卻算計道:“崇義不知逃到那裏去了,料來也不能夠得還傢哩,這時候可也凍餓死了。”正在那裏說,衹聽得鸚鵡兒喳喳的叫個不住,衹叫“主人回,主人回”,李弇動心,立起身走到外面,卻好崇義也將進內門,兩人打個照面,李弇倒大大吃了一驚,說道:“楊兄,你從那裏逃避,今日纔得回來?”祟義見李弇從裏面走出,心下纔疑道:“他前日叫我速速逃走,他如何倒在我傢裏出來?”劉氏在內,聽得講話,連連也走出來,見了崇義,假意哭道:“一嚮候你不回,叫我在傢受苦。虧得這李官人,常常在此看顧,故此傢中雖遭亂離,還不甚失脫哩。”哭了一回,這李弇又起了不良之心,不辭崇義,就走到外邊尋了一把短刀,藏在懷裏,急急走進,扯着崇義道:“一嚮久闊了,如今就藉府上,我與你相聚一相聚。”又笑着說道:“你這後園花都開了,有大嫂在此不便,我與你同到後面園中看看。”崇義心疑,不肯同走,劉氏說道:“何妨便同去走走。”李弇見他不肯去,也不由分說,就嚮懷中取出短刀,一刀把個崇義殺了。劉氏也大吃一驚,道:“你殺他怎的!”李弇道:“你丈夫出外許久,人也都知道的,我今日就殺了他,省得外人疑心,衹說他並不曾回就罷了。殺了幹淨,我不與你得個長久安心麽?”劉氏點頭道:“這如今他的屍首,卻怎生樣處?”李弇道:“你後園中不有個枯井麽?將他丟在裏頭就是。”自傢就一把提了,叫劉氏嚮前開門,就往後面走了去。
  卻說崇義回傢,難道真個就沒一人看見的麽?恰好就在李弇對門,有個林小一,這林小一是個窮人,一嚮虧着楊崇義時常賫助他些本錢,生理過活。衹因祿山犯了東京,崇義又出外了幾時,小一沒了靠山,度日窮苦。這日遠遠望見崇義回傢,等不得踅到他傢,要見一面,因此看見崇義進去了一會,林小一慢慢走入中堂,叫一聲:“楊員外,小人要求見一見哩。”叫了半日,並無人應,倒是那鸚鵡在內應着道:“李弇殺了,李弇殺了!”這小一聽了吃驚,立住腳衹顧聽,裏面衹顧叫。小一道:“作怪,作怪,這又不是人應,倒像個鳥兒叫哩。”又叫幾聲:“裏面有人麽?”卻好李弇已同劉氏藏好了崇義屍首,正走出來,衹聽得外面有人叫響。李弇走出問道:“是誰?”卻認得是對門林小一,便開口嚷道:“人傢各有個內外,為何不見個人,衹顧在此大驚小怪,叫些甚的?”小一道:“我自來尋楊員外,又不叫你,這所在又不是你傢裏,如何開口嚷人什麽內外不內外!”李弇聽說不是他傢裏,就大怒駡道:“你這潑殺纔,誰與你論黃數黑的,什麽你傢我傢!”林小一見他亂駡,衹不理他,卻又走進一步,叫聲:‘楊員外!”衹聽那鸚鵡又應道:“李弇殺了!”這李弇心慌,便對小一道:“那楊員外自從逃出,並未回傢。托我替他看守傢裏,你曾見他幾時回來?衹管楊員外,鳥員外的叫些什麽?’小一道:“我方纔跟着楊員外進來的,如何說不曾回來?你可聽得裏面應聲麽?”小一故意大聲的喊叫:“楊員外!出來和你說話。”衹聽那鸚鵡可霎作怪,也大聲的喊叫道:“李弇殺了!”小一道:“你可聽見麽?”便一把手扭住了李弇,死也不肯放手。裏面劉氏急了,走將出來道:“小一官,何故相鬧?你莫不又要藉貸些本錢哩?放了手,我與你十來兩銀子就是。”小一睜着兩眼道:“誰要問你藉銀子?”一口就咬定道:“你二人做得好事!活活把個楊員外斷送到那裏去了?”劉氏心虛,反嚮着小一笑道:“小一哥,休得取笑!你要銀子,有在這裏,再不然我陪你一杯酒兒麽?你放了他。”這李弇死掙不脫,那裏溜走得去。小一使駡道:“不害羞的鳥婆娘!誰要你陪酒!”隨一把將李弇扯到街心,大喊道:“殺人的在這裏!地方可來拿住!”鄰捨人等,也一嚮知他幹的歹事,真個走來,將李弇捆縛了。小一做事老到,復身進去,一手取了那鸚鵡,連架兒拿在手裏;一手又扯了那婦人,走出來,同了地方鄰里,一直跑到府前。
  正值府官升堂,比較錢糧。小一就在外喊叫。那劉氏也冤天冤地的衹是哭,李弇已是嚇得呆了。知府叫拘了一幹人犯,進去跪下。林小一上前,這般如此,一一說了:“如今現有鸚鵡為證。”府官笑道:“你這廝鬍說!難道憑這個扁毛的畜生,就斷李弇一個殺人死罪麽?”小一應道:“現如今扁毛的倒有仁義,強如那負心的人沒仁義哩!老爺不信時,可問他麽。”知府果問道:“那楊崇義如今可在傢麽?”鸚鵡應聲叫道:“李弇殺了,李弇殺了!”知府也駭然。問了一回,李弇衹是抵賴。知府喝令將李弇夾了一夾棍,劉氏拶了一拶,都不肯招。林小一又上前稟道:“是小人同楊崇義進門的,不曾看見出來,他就謀死了。但他屍骸還不曾出外,老爺差官,同小人們到他傢中,搜出屍首,就不消再問了。”知府點頭道:“說得有理。但此人命大事,本府便親自去看一看。”隨即打轎,一同出了衙門。小一又一手提了那鸚鵡,走到楊崇義傢,各處尋遍,再無尋處。小一慌了,對着那鸚鵡說道:“鸚哥,鸚哥,你有心要報主人的冤讎,如何不說你主人殺在那裏哩?”鸚鵡叫道:“井裏,井裏!”衆人都聽見是“井裏,井裏”,卻沒有井。直從竈下尋到後門,果然有口枯井。衆人一齊嚷道:“有了.有了!”官府隨取牢中一個該死的囚犯來,說道:“汝可下去,撈得屍首起時,我就免了你死罪。”這人慌忙用繩牽了,吊着一個大衊籃,放將下去。原來是個枯井,衹見一個臭皮囊,側竪在井底裏。這罪囚忙忙將來拖在籃內,連自己吊了起來。衆人一齊擁看,喊道:“這不是楊崇義是誰!”知府大怒,就在井邊將李弇和劉氏各痛責了五十板,登時做了一個雙連枷,將李弇、劉氏二人枷了,遍遊四門示衆後,關下了死囚牢內,就放了那下井的犯人。知府說道:“人衹說鸚鵡能言爭似鳳,誰知能辯此奇冤!”即便修了一本,連這鸚鵡進到聖上。明皇見了,忽然想起貴妃娘娘來,心下悲感了一回,敕封這鸚鵡為緑衣使者,收養在上林苑處。林小一仗義雪冤,剪除淫惡,旌為良民,着他埋葬了楊崇義,就領了崇義的傢業。其時李林甫已死,那雪照園仍歸勳戚人傢去了。李弇、劉氏不待秋審,立時碎剮了劉氏,梟斬了李弇,以正其法。
  結發起姦心,靈禽知報主。
  赫赫有皇天,雙雙斬東市。
  嗟哉緑衣使,全仁復全義。
  天下負心人,視此汗如泚。
  總批:花王國色,靈鳥名園,想像風流,使我情深一往。李弇何物幺麽?肆行竄入,恨未生砍其胸!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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