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卿说:“这完全是冲我来的,和你们不相干。总而言之,就是这次生意太好了,外面有人看着眼红,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们这碗饭真不好吃呀!”
我们听他说的话里有因,就追问他:“那么您事先听到什么没有?”他说:“有的。十天以前,我接到一封敲竹杠的信,大意说:‘您这次邀到京角,这样好的生意,是发了财啦,请帮帮忙。’我为了应付上海滩这种流氓,省得有麻烦,就送了他们一笔钱。大概是没有满足他们的欲望,后来又接到一封信,语气比头一封更严重了一点,要求的数目也太大,哪里应付得起?只有置之不理了,所以才发生今天这件事。看起来,我们开戏馆的这碗饭是越来越难吃了,没有特殊势力的背景的人物来保镖,简直是干不下去了。”
我就问许少卿:“您是做生意的,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敢这样无法无天,您为什么不报告巡捕房,惩办这些扰乱秩序的东西呢?”许少卿朝我们苦笑着说:“梅老板,你哪里知道上海滩的租界里是暗无天日的。英租界、法租界各有各的治外法权。这班亡命之徒,就利用这种特殊情况,哄吓诈骗,绑架勒索,无所不为。什么奸盗邪淫的事,都出在这里。有的在英租界闯了祸,就往法租界一逃,英租界的巡捕房要是越境捕人,是要经过法捕房的许可才会同意捉的,何况这班人都有背景,有人主使,包庇他们呢!往往闯的祸太大了,在近在咫尺的租界上实在不能隐蔽的时候,就往内地一走避风头,等过了三月五月、一年半载再回来,那时事过境迁也就算拉倒了。如同在内地犯了法的人躲进租界里是一样的道理。再说到租界里的巡捕房,根本就是一个黑暗的衙门,在外国人的势力范围之内,这班坏蛋,就仗着外国人的牌头狼狈为奸,才敢这样横行不法。我到那里去告状,非但不会发生效力,骨子里结的冤仇更深,你想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上海,天长日久,随时随地,可以被他们暗算。所以想来想去,只有忍气吞声,掉了牙往肚里咽,不得不抱着息事宁人的宗旨,图个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听他讲到这里,非常纳闷,像许少卿在上海滩也算有头有脸兜得转的人物,想不到强中更有强中手,他竟这样畏首畏尾,一点都不敢抵抗,真是令人可气。当时我就用话激他说:“许老板,您这样怕事,我们还有十二天戏没有唱完,看来我们的安全是一无保障的了!”他听了这话,立刻掉转话锋说:“梅老板,您不要着急。从明天起我前后台派人特别警戒,小心防范,就是了。谅他们也不会再来捣乱了,您放心吧。”我看他愁容满面,也不便再讲什么,就朝他笑着说:“但愿如此。”
许少卿走出房门,凤卿向我摆摆头说:“这个地方可了不得,只要挨着一个外国人,就能够张牙舞爪,明枪暗箭地胡来一气。我们在此地人地生疏,两眼漆黑,究竟他们‘鸡争鹅斗’、‘鹬蚌相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实在闹不清。趁早唱完了回家。戏词儿里有副对子:‘一脚踢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用在这里倒恰当得很。”凤二哥这几句话,真可以代表我们全体从北边来的一般人的心理。
第二天是星期日,日夜有戏,夜场还是《散花》。我到后台看见门禁森严,许多带着手枪的包打听、巡捕站在那里警卫着,面生一点的人,走进后台都要被盘问一番。第三天,五月十七日的夜场,我和杨先生合演《别姬》。我正在楼上化妆,听见下面轰的一声响,跟着一片人声嘈杂,好像是出了事。我心想,不要又是那话儿吧。一会儿,我的跟包的慌慌张张走上楼来说:“后门外面有人扔了一个炸弹,这一次是用‘文旦’(柚子)壳里面装着硫磺,放起来一阵烟,比前回更厉害。有一个唱小花脸的田玉成,在脚上伤了一点,抹点药,照常可以上台。咱们可得特别留神哪!”他一边给我刮片子,一边对我说,“下面杨老板扮戏的屋子离后门很近,放炸弹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笔在勾霸王的脸,‘轰’的一声响,把他从椅子上震了起来,手里的笔也出手了。现在楼下的人,一个个心惊肉跳,面带惊恐,好像大祸临头的样子。”我对他说:“这是因为在园子里有了戒备,他们进不来了,所以只好到门外来放,这种吓唬人的玩意儿,你们不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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