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賢)[刁]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以襲人為賢,欺人太甚。】
  
  
  
  
  
  【王希廉:天色纔明,寶玉即披皮[革及]鞋往黛玉房中,描出寶玉夜間雖睡在自己房中,卻一心衹在黛玉、湘雲處,與《西廂》“梵王宮殿月輪高”一樣筆法。
  湘雲剩水殘香,寶玉以為鮮潔非常,描盡“意淫”二字。
  湘雲替寶玉梳頭,查看失珠一顆,暗補從前梳洗己非一次。
  寶釵聽襲人說話,有心賞識,留神探問,為後文伏筆。且暗寫寶釵端重,與湘雲、黛玉不同。
  四兒纔伺候寶玉,便想設法籠絡,已伏將來被攆之由。
  寶玉續《南華經》,雖是一時興趣,卻是後來勘破根苗。但此時寶玉在忽迷忽悟之時,且欲釵、玉、花、月,自己焚、散、戮、滅,並非自能解脫,故隨即斷簪立誓,仍纏綿於色魔也。
  黛玉題詩譏誚說“不悔自傢無見識”,駁得極是。此即作者之意。
  賈璉私通多兒,為後來私通鮑二妻及私娶尤二姐引子。
  平兒搜得頭髮,既壓服主人,又即以示恩,真是可人。
  賈璉說“不論小叔小侄兒,說說笑笑”,卻也看出破綻。平兒說“別教我說出好話來”,是皮裏陽秋。】
  
  
  
  
  【張新之:上半回襲人文字,而其實仍為湘雲傳,見其不容湘雲,與不容黛玉等。惟寶釵則既已防之於先,又復收之於後,遂處處為所用,是即《南華》外篇《胠篋》也。然則靨之所謂防者,今乃為大盜積者也。今襲人之箴寶玉,惟恐其近第二人,是固為防胱筐矣。即黛玉、湘雲之互相忌嫉,亦總為防胠篋。殊不知巨盜如寶釵,方且收襲人、籠湘雲、擠黛玉,而負匱揭篋,擔憂而得寶玉而去矣,可勝浩嘆!
  襲人曰“賢襲人”與五十六回寶釵曰“賢寶釵”,同加一“賢”字,讀者猶未曉乎?
  初試雲雨情,便接到劉老老。此回情不可禁,跌簪設誓,以後情極矣,便接巧姐天花見喜,是亦一劉老老也。此正作者談情,隨談隨束,惟恐所談誤人,而必處處間以警覺提撕之苦心。】
  
  
  
  【姚燮:湘雲跑出,黛玉趕上,寶玉攔住,寶釵勸以看寶兄弟面上,丟開手罷。四人情況何如,好個酸醋世界!我為爾詐,爾為我虞。
  此回仍是壬子年正月半後事。
  以下第二十二回,接寫寶釵生日,如在正月二十一日,則是省親以後至此,不過自十七、八至二十回,三四日內事也。餘尚無可議者。其最不合理,是鳳姐大姐兒種痘,賈璉獨睡半月後數語。如雲果有半月,則此時當是二月初上矣。何以下回開捲,便說二十一日是某某生日耶?或疑當時是二月二十一日,則下文第二十三回,又明明說賈母擇二月二十二日,使諸姊妹搬入園中一事,則寶釵之生日,信乎在正月也。而此三四日之中,便雲賈璉在外半月,何作者荒謬乃爾?此等處須酌改之。】
  
  
  
  
  
  
  話說史湘雲跑了出來,怕林黛玉趕上,寶玉在後忙說:“仔細絆跌了!那裏就趕上了?”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勸道:“饒他這一遭罷。”林黛玉搬着手說道:“我若饒過雲兒,再不活着!”湘雲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雲身後,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東觀閣側批:
  句……是。】【姚燮側批:句句着眼。】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寶玉勸道:“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早又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傢閑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不見紫鵑,翠縷二人,衹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姚燮眉批:
  合寫兩人(東觀閣夾批:)絶妙一幅美人春睏圖。】被衹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着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麽?”寶玉笑道:“這天還早呢!你起來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寶玉聽了,轉身出至外邊。
  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復又進來,坐在鏡臺旁邊,衹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着,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着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裏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纔改。”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擦了牙,嗽了口,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怎麽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怎麽梳呢?”寶玉道:“橫竪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說着,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衹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在傢不戴冠,並不總角,衹將四圍短發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縧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腳。湘雲一面編着,一面說道:“這珠子衹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麽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麽戴去了!”寶玉不答,因鏡臺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着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纔改過!”
  一語未了,衹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衹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道:“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裏還有在傢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傢白日鬧的!憑人怎麽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乡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麽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麽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麽?我那裏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麽動了真氣?”襲人冷笑道:“我那裏敢動氣!衹是從今以後別再進這屋子了。橫竪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勸慰。那襲人衹管合了眼不理。寶玉無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你姐姐怎麽了?”麝月道:“我知道麽?問你自己便明白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丫頭之製伏人着無若襲人,賈氏規矩久已無矣。】【姚燮側批:相助為虐,麝與襲一氣相聯。】寶玉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嘆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領鬥蓬來,替他剛壓上,衹聽“忽”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後我衹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麽了?你又勸我。你勸我也罷了,纔剛又沒見你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着是為什麽,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嘗聽見你勸我什麽話了。”襲人道:“你心裏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
  正鬧着,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衹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麝月與襲人親厚,一並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裏間來。麝月衹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你們。”麝月衹得笑着出來,喚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擡頭衹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着。一個大些兒的生得十分水秀,寶玉便問:“你叫什麽名字?”那丫頭便說:“叫蕙香。”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麽蕙香呢!”又問:“你姊妹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你第幾?”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麽‘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說,一面命他倒了茶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抿嘴而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鬧,自己悶悶的,衹不過拿着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衆人,衹叫四兒答應。誰知四兒是個聰敏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他,他變盡方法籠絡寶玉。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傢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發來勸,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衹當他們死了,橫竪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挂,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絶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鬥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絶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絶鈎繩而棄規矩,攦工倕頫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頭剛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衹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着了。”
  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夜竟不回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轉,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衹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麽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麽。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裏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寶玉道:“我過那裏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往那裏去,就往那裏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鬥,叫別人笑。橫竪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麽‘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着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裏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嚮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麽要緊,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你那裏知道我心裏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麽!可知我心裏怎麽樣?快起來洗臉去罷。”說着,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絶雲: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
  
  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亂着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病。”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險,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蟲豬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傢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傢去。賈璉衹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個賈璉,衹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蟲“。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他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衹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衆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衹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衹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饑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婦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傢女兒出花兒,供着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髒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裏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籲籲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裏管什麽娘娘!”那媳婦越浪,賈璉越醜態畢露。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捨,此後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盡癍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閤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見了風姐,正是俗語雲“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
  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後,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拽在袖內,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髮來,嚮賈璉笑道:“這是什麽?”賈璉看見着了忙,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口內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着他來問,你倒賭狠!你衹賭狠,等他回來我告訴他,看你怎麽着。”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我再不賭狠了。”
  一語未了,衹聽鳳姐聲音進來。賈璉聽見鬆了手,平兒剛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平兒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麽?”平兒道:“收進來了。”鳳姐道:“可少什麽沒有?”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
  可多什麽沒有?”【東觀閣(姚燮
  )側批:此問實妙。】【姚燮眉批:
  此一問寫王阿鳳真是慣傢,蓋作者之微詞。】平兒笑道:“不丟萬幸,誰還添出來呢?”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幹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賈璉在鳳姐身後,衹望着平兒殺雞抹脖使眼色兒。平兒衹裝着看不見,因笑道:“怎麽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鳳姐笑道:“傻丫頭,他便有這些東西,那裏就叫咱們翻着了!”說着,尋了樣子又上去了。
  平兒指着鼻子,晃着頭笑道:“這件事怎麽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着,“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衹好生收着罷,千萬別叫他知道。”口裏說着,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着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一面說着,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着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的賈璉彎着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纔認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賊的,衹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東觀閣側批:
  鳳姐之放蕩從璉二爺口中說出,麯筆。】【姚燮眉批:鏈兒之於鳳兒,其心目中故亦刻刻防疑
  者,不得謂其一味懵懂之人。】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裏!”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裏說,怎麽跑出一個來,隔着窗子,是什麽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你可問他,倒像屋裏有老虎吃他呢。”平兒道:“屋裏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麽?”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東觀閣側批:
  都是鬼話。】【姚燮側批:妙答。】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鳳姐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東觀閣側批:更捨
  (善因樓本:棉鬼)。】說着,也不打簾子讓鳳姐,自己先摔簾子進來,往那邊去了。鳳姐自掀簾子進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絶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麽利害,從此倒伏他了。”鳳姐道:“都是你慣的他,我衹和你說!”賈璉聽說忙道:“你兩個不卯,又拿我來作人。我躲開你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那裏去。”賈璉道:“我就來。”鳳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
  
  
  
  
  
  
  【陳其泰:襲人果賢,見寶玉孩氣未除,衹宜以姐妹們和氣要有分寸之言,款款深深與寶玉言之。先將寶玉之心表明,說你衹是親愛姐妹,一片天真爛漫,無奈年紀漸長,嫌疑不可不避,則寶玉雖不中聽,亦必深以為是。從此處處留心,未嘗非規箴之力也。乃襲人不知寶玉之渾忘男女而深恨姐妹之過於親熱。滿腔醋意,滿面怒容,一味出嬌嗔劫製,寶玉豈肯受耶。從此暗中讒毀黛玉,皆從此起矣。插入寶釵數語,見其意思相同,故能獨得王夫人愛悅也。平兒自是可愛,賢於襲人遠矣。】
  
  
  【哈斯寶:《素書》第六《安禮》有雲:“同惡相黨”,“同志相謀”。先前我說寶釵、襲人二人同是姦詐,有人並不相信。一讀本回,她兩人的行徑便昭然若揭了。襲人因寶玉去別人房間,吃了一肚子酸醋,無處發泄,一見寶釵進來,便用一兩句話打動了她,這不夠厲害的麽?不。如果寶釵不懷着同樣的心病,那兩句話如何打得動?寶釵被打動,衹因她也有那種心病。懷有心病,又絲毫不外露,豈不更是厲害?但襲人早已覺察了她不外露,便尤其厲害了。打動常人容易,打動姦狡的人難。衹有姦狡的人才能降住好狡的人,衹有姦狡的人才能打動姦狡的人。故云同志相謀,同惡相黨。
  說“四兒是個巧不過的丫頭”,是第二十五回的伏綫。說滿箱金銀的那些話,是第三十四回的根子。讀者應當留心記住,去查那兩回。
   苦矣哉!參商之論雖言花麝,實射釵黛。商居東卯,參居西酉。酉東兩處,此出彼落,永不相見。後來釵黛兩人果真到了那種地步,豈能是一時之變?英推折矢為誓,灑血為盟。如此則寶玉斷簪起誓,是一定的了。
  黛玉來這裏己經過了幾年,寶釵來了纔一周年。可是不聞為來此己閱數載的黛玉作生日,為什麽給來了纔一周年的寶釵作生日?莫非因為她是客人?說客人,黛玉也不是賈傢人。說是親,則黛更不疏。原由究竟何在?呵,我明白了,就因寶釵得了上諂賈母、鳳姐等人,下則取悅僕婦丫環之力。作者唯恐讀者不解此意,特地寫了一場酒席來揭緒。作者再三地寫,我纔弄明白。
  寫黛玉起初留在房中不肯出來,後因被人取笑吵了起來,能說不是憐憫同情麽?
  寶釵為討賈母喜歡,點了《醉打山門》,因寶玉央告,念了《寄生草》。寶玉聽得興意發作,又因席上吵嘴弄得意灰心死。既然如此,則後日的出傢,實已萌於此時。這就叫作隔歲播種之法。
  作者憎惡姦狡,以寶釵作例,寫出罪源發自寶釵,並且讓她大大方方地道出“我成了個罪魁了!”這是何等中的,何等嚴峻!罪魁非君而何?君即令不語,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焉得逃過!】
   (哈斯寶簡本第八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二十一、二十三回。)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