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忠义水浒传   》 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施耐庵 Shi Naian

  【芥眉批: 以阎婆标闹县,妙。】
  【金批 :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终不复弹。后人之述其事,悲其心,孰不为之嗟叹弥日,自云:我独不得与之同时,设复相遇,当能知之。
  呜呼!言何容易乎?我谓声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难,请举易者,而易莫易于文笔。文笔中,有古人之辞章,其言雅驯,未便通晓,是事犹难,请更举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试开尔明月之目,运尔珠玉之心,展尔粲花之舌,为耐庵先生一解《水浒》,亦复何所见其闻弦赏音,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杀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笔累纸,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成于杀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独欲宋江离郓城而至沧州也。而张三必固欲捉之,而知县必固欲宽之。夫诚使当时更无张三主唆虔婆,而一凭知县迁罪唐牛,岂其真将前回无数笔墨,悉复付之庸案乎耶?夫张三之力唆虔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县至满县之人,其极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谓波澜者也。张三不唆,虔婆不禀;虔婆不禀,知县不捉;知县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现。
  盖张三一唆之力,其筋节所系,至于如此。而世之读其文者,已莫不啧啧知县,而呶呶张三,而尚谓人我知伯牙。嗟乎!尔知何等伯牙哉!
  写朱、雷两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照,各要热瞒,句句都带跳脱之势,与放走晁天王时,正是一样奇笔,又却是两样奇笔。才子之才,吾无以限之也。】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余评: 观牛儿打阎婆救走宋江,非因前日被阎婆赶走才行此事。须未被辱,宋公明若被他人扯扭,则牛儿亦判(拚)死持救。观牛儿亦可比一知恩之人。论后牛儿被官坐罪,屈受其刑,后观到此处者,亦有惜牛儿之叹。】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金夹批: 不是写知县,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容夹批:这便教做胡说。】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金夹批: 借得便。O若非此人,则满县都和宋江好,谁人肯与虔婆出力,直逼宋江去柴进庄上引出武松来耶?】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简验了。身边放著行凶刀子一把。【金夹批: 鸾刀却在此。】当时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金夹批: 不是写知县,亦非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容夹批:好知县!】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金夹批: 知县、张三一番结卷。】【金眉批:知县张三一番结案。】【容眉批:好一个明白公道底知县!】【袁眉批: 是好意,亦是偏心,但非有所利,胜反面无情者万倍。】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金夹批: 不是与婆惜有情,正是替武松出力。O读书须心知轻重,方名善读书人。不然者,不免有懵懂葫芦之诮也。如此书既已了却晁盖,便须接入武松,正是别起一番楼台殿阁。今知县只管要宽,此时若更不得张三立主文案,几番勾捉,则又安得逼走宋公明,撞出武都头乎?后人不知,遂反谓张三一公明甚薄,殊不知于公明甚薄者,于读书之人殊厚也。】【容夹批: 是,大是。】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金夹批: 知县、张三二番结卷。】【金眉批:知县、张三二番结案。】张文远又禀道:【金夹批: 武松全仗。】“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容眉批: 人但知张文远妒色,不知实是执法。】【袁眉批:张文远是执法,然有所为便成弄法,可见世间形迹,议论极是的,还须勘他心上。】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金夹批: 都是故作翻跌。】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金夹批: 不是写众人,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金夹批: 知县、张三三番结卷。】【金眉批:张三三番结案。】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金夹批:武松全杖。】【袁眉批: 至再至三,写得像。】“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余评: 观知县喝婆子,欲救宋江之意,况宋江明白杀人,岂可以私而弃公事乎?】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袁夹批: 此却是执凭公文。】这执凭是个假的。【金夹批:分明说个分上,可发一笑。】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金夹批: 武松全仗。】“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容眉批: 是。】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同 、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士兵四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同,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繇已。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同道:“虽然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金夹批: 写朱仝出色过人。O若使真正要搜,则应拨令众人围定前后门,朱、雷一同进去搜也。只因朱仝自己胸中有事,必要独自进去,却恐雷横见疑,因倒自来把定门外,却使雷横进去独搜一遍毕,然后换转雷横把定门外,不由不放他也进去独搜一遍,此皆欲取故予之法也。】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同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同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金夹批: 视雷如戏。】宋太公道:“老汉是个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上!”朱同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同道:“雷都头,你监著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金夹批: 连太公亦遣开,写朱仝出色过人。】【袁眉批:个个差开,着着谨慎。】朱同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里,【金夹批: 细。】把门来拴了;【金夹批:细。】走入佛堂内去,【金夹批: 细。】把供床拖在一边,【金夹批:细。】揭起那片地板来。【金夹批: 细。】板底下有条索头。【金夹批:细。】将索子头只一拽,【金夹批: 细。】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里钻将出来,【金夹批:分外出奇,非心所料。】见了朱同,吃了一惊。朱同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袁眉批: 可见酒中言不应轻说,又可见好兄弟前不可不说。】‘我家佛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著,上便压著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金夹批: 以叙述为疏解,手笔甚妙。】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些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著,不会周全人,【金夹批: 要知此语不是排下雷横,自见殷勤,实真正各不相照。】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同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是青州青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金夹批: 先于此处伏得三支,入后翻腾颠倒,变出无数文字。譬诸龙也,当其在渊,亦与径寸之虫何异?殆其飞去,霖雨万国,天地失色,然后叹向之可掬而观者,今不测其鳞爪之所在也。文章有此,真奇矣哉!】【袁眉批: 提出三窟,后周流递及,此文字有挈纵处,然又插入武松与宋江,参差影见,不一直说去,此又文字有错综开宕处。】他有个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同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袁夹批: 何等情急。】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同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容眉批: 好个都头,只管做自家人情。都做了人避孕药,如王法何?】【余评: 二人见宋江,教他逃之,此非结交之深而何?】
  宋江谢了朱同,再入地窖子去。【金夹批:细。】朱同依旧把地板盖上,【金夹批: 细。】还将供床压了,【金夹批:细。】开门,【金夹批: 细。】拿朴刀,【金夹批:细。】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金夹批: 不会看书人,只谓此句为朱仝自解,会看书人,便知此句为雷横出色。O雷模之心与朱仝之心,一也。却因雷横粗,朱仝细,便让朱仝事事高出一头去。今既已表过朱仝,便当以次表出雷横,行文亦不别起一头,只就上文脱卸而下,真称好手。】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同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金夹批: 特表雷横,用笔却又曲折之极。】朱同 、雷横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同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金夹批: 先卸去四郎,好手。】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金夹批:干净。】宋江那厮,自三年前已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同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金夹批: 写朱、雷二人句句防贼,声声捣鬼,令我失笑。】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金夹批: 反与朱仝说,故妙。】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金夹批: 反与朱仝说,故妙。】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金夹批: 反劝朱仝,故妙。读之句句欲失笑也。】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同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袁眉批: 两边说话,当面肚里捣鬼,逼真。】朱同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繇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同 、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金夹批:双表朱、雷。】【余评: 太公以酒礼待二都头,而二人因一席酒而不出首公明,实前与宋江交厚矣。】──四十个士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同,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金夹批: 知县、张三四番结卷。】【金眉批:知县、张三四番结案。只逼走宋江一篇,写得至再至三,笔墨淋漓如此。】不在话下。
  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金夹批:一句。】况且婆娘已死了;【金夹批: 二句。】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金夹批:三句。】【袁眉批: 提醒人做好人。】因此也只得罢了。【金夹批: 上来岂真写张三情重哉,意只在逼走宋江耳。今宋江既已走了,张三便可善刀而藏,此真得风即转,得采即罢之文。不比近日灰堆学究,所撰无轻无重者也。O完张三。】朱同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金夹批: 既已逼走宋江,亦便收拾婆子,却又因便写在朱仝名下。】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金夹批: 完阎婆。】朱同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金夹批:完申文。】【袁眉批: 处处周全,又实费用,谁肯如此。】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金夹批: 完知县、唐牛儿。】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金夹批:完众人。】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袁眉批: 此是一部书的大题目,特为揭出,莫作闲话看过。】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窖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同相觑,须吃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同,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载著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金夹批: 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O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忽(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O自家洒泪却分付别人休恼,老牛爱犊写来如画。】宋江 、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金夹批: 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弟兄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金夹批: 打扮做两段写。】迳出离了宋家村。
  两个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金夹批:是收租米害疟疾时。】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谁的是?......”【金夹批: 出门后方算去处,写尽匆匆。】【袁眉批:出门后才商量去处,方见为情近促。】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金夹批: 此一语表出宋清不是公弟,亦复胸中自有一片。】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说他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迳往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不好:吃癞碗,睡死人床!【金夹批: 七字说不尽苦。】【袁眉批:闲话有趣。】
  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只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迳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袁夹批: 是个财主勾当。】不在庄上。”【金夹批:忽作一析,析出下文柴进身份来。】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金夹批: 信及童仆,真写得妙,可见宋江,又可见柴进。】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是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 、宋清【金夹批:柴进慌忙,何足为奇,妙在庄客慌忙也。】【袁眉批: 透彻到童仆,方见爱友之至。】迳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庄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庄客入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金夹批:只一句写出庄里嚷做一片。】柴大官人引著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金夹批: 极画柴进。】亭子上与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金夹批:极画柴进。】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金夹批: 六个字有喜极泪零之致,真是绝妙好辞,不知耐庵如何算出来。】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金夹批: 绝妙好辞。】满脸堆下笑来。【金夹批:出色画柴进。】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弟兄宋清也相见了。【芥眉批: 写出朋友声气爱慕之情如生。】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 ,在后堂西轩下歇处。【金夹批:细。】柴进携住宋江的手,【金夹批: 出色画柴进。】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贯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彀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袁眉批: 常情未有不惊讶欲避者,此只用笑慰,真难得。】“兄长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著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务,柴进也敢藏在庄里。”【金夹批: 此三语却不可,若果如是,柴进真不赦矣。O旋风之名不虚。】【容夹批:胡说。】【袁眉批: 岂许杀官劫库,须知是贪恶的官,当时如此者多,故混言之。】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兄弟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金夹批: 写柴进殷勤,累幅不尽,故特从闲处着笔,作者真正才子。】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金夹批: 细。】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金夹批:出色画柴进。】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金夹批: 出色画柴进。】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袁夹批:古道。】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袁夹批: 郑重。】并几个主管,轮替著把盏,伏侍欢饮。【金夹批:出色画柴进。】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余评: 公明到此得柴进相待之厚,是不幸中之幸也。】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净手。【袁眉批: 情事都从绝处生出来,却无一些做作之意,此文章承接入妙处。】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袁夹批: 近情。】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著,却转到东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金夹批:看他蜿蜒而来。】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著脸,只顾踏将去,【金夹批: 蜿蜒而来。】正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里炭火都锨在那汉脸上。【金夹批:蜿蜒而来。】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金夹批: 武二何必害疟,聊借作一纽头耳。宋、武既得相遇,此纽便当不用,故顺手便写一句惊出汗来。夫以武二之神威,何至炭火惊得汗出,一惊而遂出汗者,隐然害疟已好也。才子之文,随手起倒,其妙如此。】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金夹批: 有势。】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袁眉批: 爱客的尚有此等流弊,况其他乎?须知此处要显得宋江是个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的,柴大官人也让一头。】却待要打宋江。【金夹批: 有势。】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著押司,【金夹批: 有势。O去报便不及矣,来接故恰好也。O又带表出柴进。】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金夹批: 三字正接下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八字,却因柴进大笑,便说不完,妙妙。O柴进大笑,在郓城宋押司五字中起,不等到他可能三字方笑也。】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不说了;【金夹批: 正接上他可能三字。】【袁夹批:语情紧接前客官一段。】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金夹批: 八个字不必隐括宋江,正是捎打柴进。妙绝。】【容眉批:柴皇亲却是有头没尾,有始没终了。】【袁眉批: 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八个字说大丈夫,不着意气,妙。又刺着柴大官人,与前语呼应,承接无痕,妙甚。】【余评: 言有始有终,则宋江待人之诚即此可见。】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不要见他说甚的!”【金夹批: 快语,自是武二口中出。】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进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金夹批: 五字是惊出泪来语,至不及欢喜,与前端的想杀柴进一样。】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金夹批: 好武二。】纳头便拜,【金夹批:真好武二。】说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金夹批: 古有相见何晚之语,说得口顺,已成烂套,耐庵忽翻作不信相见恁早,真是惊出泪来之语。俗本改作我不是梦里么,真换金得矣也。】【袁眉批: 看至此,使人喜极欲泪。】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金夹批: 好武二。】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金夹批:要问。】
  柴进指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著心惊胆裂。
  正是:
  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金夹批:圣叹有罪了,半日已批出是武二。】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李秃老曰:朱全、雷横、柴进不顾王法,只顾人情,所以到底做了强盗。若张文远倒是执法的,还是个良民。或曰:“知县相公也做人情,如何不做强盗?”曰:“你道知县相公不是强盗么?”】
  【袁评:美髯公义重如山,百计为公明商量躲避之策,实是情至。若县尹,一片肝肠如雪如云,浅浅了公明。】
  【王望如曰:婆惜在色,阎婆在得,想其邀押司归,进押司酒,调停于女假撒娇、男真使气之间,无非是爱钞伎俩。女死赠以多金,虑无不心安意肯。既允之,而复违之,至披头散发必欲抵偿而后甘心,张文远唆讼有以致之也。宋公明喜任侠,好交游,远近知不知咸德之,独不见德于同事之张文远。盖密近之人,肘腋之地,易怨而难恩,况其所杀者又其所爱者乎?语云:怨伯伤心交贵择,稟然。
  又曰:宋江行事,自知天有眼,人有口,终不能逃乎法网也。于是置地窖,一告文凭,别立门户,且行孝而冒忤逆,污其迹以自全.此番脱逃,叙功首唐牛,次朱全,又次雷横.盖无解围之唐牛,则朱全义释无人:无窖见之朱全,则雷横做情何用。
  又曰:阅书到这回,不能无卖友之叹。朱、雷同泰(奉)邪令之命,其放晁盖同,放宋江莫不同:同卖法,而各行其私,往往雷得后,朱得先,不是雷横作事多疑.定是朱全为人忒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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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汉
序、小引第五才子书读法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第十二回 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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