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它古典 》 癡人說夢記 》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講貽羞 雪奇辱外洋遊學
旅生 Lv Sheng
卻說韓康伯被人攻考,因欲不去院試,和鬍翰林商量。鬍翰林道:“你衹管去應試,我有信寄宗師,包你一般進場,隨他們告去便了。”康伯聽了他主人的話,果然仍去應試。衹見院門口挂了一扇牌,批的是:“童生多事,誣人身傢不清,本當反坐扣考,姑念該童誤聽人言,免其查究。韓某着一例應考,毋得自誤。”康伯見了這扇牌示,纔放下了心,此番入場,故意做兩篇敷衍文字,進得甚後,大傢也就不去忌他了。自此便有人傢延他教讀,很可糊口,但他文字雖好,命運不佳,鄉試數場,俱遭擯斥。有一次江南放了李主考,久聞康伯的纔名,想要搜羅他入彀,誰知他捲於,偏偏沒出房,便宜了別人,取中解元。有此一襯,越顯出康伯名望來,須知通州文人薈萃,有治經學的,有擅長做八股的,有能工詩賦的,衹康伯留心時務,兼喜看元史,也講究些金石,因此京城裏幾位大老官,都器重他。
那時天津開了個北洋大學堂,有人薦康伯去做總教習,康怕雖然學問過人,卻不曉得學堂中的利害,冒冒失失應了聘。說不得坐了輪船,先到上海,會着幾位當道的舊交,吃過幾次番菜,談了許多憂國的話頭,那些名公十分佩服。然後康伯嚮書坊鋪裏購齊各種新出的書,回到寓中,抱起佛腳來。打開一本,是盧梭《民約論》,仔細看去,十成倒有九成不懂。再看什麽赫胥黎的《天演論》,倒覺有些意思,暗道:這書還有點文章氣味,衹是說的什麽道理,真正破天荒,又誤人禪傢宗旨,確係聖道中的蟊賊,這些書那裏好教學生。我打定主意,叫他們讀四書五經便了。當晚翻閱過幾本書,都是一派議論,不覺心中動氣,把那些書束成一捆,再也不去看他的了。踱到二馬路,有一爿千頃堂書坊,康伯見插架的,都是木板書,不由的走進去看看,一眼望見標簽上寫着《元史譯文證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覓這部書,遍買不着。誰知此處卻有。”當即嚮店夥爭論再三,出三塊錢買了回去,就便打開看去,覺得字字打入心坎裏,自言自語道:“這樣考證精確,真不愧著作傢。”正在得意時,外面送進請客條子。原來是招商局的孫總辦請在一品香。康伯放下書,整衣前往,彼此酬醉一番,各自散去。
康伯耽擱兩日,也就坐了新裕輪船北上。到館後會見總辦汪蘭室,商議中文課程。一時聚了許多中文教習,公同商定,康伯就痛說學生看新書之病,汪總辦雖然出過洋,要算一位開通的翰林,然而在官場閱歷久了,再不敢創什麽新議論,聽了康伯的話,很以為然。當下就定學生的功課,叫他們剛日讀經,柔日讀史,隨便開了幾部書,卻把《四庫全書提要》上的書目,搬出一小半來。汪總辦看了一遍,覺得那些書,都是幾百捲的煌煌大書,學生如何置辦得未,衹為他是大名鼎鼎的,不好駁回,隨嘴恭惟道:“好極好極,足見韓先生學問淵博。”康伯得惹已極,掀開兩撇蟹箝鬍子笑道:“兄弟於這些書,總算涉歷過一番,如今那些少年,衹怕一部都沒有見過。唉!將來中學恐怕要失傳了。”汪總辦也附和他慨嘆一回。內中有個教習不知分量,取過功課單,仔細看了一遍,不禁開言道:“先生定的功課,自然是高等程度,衹是這學堂卒業,乃是六年,這六年中二百四十個禮拜,每禮拜三十六個鐘頭,倒要去掉一大半西文、算學、化學、格緻等類功課,所存十幾個鐘頭,那裏有工夫讀這些整套大部的書呢?先生這功課,還該斟酌改定纔是。”康伯聽他說得突兀,不覺勃然大怒,然而對着總辦,不好意思發泄,衹得勉強答道:“兄弟這課程,原是草定的,正要煩各位斟酌,況且學生程度不一,自然有幾位好的,可以看大部的書;程度不及的,盡有程度淺近的本子在內。”那教習冷笑一聲,不歡而散。康伯暗思他們瞧不起我,倒要拿點本事出來給他們看看。
原來這學堂開辦多年,經從前兒位名公,着實研究過幾次,學生很有些開通的在裏面,即如中文一道,也頗有人講求,他們附以西學哲理,能說人傢說不出的話。教習是有幾位師範生出身的,都能沆瀣一氣。偏偏遇着這韓總教,定的功課,全係外行,大傢目為怪物,背後議論紛紛,康伯全然不知。一天正逢月終察課,康伯出的題目是《元史譯文證補》書後,有幾位高等學生,不消說是難不倒他們的,幾位工夫差些,卻做得不出色。教習把捲子批好,送給他過目,趁便說道:“這部書學堂裏不多,衹有一部,大傢不能遍讀,所以文章減色。”康伯吃驚道:“學堂裏居然有這部書麽?”當時自覺失言,紅漲滿臉,教習去後,康伯把那捲子打開,果然有幾本很能說出書中的緊要關目,而且還附益原書所本無,自此不敢看輕學生。但是康伯有一種脾氣,最喜輕易下筆,那捲子既經教習批了,他定要再加一重批,本來八股的工夫最深,那方塊字的批語不知不覺奔赴腕下,這倒不必說了。有天教習送到六班生的課捲,他把來細細推敲,學生文中用了一句《史記》成句,教習單圈過去,他老先生覺得這句文章平仄失調,讀下去不甚順口,用筆打了個點子,加了眉批,說他不妥。捲子發下,那學生不服,拿了捲子,闖進他臥室裏道:“學生這句是用的《史記》,有什麽不妥?請先生指教。”康伯不信道:“《史記》上那有這句書。”那學生最妙不過,袖統管裏,伸出一本《史記菁華錄》來,指着那句道:“先生請看有沒有?”康伯登時面皮失色,要想發作,原是自己不是,怕聲名鬧出去,紙老虎便戳穿了,衹得忍氣吞聲,反和那學生作揖謝罪道:“是我健忘,吾兄不要動氣,千萬不要告訴人,我下次留心看你的文章便了。”原來學生是服軟不服硬的,聽他這般說得圓和,倒也罷了。常言道:“天下的壞事,衹怕不做,不怕不破。”康伯這個小過節,不知如何,被總辦知道了,不免說了幾句俏皮話。自思這裏不可久居,我莫如托故還傢,給他一個半途而廢。想定主意,便修好一封信,衹說傢中有事,要回去走一趟,耽擱一個月再來。總辦知他沒趣而去,衹得聽他。
康伯愜旗息鼓,回到通州,就有許多維新朋友,聽說他是到過北洋大學堂的,新學一定高明,一起一起的來請教他。康伯實在說不出什麽道理,還虧在學生捲子裏見過些新名詞,鬍謅起來勉強應付幾句。自思如今世界,不是守舊能過日子的了,若不學些本事,衹怕要填溝壑。但是本事從何處學去?舊的朋友,和我一般,還不如我。新的少年,又不認得一人,及至見面,他們直一直身體,垂下兩手,像是敬重我的意思,不消轉背,便要腹誹。我見了他們,也犯不着低着身分去俯就他,那種隔膜的光景,很覺難過。左思右想,沒得主見。正在躊躇,可巧他姊姊歸寧,攜着外甥來了。康伯曉得外甥已有十七歲,問他讀書如何?姊姊道:“不要說起,你這外甥,是他老子不好,送到什麽通材學堂,讀了三年外國書,每到傢中,便講什麽平權革命。”康伯聽了,觸起前文,暗道:平權革命的字眼,我也見北洋學生文章上用過。那革命呢?《易經》上說的“湯武革命”料想不是什麽好字眼,衹這平權的實義,我還不懂。有了主意,我今天留他在書房裏同睡,盤問盤問他也就知其大概了。最可怪的是兒子進了學堂,連母親嘴裏也會說出新名詞來。《墨子》上說得好:“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我這姊姊被兒子染新了,衹怕我也要給外甥染染纔好哩。當晚沽酒買菜,請他母子吃飯,就叫傢人在書房裏設下一榻。到得臨睡時,舅甥二人談論新理,康伯再也不敢自大,把平時所見的新名詞新理論,一二請教外甥。他外甥果然不憚煩言,逐條指點,被母舅考問到極處,發狠說道:“舅舅你老人傢,要知這些道理,總須多看譯書和那些旬報,單靠采訪是不興的。”一語提醒了康伯道:“我有一束書,報不願意看他的,難道都有些精理在內,待明天把來覆閱覆閱,看是如何?”一宿無話。
次早康伯打開書箱,把從前在上海買的那些新書,解開了束,一本一本的取出來細閱。這回不比上次,不肯浮光掠影的滑過去了,看到一個月下來,果然長了許多見識,漸漸覺得中國聖賢書上說的道理,還有未盡圓通處,不由人不佩服。後來又請教他外甥,讀東文的法子。他外甥薦了一位東洋先生,每天來教一點鐘東文,半年以後,東文也有長進,想出洋遊學一番,以雪北洋之恥。從鬍翰林處藉到盤費一千銀子,趁着機會,自費遊學東洋。同伴是通材學堂裏孫威如君、嚴鐵若君,三人坐了鬆山丸輪船,出吳淞口,望長崎進發,說不盡一路的山水景緻,嶄秀雄奇。
三人舟中暢談,孫、嚴二君意見,卻與康伯不同。孫、嚴是專主鐵血之說,康伯以為諸佛衆生,一切平等,可以化人爭競的心。威如道:“沒有相抵的力,那能平等?所以貴自強,兩強相遇,適得其平,然後可言平等。”康伯又言:“君臣一倫,終不可廢,外國立憲政體,也一般看重君主。”鐵若道:“君主是公僕,替人民辦事的,凡一國必有國民,國民是一國的主人翁。沒有國民,便不算有國。共和立憲國,都有國民,他的義務,不惜犧牲一身為國傢盡命,總不肯叫自己的國傢,自己的團體破壞,所以遇着公利公益,拼性命趕去。那公利公益於自己有何好處?殊不知人人營幹起來,便是個人的大利大益,破除人己之見才能合群,才能強國,至於打仗,乃是天然應盡的義務,必須人人有軍國民的資格,為什麽呢?大害大損是公利公益的反對,國中沒有軍國民,傷於文弱,一切交涉上競爭不過人,必至大害大損,公利公益何在?共和立憲國的軍國民,無非並存一保護公利公益的主見,打起仗來,不顧血飛肉薄,也是看得個人輕公傢重的原故。專製國不然,大傢覺得這個國傢是皇帝有的,就如他的私産一般,我們不過藉住他的土地,吃他的飯,用了他的錢,不能不替他出點力,打仗也犯不着致死,做官也犯不着清廉。人都如此存心,分明是個散局,還指望存什麽種?保什麽國?你要不信,請看萬國歷史,那個專製國能久立於地球。即使一二國僅存,也如一絲遊魂,隨風飄蕩而已。所以小弟的意思,先要造就國民,再議立憲,不要怕民造反,到那程度,要強他做亂民,害
公衆的安寧,他也不肯的了。沾沾談君臣一倫,還是迂儒之見。”正在說得高興,衹見窗子面前,一陣烏黑,船便簸蕩起來。三人急出艙面看時,外面好好的日光,衹船頂上像有一朵黑雲蓋住,船上人齊聲道是怪事,兩個東洋人拿起手槍嚮空打去,忽然狂風怒號,白浪掀天,那黑雲飛過去了,半空中隱隱有哭聲,隨着黑雲嚮東而去。正是:
公忠慢說人間少,險難須知海上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
|
第一回 說奇夢鄉老圓謊 追官糧姦胥索賄 | 第二回 慕官勢送子讀洋文 悟平權合群開學社 | 第三回 尋伴侶巧遇豪商 談工藝隱聯同志 | 第四回 締良緣雙集女床鸞 訪故友單愁過江鯽 |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夥詐 挂招牌鐵口名揚 | 第六回 走越嶠志士悲窮 入端溪新詞惹禍 |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盜 破陰謀海外逃生 | 第八回 脫幽囚海島漂流 睏攻苦館中臥病 | 第九回 起沉痾雙探毛人島 歷奇險同上舊金山 | 第十回 出險難旅館遇良朋 通關節酒樓逢騙子 | 第十一回 撞木鐘名士登科 虧國帑道臺藉債 | 第十二回 新進敢言尚書守舊 名流演說御史觸邪 |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訪新貴翰林拜客 | 第十四回 餘侍郎封章薦士 寧主政應詔陳言 | 第十五回 行新政終成黨禍 漏法網巧遇知音 |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別有逋逃藪 旅人宿相逢患難交 | 第十七回 述幻夢改弦易轍 假經商隱姓埋名 | 第十八回 興源店豪商款友 揚州城俠女訪仇 | 第十九回 改男裝一舸泛清淮 折俠妹單車走燕市 | 第二十回 審刺客觀察解冤仇 索門包奴才仗勢力 | 第二十一回 尚書府記室磨刀 華勝店歸妻易服 | 第二十二回 寧孫謀作傳表貞姬 陳契辛登程尋俠骨 | 第二十三回 弭拳禍快槍小試 惜賢才牌示高懸 |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講貽羞 雪奇辱外洋遊學 | |
| 第 I [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