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20)      賈平凹 Gu Pingao

  “不啦!”那小孩說,“我嫌從下邊投纍……”
  “嫌纍的滾蛋!”
  那兩個孩子就討好了:“我不纍!我不纍!”
  等石頭丟到潭邊,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在裏邊裝上黃色炸藥,把雷管、導火索裝好,口上糊了河泥,然後點着丟進潭中。孩子們嘩地嚮後跑,站在遠遠的地方,趴在沙石上,膽大的,又探頭探腦朝河邊走……
  “咚!”驚天動地一聲響,幾十丈高的水柱衝天而起,恰好一陣風過,細沫般的水珠刷刷刷斜落下來,淋得我們渾身都濕了。大傢叫着,笑着,涌到河邊,河裏泛着濁浪,泡沫,卻並未見魚肚子朝上漂起來。我失望地說:“沒有,咳,連一個小魚兒也沒有。”他說:“甭急!漂上來都是小魚,大魚纔從水底走哩!”於是我們又跑到下遊去看,還是什麽也沒有。他很悲觀,孩子們卻一樣高興,大聲喊:“沒有喲,一個也沒有喲!”
  “這是怎麽回事?這潭裏這麽幹淨?一斤炸藥就這樣聽了個響聲?”醜陋者說着,臉更難看了。後來,就又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丟進河裏去了。
  “還要炸嗎?”
  “那不是炸藥。”
  “給媳婦……”我話一出口,不敢說了。
  他卻給我笑笑,和三個孩子跑走了。
  我終不明白,他為什麽每一次到河邊,都要丟一個空酒瓶呢?那酒瓶每一次丟下,並不下沉,可見口子是封得嚴嚴的,那裏邊裝着什麽嗎?
  以後又是兩天,他依然在丟。我决定要看看這個秘密了。就在我要走的那天中午,我瞧見他又往河裏去了,就到了下遊的堤上看看。他果然又丟下一個瓶子,我忙跑到河水中將衝下的酒瓶撈起。這是一隻口封得特別嚴的酒瓶,裏邊有一張紙條,打開了,原來是一封信:
  “我叫任一民,傢住丹鳳縣土門公社馮傢灣,現在三十三歲(實足年齡),上無父母,下無兄妹,房子三間,廈屋間半,糧食裝了兩個八鬥甕,還有一窖芋頭,錢也積存了許多,我還有手藝,會摸魚捉鱉,衹是沒有成傢。這瓶子如果是一個男人拾到,請封好瓶口還放在河裏,若是一個女的拾了,是成過傢的,也請封好放在河裏,是沒成傢的姑娘得了,這就是咱們有姻緣,盼能來信。以後的日子,我能養活你的,我不會打你,你來我們村落戶也成,我也可以招過門去,生下孩子姓你的姓也行。我等着你的信。”
  我看着這封真誠而有趣的求愛信,竟再沒有嘲笑和厭惡起這位醜陋的摸魚捉鱉人了。但我是個男人,又是個異地的遊客,我衹好小心翼翼地將信裝進酒瓶,蓋上油紙包着的木塞,按好鐵蓋,輕輕放進河裏去了。
  我站起來,遠遠看見就在河的上遊,那個求愛者正在河灘跑着,是不是又捉住了一隻鱉或者一串魚呢?
  劉傢兄弟
  商州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在賈傢溝。賈傢溝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加力老漢。老漢如戰國時孔子一樣,徒子七十二,徒孫三千,遍布商州七個縣。每年三月初三,是老漢的生日,徒子徒孫都要趕來,老漢設了酒席,然後各方徒子徒孫在門前場地裏表演,單磚砌墻,無依無靠,看誰砌得高,而以木樁擊之不倒?再以不規不則之亂石拱起墓頂,將碌碡推上去碾,看誰拱得不坍不垮?後以一把八磅大錘,要一錘下去,看誰將一塊大石打出齊楞見綫,如刀裁一般?如此表演,連續幾天幾夜,看熱鬧的圍着像觀戲一樣,精彩的,一哇聲叫好,拙笨的,一古腦叫噓。於是,合格者,師傅牽手入席,淘汰者,哪兒來的哪兒回去,所帶壽禮分文不收,所設酒席,滴水不予。
  加力老漢,並不姓賈,也不是賈傢溝的原籍。他一輩子從未嚮人透露過自己的籍貫。賈傢溝的人記得,在跑廣東長毛賊那時節,有一天村裏來了母子三人,那婦人粗手大腳,面黑如漆,兩個兒子都是一米七八個頭,一身力氣,這老大便是劉加力,老二叫劉加列。母子三人住在老爺廟時,給人打短工為生。因為都沒有手藝,就衹好打土坯,見天可打出一壘土坯,或是給人傢扯大鋸,兩人粗的原木,一天解開六頁木板。過了三年,劉加列吃不下苦,在四鄉遊手好閑起來,又染上賭博,但手氣不好,輸掉了傢裏的積存,寒鼕臘月,一頂帽子都戴不上,娘仨就常常在吃飯時吵鬧。加力嫌娘飯做得稠,加列嫌娘飯做得稀,娘駡起來,他便將碗摔在娘面前,再以頭撞墻,粗氣吼得如牛叫。後就常在麥場上和人打賭,用屁股蹶碌碡。他一身好膘,左眉中間斷了兩截,人稱斷刀眉,每每剝脫外衣,露出從脖子下一直長到肚臍窩的黑毛,蹲下身去,用屁股衹一蹶,七八百斤的石磙碌碡就忽地立栽起來。然後便去嚮賭輸的人討錢,有五元的,有七元的,一分不少,若翻起臉來,斷刀眉驟然飛動,撲過來常常抱住對方的大腿,用手握人傢生殖器……慢慢鄉裏為惡,成了這一帶害物。賈傢溝曾醖釀過攆劉傢出村,但誰也不敢領頭,直至賈傢前院的老二因和兄弟反目,重蓋了一院房子,老莊子偏不賣給兄弟,劉傢就趁機買房,從此正正經經成為賈傢溝的人傢了。
  到了民國二十三年,本地方出了“金狗、銀獅、梅花鹿”,這是三個大土匪頭子:金狗者,長一頭紅禿疤,銀獅者,是一頭白毛,梅花鹿者,生一身牛皮癬。三個土匪頭子,手下各有十幾條“漢陽造”,幾十個毛毛兵,遇着“長毛賊”來,便聯合作對,“長毛賊”一走,又互相傾軋,各自又在地方上收租納稅,離賈傢溝二十裏的鎮公所也毫無辦法,衹好明裏緝拿,暗裏勾結。這地面便一二十年裏日月不得安寧,常在三更半夜,槍聲一起,村人就攜老扶幼,棄傢而逃,加力母子也跑了幾回,加列就煩了,說傢裏要糧沒糧,要錢沒錢,怕誰個怎的,就在一次跑賊中未走。沒想那金狗領着土匪進村,抓了一個女人到了老爺廟,在條凳上綁了手強姦,嚇得躲在廟梁上的加列掉了下來,金狗瞧他的模樣,卻並沒有打他,反問他入不入夥,又將那女人讓他也幹了一回,說是要入夥,三天後到南山磊磊石見面,以後不愁沒有黃花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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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相思夏河的早晨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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