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宋詞鑒賞辭典   》 周密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周密(1232- 1298)字公謹,號草窗、蘋州,又號四水潛夫、弁陽老人、弁陽嘯翁。其先濟南人,曾祖周秘南渡,寓居吳興(今浙江湖州)。少從父周晉宦遊浙、閩。景定二年(1261)入臨安府幕僚,監和劑局。鹹淳間歷兩浙運司掾、豐儲倉檢察。約景炎初(1276),為義烏令。入元不仕,遷居杭州,悉心著述,著作宏富,有《草窗韻語》六捲,《蘋州漁笛譜》二捲,《草窗詞》二捲,《癸辛雜識》六捲,《齊東野語》二十捲,《武林舊事》十捲,《浩然齋雅談》三捲等三十餘種。其傢世生平見所撰《弁陽老人自銘》及《癸辛雜識》、《齊東野語》諸書。《宋史翼》有傳。宋亡後所撰,意在存宋末文獻。所集《絶妙好詞》七捲,江湖詞人多賴以存姓氏。草窗詞遠祧清真,近師白石,與吳文英亦稱“二窗”。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雲:“公謹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無與為匹。”又《四傢詞選》雲:“草窗最近夢窗,但夢窗思瀋力厚,草窗則貌合耳。”戈載《宋七傢詞選》雲:“草窗詞盡洗靡曼,獨標清麗,有韶倩之色,有綿渺之思,與夢窗旨趣相侔。二窗並稱,允矣無忝。其於律亦極嚴謹,蓋交遊甚廣,深有切之益。”陳遷焯《雲韶集》捲八:“夢劘窗、草窗大致相同,昔人已有定評。然兩傢之師白石,取法皆同,但夢窗高處人不易知,草窗高處一望而知,此其同而不同者也。及細按之,其實夢窗何嘗沉晦,人自領略不到耳。草窗亦不僅軒豁呈露,其骨韻之高,仍與夢窗無二,真一時兩雄也。”
  ●瑤花慢
  周密
  後土之花,天下無二本。方其初開,帥臣以金瓶飛騎進之天上,間亦分緻貴邸。餘客輦下,有以一枝……
  朱鈿寶,天上飛瓊,比人間春別。
  江南江北曾未見,謾擬梨雲梅雪。
  淮山春晚,問誰識、芳心高潔?
  消幾番、花落花開,老了玉關豪傑!
  金壺翦送瓊枝,看一騎紅塵,香度瑤闕。
  韶華正好,應自喜、初識長安蜂蝶。
  杜郎老矣,想舊事、花須能說。
  記少年,一夢揚州,二十四橋明月。
  周密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以詠物來諷喻政治的詞作,約作於南宋度宗鹹淳年間。當時權相賈似道專權壞政,政治黑暗。
  開慶元年(1259)宋軍敗於蒙古,賈似道暗中與蒙古屈膝議和,答應割地納款。蒙古退兵後,賈似道又謊報大捷,騙賞邀功。鹹淳初,蒙古大軍捲土重來圍攻襄陽、樊城,情況非常危急。而度宗皇帝卻日日沉湎於酒色之中,對前方戰事不聞不問,賈似道將告急邊書匿而不報,卻去西湖邊大造樓閣亭館,日日升歌縱酒。《瑤花慢》詞就是針對的這樣一個社會現實。詞原來有一個一百五十餘字的長序,但今傳的《蘋洲漁笛譜》版本卻衹留下了四分之一,使我們無法更多地瞭解本篇創作背景和作者意圖,殊為可惜。
  揚州瓊花天下無雙,為花中極品。起首三句贊美瓊花的特異資質。“朱鈿寶玦”,朱紅色的鈿飾和瑩潔的玉玦.這是美人的妝飾,連下句都是屬於“天上飛瓊”的。許飛瓊是傳說中西王母的侍女美豔絶倫。以飛瓊比擬瓊花,除了因“瓊”字相同而引起聯想之外,還有天上仙葩的意思,因此,她自是有別於人間春色,而作為飛瓊佩飾的“朱鈿寶玦”,也是暗切瓊花花蕊花瓣的形狀色澤了。“江南”二句說此花名貴,還從人事上渲染。說此花罕見,故世人亦不能辨識,衹識隨意把她想象似繁密的梨花和疏淡的梅花那樣。
  這兩句也頗有深意。“江南江北曾未見”,原因有二,一是因為揚州後土祠的名種瓊花,“天下無二本”外人本難得見;二是瓊花初開,當地長官便即剪下來,“以金瓶飛騎進之天上(皇宮)”、“分緻貴邸”,故即使是在她的産地揚州(江北)和傳送地臨安(江南),一般人也難得一見。這樣,瓊花與世人隔絶,她的“芳心高潔”無人得知,而她的心與淮山之春相聯。道出“芳心”二字詞人於此不能無寄托,這也是詞人的心。淮山,指盱眙軍的都梁山,在南宋北界的淮水旁。瓊花生長的江淮地區,鬍塵彌漫,兵戈撓攘,絲毫沒有春天的氣息。瓊花開放、凋零,年復一年,而邊塞將士疲弊不堪,不能出兵北上,壯志難酬,瓊花也為之浩嘆!
  接下來“金壺翦送瓊枝”,即言小序中所記載的地方長官每逢瓊花盛開即以飛騎傳送到臨安皇宮中,供皇帝妃嬪們觀賞。“一騎紅塵”,化用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將度宗飛騎傳瓊花與唐明皇飛騎傳荔枝作比。作者藉古諷今,規勸統治者不要再沉湎聲色,否則將招致覆亡之禍。“韶華正好”二句承上意,謂瓊花正值盛正,被進貢到臨安,能夠為都城的觀賞者們所賞識,也算是件幸事。全篇結構謹密,盤旋而下,至此忽出一閑筆頗有意味。
  “杜郎”指唐代詩人杜牧。所謂“舊事”,當包括古往今來諸多酣玩誤國的歷史教訓,尤其指隋煬帝為了觀賞揚州瓊花,開鑿運河,千裏南巡,遊宴無度,最終身死國亡,宗廟丘墟。當年徜徉於揚州發興亡之慨嘆的詩人杜牧久已作古,無數治亂興衰的往事,瓊花都歷歷在目,一切仿佛是昨事。而現在又有人在重演悲劇!作者痛心疾首,竟至無話可說。最後三句,“記少年,一夢揚州,二十四橋明月”,衹是說了這麽一句:瓊花的故鄉揚州,當年曾經十分繁華。“一夢揚州”本於杜牧詩“十年一覺場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遣懷》)“二十四橋明月”化於杜牧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淡淡一筆,卻發人深醒,令人扼腕。
  難怪陳廷焯和周濟都對這首詞十分推崇。陳在其《白雨齋詞話》中評曰:“不是詠瓊花,衹是一片感嘆,無可說處,藉題一發泄耳。”周濟的《宋四傢詞選》中也贊道:“一意盤旋,毫無渣滓。”《瑤花慢》雖係詠物之作,但藉花諷喻,具有強烈的政治抒情色彩。作者通過詠物對象把歷史與現實,指出亡國之禍迫近。更為可貴的是,作者在詞序中公開表明詞是針對進貢瓊花而發,頗有白居易《新樂府》的現實主義精神。這在南宋詞壇上,並不多見。
  ●齊天樂·蟬
  周密
  槐薫忽送清商怨,依稀正聞還歇。
  故苑愁深,危弦調苦,前夢蛻痕枯葉。
  傷情念別。
  是幾度斜陽,幾回殘月。
  轉眼西風,一襟幽恨嚮誰說。
  輕鬟猶記動影,翠蛾應妒我,雙鬢如雪。
  枝冷頻移,葉疏猶抱,孤負好秋時節。
  凄凄切切。
  漸迤邐黃昏,砌蛩相接。
  露洗餘悲,暮煙聲更咽。
  周密詞作鑒賞
  周密這一首詠蟬,與王沂孫《齊天樂》詠蟬詞作於同時。王沂孫那首詞享有盛名,含傢國之感,有思想深度。周密這首詞如同白頭宮女傷感逝去的往事,是一首南宋詠物好詞。詞寫於南宋亡後,並且都以蟬為齊宮怨女的化身。據《中華古今註》,蟬是齊後因怨恨而死,死後變化成的,後世稱之為“齊女蟬”。
  王沂孫詞用“一襟幽恨宮魂斷”比擬,則比喻宮人化身,這首詞命意也是如此。詞的藝術構思是把蟬擬人化。
  周密很少用典故,層次清楚,“槐薫忽送清商怨,依稀正聞還歇”二句,直出寒蟬鳴聲。詞人從自己的感受寫起,所以非常真切感人。槐樹間,薫風(南風)忽然吹來陣陣《清商》怨麯。《清商》麯調悲慘凄涼,同時清商用來藉指秋天。依稀二字,承上句清商怨麯而言,仿佛是這種怨麯,正要聽了,卻又斷了。
  首二句先傳聲,然後用擬人手法,“故苑愁深,危弦調苦,前夢蛻痕枯葉”三句,從宮魂(蟬)的凄婉的哀唱中,見其對舊時的宮苑,飽含深切的愁怨,所以其聲六如此凄苦,昔日的繁華美夢已如蟬蛻的痕跡和枯落的葉子一樣,一去無蹤了。永不回返了。後一句六字是三個名詞組成,意味蒼涼,句法精煉,這幾句已完全反映了失去宮苑一切的悲哀之情。下五句是加倍寫出蟬鳴的哀感。
  “傷情念別。是幾度斜陽,幾回殘月。轉眼西風,一襟幽恨嚮誰說。”字面易明,“幾度斜陽,幾回殘月”疊句增強感傷氛圍,斜陽殘月,一般吊古詞常常使用。藉殘月寫離別的有,後唐莊宗《憶仙姿》:“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這幾句寫自從離開宮苑,已經歷了幾多斜陽、殘月,其中暗含亡國之恨。
  “轉眼西風,一襟幽恨嚮誰說。”如今又是一年秋風,宮魂的滿腔悲恨無處訴說。王沂孫詞第一句就是“一襟餘恨宮魂斷”,周密用語接近王詞,上片寫的正是亡國宮人的哀。
  下片接着寫:“輕鬟猶記動影,翠蛾應妒我,雙鬢如雪。”三句是宮魂口吻:猶記得昔日少年,輕鬟倩影,因而一舉一動,都使美人的嫉妒;如今卻已是兩鬢添霜,容顔不在了。上二句言昔,下句寫今,鬥轉筆意,寫盡了宮魂盛哀之感。詞人體認宮魂心態,細緻入微。不過,在白頭宮女的形象裏,也時常有詞人自己的影子。周密《秋霽》寫自己“霜點鬢華白”,《宴清都》也說“秋霜鬢冷誰管”,《西江月》又講“鬢雪愁侵秋緑”,可見這裏有意用“雙鬢如雪”句,詞中自有周密自己,不一定泥定蟬衹代表宮人。
  以下三句:“枝冷頻移,葉疏猶抱,孤負好秋時節。”寫蟬在深秋中的姿態,同時也是摹寫照舊宮人以及周密等文人的寂聊無依。
  最後幾句,緊緊圍繞寫蟬,與上片開始一段描寫相應,他寫:“凄凄切切。漸迤邐黃昏,砌蛩相接。露洗餘悲,暮煙聲更咽。”從暗喻講,就是寫每一次漸至黃昏,人們便倍生悲傷之感。從蟬來講,哀嘶與寒蛩低吟連成一片,“露洗餘悲,暮煙聲更咽”和“槐薫忽送清商怨”、“故苑愁深,危弦調苦”相呼應,寫蟬的種種姿態臻於化境。“凄凄切切”語近李清照《聲聲慢》。
  王沂孫詞,用語精巧,但略嫌隱晦含蓄,高度擬人化,托寄深意,詞風蒼涼。周密詞描寫蟬的形象更鮮明貼切,寄托處用筆不多,頗為輕新明快,兩傢詠蟬各有獨到處。詠物詞確有偏重人寫、偏重物寫的情趣差異,美感境界心理狀態都不盡相同。周密清俊爽利,風格近於北宋,自然別樹一幟。
  ●麯遊春
  周密
  禁煙湖上薄遊,施中山賦詞甚佳,餘因次其韻。蓋平時遊舫,至午後則盡入裏湖,抵暮始出,斷橋小駐而歸,非習於遊者不知也。故中山極擊節餘“閑卻半湖春色”之句,謂能道人之所未雲。
  禁苑東風外,暖絲晴絮,春思如織。
  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
  漠漠香塵隔。
  沸十裏亂弦叢笛。
  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
  柳陌。
  新煙凝碧。
  映簾底宮眉,堤上遊勒。
  輕暝籠寒,怕梨雲夢冷,杏香愁幂。
  歌管酬寒食。
  奈蝶怨良宵岑寂。
  正滿湖碎月搖花,怎生去得!
  周密詞作鑒賞
  該詞是和拖嶽“清明湖上”之韻而作。寫的是南宋末期尚未危之時西湖春遊的盛況。詞中盡情刻畫都人士女春遊西湖的情緻,在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色中,也寫出了詞人自己的情趣和心情,拖嶽十分欣賞該詞中“閑卻半湖春以”一句,所以以在詞前小序中,周密將別將亡拈出,並說明所以如此寫的根據。
  詞首三句,“禁苑東風外”是說春風由宮苑吹到西湖:“愾暖絲晴絮”,柳絮如遊絲般飄揚,起讓人感到一絲暖意——絲和思,絮和緒,是諧音雙關語,即惹起人們春日的思緒,同時絲和絮又是可以紡織之物,因而說“春思如織”用法巧妙令人擊節。歐陽修《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西湖(此是許州西湖)春色歸,春水緑於染。……參軍春思亂如雲,白發題詩愁送春”,意思與之相同。“織”千絲萬緒交織一起,難以名狀。“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惱”,撩撥之義,承接春思一句。看樹底花間,鶯燕婉轉,撩起自己對春之愛憐,這正是詞人的遊春之願。以上幾句融情於景,幾寫盡清明時節西湖春色。下面轉入寫遊人特別是遊船。
  “漠漠香塵隔”,是寫紅塵帶着香氣籠罩着西湖。韋莊《河傳》:“香塵隱映,遙望翠檻紅樓。”張先《謝池春慢》:“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二詩詞可作參證。詩詞中慣以香塵指代士女出遊景象。“隔”,言香塵之盛,幾以隔障。“沸十裏亂弦絲笛”,“歌歡簫鼓之聲,振動遠近”,卻是入耳如沸。兩句反映出南宋都城節日的歡慶熱鬧的場面。在極熱極鬧之時,詞人卻筆鋒突轉,寫出“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的極冷極清之句。依《武林舊事》所述,此時日已至午。以上之熱鬧,是午前情事。至午後畫船盡入裏西湖,外西湖“幾無一舸”。“閑卻半湖春色”,是詞人極得意之句。此句是“紀實”,詞人自己的審美情趣也盡在其中表露。此“半湖春色”之“閑卻”,不是為遊春的如雲士女而惜,卻是為自己的得以從容賞析湖邊春色而慶幸,包含詞人真正的愛惜春天之情。
  隨後轉筆寫湖堤上情景。上結既已說了畫船盡入裏湖,湖面閑卻,湖堤上遊上便突現出來,寫他們,既是時遊湖場面的補寫,又是對湖上畫船的襯筆。堤上楊柳成陰,煙靄籠罩,一片新碧。遊賞的士女們香車寶馬,極盡情緻,柳如煙車簾裏的女子宮眉和馬背上的少年身影,時隱時現,景色朦朧而清晰,畫圖別緻。接下突然轉寫日暮:“輕暝籠寒,怕梨雲冷,杏香愁幂。”遊人漸散,暮煙生於湖上,西湖寂寞,春亦寂寞,衹恐梨花之美如夢一般消逝,杏花之香被將射之愁所籠罩。《高齋詩話》認為梨花雲一語出於王昌齡“夢中喚作梨花雲”詩句,詞人多用梨雲代表梨花,梨雲夢,指梨花或人的香美的夢。蘇軾《西江月》:“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劉學箕《賀親郎》:“回首春空梨花夢”,也是指梨花由盛由衰,“梨雲夢冷”可茲參證。周密另有《浣溪沙》詞雲“梨雲如雪冷清明”,也反映這種季節景色。這幾句寫春殘的用語冷峭動人。
  “歌管酬寒食”一句總結全天的賞遊活動。寒食、清明時節連近,遊事亦相接,界限不必截然分開。節日在歌管聲中漸漸消逝,無限追之情“奈蝶怨良宵岑寂”來表現。此處是藉蝶怨寫人所感到的熱鬧後的凄清,飛繞花叢,翩翩而舞的蝴蝶也怨這樣好的夜晚卻太寂寞了。這裏拓開一筆,似乎減輕了遊人散後句人心情的寂聊無奈。最後用清雅飄逸的筆寫他對人靜後西湖夜色的留戀,說:“正滿湖碎月搖花,怎生去得!”滿湖風動漣漪,碎月層疊,似花簇搖風,——怎能在這西湖最美的時刻離去呢?詞人的審美情趣是深愛寧靜的西湖春色的,並不喜歡遊人的喧器熱鬧,而且珍惜將要過去的春天。這兩句正和上片“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遙相照應。
  周密寫西湖之春,實在處、熱鬧處盡顯美麗,而寫虛靜空靈處更稱美絶。閑卻的半湖春色和“碎月搖花”的寧靜夜景更使人神往。也衹有日暮遊人散盡,纔使詞人得以體會到“輕暝籠寒,梨雲夢冷,杏香愁幂”境界。極熱鬧與極清冷,相反相成,兩相襯映,是這首詞的寫作上的一大特點。歐陽修《采桑子》寫潁州西湖暮春:“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寫春空寫得比較明顯,這首詞卻含蓄雋永,顯示出南北宋詞的不同之處。
  周密用字甚精,“愾暖絲晴絮”、“亂弦叢笛”、“輕暝籠寒”、“碎月搖花”,寫景色細緻入微,也反映了詞人心理上的不同感受。但由於是和韻的關係,所以“翠深紅隙”、“杏香愁幂”,用字雖新奇,卻稍顯湊合趨就。
  這首詞全是從詞人心目中寫同的。首先是寫眼中整個清明景色與自己的春思情愫,其次就是十裏湖面畫船笙歌繁華喧鬧景象,詞人自己的特殊感受和遐思也融匯其中。逐漸寫出遊人散去,“暝色赴春愁”,又着重寫寂靜清幽的西湖夜色,前後映照,層次分明,時間、空間在不斷移換,這種多彩多變的寫法令人耳目一新擊案叫絶。
  ●玉京秋
  周密
  長安獨客,又見西風,素月丹楓,凄然其為秋也。因調夾鐘羽一解。
  煙水闊。
  高林弄殘照,晚蜩凄切。
  碧砧度韻,銀床飄葉。
  衣濕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
  嘆輕別,一襟幽事,砌蛩能說。
  客思吟商還怯。
  怨歌長、瓊壺暗缺。
  翠扇恩疏,紅衣香褪,翻成消歇。
  玉骨西風,恨最恨、閑卻新涼時節。
  楚簫咽,誰倚西樓淡月。
  周密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感秋懷人的詞,寫作時間已不可考。詞序雲“長安獨客”,“長安”自是指代南宋都城杭州,這首詞應是宋亡以前,周密某次暫寓杭州所作。他出身士大夫家庭,傢資富有,雖未有科第,還是得以在宦海中浮沉。但那時朝政日非,國勢足蹙,前途暗淡,周密詞中的感傷之氣顯然與當時的時局有關。
  詞的上片寫景,由遠至近。首句“煙水闊”,從遠大處落筆,視野開擴,展現出遼闊蒼茫的天景色。
  “高林”以下四句,景物漸漸拉近,仰觀俯視,頗有聲色。夕陽西下,高樹搖風,一個“弄”字,氣勢全出。樹上的哀蟬,已是“病翼經秋”,叫聲凄切婉轉。
  搗衣石著一“碧”字,青苔緑水,都在眼中,石井欄稱為“銀床”,極見潔淨清朗,耳聞度韻,目見“飄葉”。這四句,色彩冷淡,聲響凄清,有層次地描繪出一幅湖天秋暮圖。在這背景下,“衣濕”二句纔出現了感懷秋傷的人。桐陰久立,寒露沾衣,時已由暮入夜,不由得詞人心緒翻滾。“采涼花,時賦秋雪”,頗似方嶽的“黯西風,吹老滿汀新雪”(《齊天樂》)。
  張炎的“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命意相近,卻更為精微。嚮來詩詞裏一見到蘆花,自然就聯想到《詩經》中所言的“秋水伊人”。這就自然地引入了別恨。“嘆輕別”,追悔疇昔的離別,慨嘆現時的相見無期。階下蟋蟀泣訴低嗚,仿佛替我傳出滿懷的幽怨。
  以下緊接別恨作進一步的傾訴。“客思”二句,極寫胸懷鬱結之狀,秋聲商調凄楚徘徊,以至不能自勝,反復吟唱中不覺敲缺了唾壺,足見心中之愁苦。
  “怨歌長、瓊壺暗缺”。語出清真《浪淘沙》“怨歌永,瓊壺敲盡缺”,而沉痛過之。“翠扇”三句,描寫殘荷凋零景象,寫出秋思之深沉悠長。恩疏、香褪、消歇,漸進的過程是漸淡漸遠,“翻成消歇”乃出於意料之外,而這麽三句,也就可知他追憶往事之多,時間之長,情意執着真切,以至於無法排解,揮之不去。“玉骨西風”,俊爽高潔,自是一片清境,而所懷之人不能與之共感秋思,真是莫大的遺恨。這與李太白的“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同一神理。寫到此處,讀者似覺言語道盡,該是弦絶響歇了,可是,筆鋒突轉,“楚簫咽”,簫聲幽咽,裊裊飄來,更使愁緒為織無以排解。是誰在幽淡的月光下,倚着西樓吹奏呢?結尾即景,以問作結,令人回味不已,頗有餘音繞梁之感。
  全首結構嚴密,井然有序,語言精煉,着筆清雅,確為千錘百煉之作。感秋懷人的客愁別恨,不滯實事,亦不直言,而是憑藉最具特徵的事物的描寫,逐層烘染,委委道出。讀者在體會蟬聲、蛩聲、砧聲、簫聲中、浮想連翩,情緒隨之起伏,不由得感到了作者秋思的悠長纏綿,不禁要與之一道感慨嗟噓了。
  ●齊天樂
  周密
  丁卯七月既望,餘偕同志放舟邀涼於三匯之交,遠修太白采石、坡仙赤壁數百年故事,遊興甚逸。餘嘗賦詩三百言以紀清適。坐客和篇交屬,意殊快也。越明年秋,復尋前盟於白荷涼月間。風露浩然,毛發森爽,遂命蒼頭奴橫小笛於舵尾,作悠揚杳渺之聲,使人真有乘杳飛舉想也。舉白盡醉,繼以浩歌。
  清溪數點芙蓉雨,蘋飆泛涼吟艗。
  洗玉空明,浮珠沆瀣,人靜籟沉波息。
  仙潢咫尺。
  想翠宇瓊樓,有人相憶。
  天上人間,未知今夕是何夕。
  此生此夜此景,自仙翁去後,清緻誰識?
  散發吟商,簪花弄水,誰伴涼宵橫笛?
  流年暗惜。
  怕一夕西風,井梧吹碧。
  底事閑愁,醉歌浮大白。
  周密詞作鑒賞
  該詞寫於宋度宗鹹淳四年(1268),詞前序文說明了該詞的寫作背景,即兩次西湖吟社的吟詠遊賞活動。兩次活動寫所詩文各有側重,第一次偏重於記事,第二次則側重於描寫景物。兩次各俱特色,不相重複。
  作者在其詩集《草窗韻語》中記述了第一次遊三匯時的情景:“鹹淳丁卯七月既望,會同志避暑於東溪之清賦,泛舟三匯之交。舟無定遊,會意即止,酒無定行,隨意斟酌。坐客皆幅巾綀衣,般薄嘯傲,或投竿而漁,或叩舷而歌,各適其適。既而蘋風供涼,桂月蜚露,天光翠合,逸興橫生,痛飲狂吟,不覺達旦,真雋遊也!”本篇所渲染的情境,與此極為吻合,這段記載補充詞序中的記載。意在告訴讀者:這是一闋遁世高人的雅遊醉歌。
  上片前五句起筆寫人間的清涼世界。吳興自古以來號稱“水晶宮”,多溪流湖泊,每到夏秋時節,十裏荷花,滿塘蓮子,一派“水佩風裳無數”的景色。蘋飆:白蘋洲渚上吹來的秋風。吟艗指詞人乘坐的小舟。舊時船首畫鷁以駭水神,故船也稱為鷁.沆瀣指夜半露氣。秋雨瀟瀟,灑在荷花叢中,清風習習,從白蘋洲上吹來,詞人的畫舫在湖中蕩漾,漸漸遠去。轉瞬間雨停風息,溪上寂靜異常,四無人聲。皎潔明月倒映於清澈明亮的小溪裏,荷面浮動着夜露凝成的水珠。……一個“點塵飛不到”的清絶境界!絶無俗世的喧器,也無世間悲歡喜怒種種情緒的睏擾,心境可謂清澈。“逸興橫生,痛飲狂吟”的發泄此時變為一種寧靜的悵想。於是天人合一,落想天外,引出上片的後五句。仙潢指銀河。銀河低垂橫跨過夜空,遙想天上的牛郎織女,此刻正兩地相思,盼望着七夕重逢。在天上世界裏今夕何夕呢?
  下片抒寫高人情懷。是說自從蘇東坡去世之後,再也無人能領略這大自然的美麗景色。語氣自負而又矜持,大有與古人以心會心的意味。“吟商”泛指吟唱秋天的麯調。詞人們蓬亂着頭髮,吟詠秋歌,簪花弄水,在船尾吹起悠揚的笛麯,歲月流逝,如同落葉一般。既然如此,因此不必為區區塵事而煩惱?於是斟滿大酒杯,唱一麯醉歌吧。
  作者在詞序中已經提及,這兩次秋遊是摹仿李白泛舟采石磯、蘇軾泛舟赤壁,這一點值得註意。周密在記述這兩次雅遊活動時曾這樣說:“坡翁謂自太白去後,世間二百年無此樂。赤壁之遊,實取諸此。坡去今復二百年矣,斯遊也,庶幾追前賢之清風,為異日之佳話雲。”(《草窗韻語》捲二)正因為追慕蘇東坡,所以作者的詞中可見多處化用蘇軾詩文的地方。
  “洗玉空明”是從《前赤壁賦》“擊空明兮泝流光”化出:“浮珠沆瀣”以及小序中的“風露浩然”、是藉鏡《前赤壁賦》的“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翠宇瓊樓”幾句,源出《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趣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未知今夕是何夕”句,這裏也是隱括蘇詞《水調歌頭》的“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此生此夜此景,出自蘇詩《中秋月》”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在詞中有如此之多的前人成句,而作者卻能做到的同已出,不露一絲痕跡,不顯一絲造作,自然貼切,這的確是一件易事,從中亦可見作者藝術造詣之深。這是本篇一個很顯明的特點。
  這首詞的語言平易淺顯,流暢明快,沒有晦澀難懂的地方。但在可以對仗之處,作者還是雕琢字名,盡量“字字敲打得響”。如“散發吟商,簪花弄水”、“洗玉空明,浮珠沆瀣”等,清人的詞話還把它們奉為“工於造句”的典範。
  此外,詞前小序也頗具特色,它短小而生動優美,可自成一篇遊記,直可與《赤壁賦》相璧合,自有一番妙趣。
  ●清平樂
  周密
  晚鶯嬌咽,庭戶溶溶月。
  一樹桃花飛茜雪,紅畫相思暗結。
  看看芳草平沙,遊韉猶未歸傢。
  自是蕭郎飄蕩,錯教人恨楊花。
  周密詞作鑒賞
  該詞是與友人張之唱和之作,擬思歸的語氣而寫。此類題材在南宋末期可謂俗套,但詞人於俗中立新,且又為和友人原韻之作,要脫出局限,實為不易,從中可見詞人的深厚功力。
  詞的上片寫景,但在景中註入了詞人的主觀色彩。
  一開頭,就給女主人公安排了一個凄涼清幽的環境,在視覺上和聽覺上都給人以孤獨落寞的感受,“晚鶯嬌咽,庭戶溶溶月”鶯聲本來是婉轉輕柔的,本來是悅耳動聽的,但在滿懷離愁的人聽來,嬌鶯的鳴叫也似嗚咽哀婉,如泣如訴。“溶溶”,本來是形容水的流動,這裏用來形容月光如水,烘托出一種清冷、寂寞的氛圍,整個“庭戶”都沉浸其中,令人感到,寂靜而幽清,引起人無限的愁悵。在這個百無聊賴的時候,突然看到“一樹桃花飛茜雪”。“茜雪”,是指紅色桃花瓣飛落如雪片。這一景象尤其衝撞着女主人公的心扉。因為桃花雖無限嬌媚,卻衹盛開於一時,所以人們常常用以比喻紅顔薄命的少女作比。由是而聯想的《詩經》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以灼灼的桃花作比,贊美男女的及時婚嫁,而她嫁的卻是一個長期飄泊在外的“蕭郎”。張先《一叢花令》的“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是寫女子以桃杏都能嫁得一年一度按時歸來的春風,感嘆自己空閨獨守,青春年華白白消逝。而此詞中的她,在相思中消磨着美好的年華,其遭際遠不如桃花,桃花尚能“灼灼其華”,而的卻衹能感嘆春逝。這些,都引起了她內心的傷感,加深了她懷人的情思。“紅豆相思暗結”,正是這種感情的自然表露。“紅豆”,是相思木所結的果實,古人常常用來象徵愛情,和寄托相思。
  例如王維的“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相思》),牛希濟的“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生查子》),都是這樣,以上說詞中女主人公看到桃花的開放凋零,想到自己現在的境遇,不禁勾起無限的思遠懷人之情。
  下片進一步闡發了上述的這份情思。“看看芳草平沙,遊韉猶未歸傢”,是巧妙地融化前人的語意創造出新的意境,化用的不着痕跡,自然貼切,讀來意味無窮。《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詞中的“芳草平沙”,就是“春草萋萋”;詞中的“遊韉猶未歸傢”,就是“王孫遊兮不歸”。
  這兩句雖融化前人辭句卻看起來如同自己的詞句,已見出手不凡,下文“自是蕭郎飄蕩,錯教人恨楊花”,則是轉出新意,尤其是本詞的獨特之處。女主人公由遊韉未歸,想到蕭郎飄蕩,意猶平平;由蕭郎飄泊在外,想到他為路柳花所牽係,還未脫俗套,稱不得奇思,至於說“自是蕭郎飄蕩”,將遠離不返的責任歸罪於“蕭郎”已是有幾分突兀之感了,接以“錯教人恨楊花”,進一步為輕薄浮蕩的楊花開脫,出以恕道,便使此作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而且這兩句還有另一層意思可說。即楊花“拋傢傍路”、“隨風萬裏”其“飄蕩”的性情,早已為人所知;今“蕭郎”自愛飄蕩,更甚於受風擺布而始飄揚的楊花!錯恨楊花,即是真恨蕭郎,怨恨之情,顯而易見,而又並不直接說及蕭郎,讀來令人叫絶。這兩句話,抒情是真摯的,表態是明朗的,似顯不夠含蓄,但卻能給人以翕露愈妙、愈快愈佳的審美享受,道理就在於它在明快顯露中出了從未有人說過的真理,即“蕭郎”的飄蕩,是造成她們之間的悲劇的决定因素,而楊花卻是代人受過的。
  ●疏影·梅影
  周密
  冰條凍葉,又橫斜照水,一花初發。
  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滅。
  疏疏滿地珊湖冷,全誤卻、撲花幽蝶。
  甚美人、忽到窗前,鏡裏好春難折。
  閑想孤山舊事,浸清漪、倒映千樹殘雪。
  暗裏東風,可慣無情,攪碎一簾香月。
  輕妝誰寫崔徽面,認隱約、煙綃重疊。
  記夢回,紙帳殘燈,瘦倚數枝清絶。
  周密詞作鑒賞
  本詞為一首詠梅的作品。南宋末年國勢危殆,於是許多流浪飄泊的詞人便常常題詠梅花、水仙,以表現個人高潔的操守,厭憎政治上的腐朽與黑暗。周密這首詞便是這一特出時代背景下的産物。詞人在詠梅時為了不落俗套,改詠梅為題詠梅影,境界更為清幽。
  本詞一開始寫“冰條凍葉,又橫斜照水,一花初發”,就是寫梅花在水中橫斜倒影的景色。梅在鼕天枝上有雪。詞人多用冰枝、冰花;詞人寫水中倒影,更易去掉非美因素,與實物有一定距離更美。“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滅”,轉筆寫梅影照在白壁與屏風上,像引來梅魂,在月照和風拂下忽明忽滅,亭亭裊裊,似玉人來去。筆法專註於取神而不拘於形似,將梅生動傳神地寫了出來。“疏疏滿地珊瑚冷,全誤卻、撲花幽蝶”,是說橫斜像珊瑚的倒影,使蝴蝶誤認而撲了個空。
  上片是從不同角度分寫梅影,所以結尾另是一種比擬,他寫“甚美人、忽到窗前,鏡裏好春難折”,化用盧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句意。這裏使用擬人筆法,將梅影比做美人,梅影在鏡中婆娑,美麗動人,但卻不能攀折。這仍是寫影,是鏡子中的映象。周密這首詞上片分寫水中、壁屏上、地上、窗前、鏡中梅花影,純從詞人鑒賞景象着筆。
  下片突出寫情,落筆於詞的主體。開始總承上片:“閑想孤山舊事,浸清漪、倒映千樹殘雪。”是回憶從前在孤山林處士種梅處賞梅,看水中倒影,“閑想”即加入作者感情,回憶當年孤山賞梅美景,也是為了加深對梅影美的描寫。
  “暗裏東風,可慣無情,攪碎一簾香月”,描繪梅影搖曳於簾上的情景。可東風卻是如此無情,它吹動簾慕,使映照其上的月影梅影上搖曳中破碎。“香月”,指月光照出的梅影,影月同香,詞語極其生動,月影梅影上簾的景色,令人難忘。
  “輕妝誰寫崔徽面,認隱約、煙綃重疊”,是說朵朵梅花影被明月印上疏簾,好像是薄綃剪就,千重萬疊。崔徽是元稹《崔徽歌》中記載的河中歌女,因所戀的人離去,不能相從,感傷於心而成疾,於是托人畫她的肖像以寄情人。
  最後寫:“記夢回,紙帳殘燈,瘦倚數會清絶。”
  上面所寫雖然有比美人,講玉容,講崔徽的豔句,但仍是按照隱士林逋妻梅子鶴的想法,寫與世不同的情趣的,因此結尾表明審美趣嚮,說:還記得夢醒時,睡在畫梅花的紙帳中,燈已燃盡,正照紙帳上的幾枝梅花瘦影上,感到極為幽靜。紙帳寫梅是幽雅相配的。梅花紙帳含有的寓意便是羨慕歸隱超逸的那份清幽。
  這首詞以美人,歌女的形象來寫梅影,變酒樓升歌的興趣而為梅的凄清,冷峻,兩種不同的美在此處合二為一,反映出南宋滅亡前夜,詞人思想的變化,梅影正可謂是詞人情操節義的寫照,所以宋亡之後,周密退隱山林,終身不仕元朝。該詞題詠梅影,在似與不似之間描摹梅花的風華氣韻,清豔冷麗,頗有特色。
  ●乳燕飛
  周密
  辛未首夏,以書航載客遊蘇灣,徙倚危亭,極登覽之趣。
  所謂浮玉山、碧浪湖者,畢橫陳於前,特吾幾席中一物耳。遙望具區,渺如煙雲,洞庭、縹緲諸峰,矗矗獻狀,蓋王右丞、李將軍著色畫也。鬆風怒號,暝色四起,使人浩然忘歸。慨然懷古,高歌舉白,不知身世為何如也。溪山不老,臨賞無窮,後之視今,當有契餘言者。因大書山楹,以紀來遊。
  波影搖漣秋甃.趁熏凡、一舸來時,翠陰清晝。
  去郭軒楹纔數裏,蘚磴鬆關雲岫。
  快屐齒筇枝先後。
  空半危亭堪聚遠,看洞庭縹緲爭奇秀。
  人自老,景如舊。
  來帆去棹還知否。
  問古今、幾度斜陽,幾番回首?
  晚色一川誰管領,都付雨荷煙柳。
  知我者、燕朋鷗友。
  笑拍闌幹呼范蠡,甚平吳、卻倩垂綸手?
  籲萬古,付卮酒。
  周密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首記遊抒情的作品,為作者與友人遊湖州烏程的蘇灣時寫成。時值南宋度宗鹹淳七年,南宋滅亡在即。作者面對黑暗動蕩的社會現實,雖滿腹憂慮和不滿,但又無能為力,於是便與張樞,楊纘等詞友往來於臨安,湖州的清山緑水之間,藉以逃避現實。作者因而寫下了大量優美的遊抒情詞,但情調大多頗為消極。這便是其中的一首。
  據周密《癸辛雜識》記載,蘇灣在烏程縣南,蘇軾當年守郡時曾築堤其側,因而得名。當時是作者詞友趙菊坡傢園。“去南關三裏,而近碧浪湖;浮玉山在其前,景物殊勝。山椒有雄跨亭,盡見太湖諸山。”詞前小序生動簡潔,描繪了當地湖山壯麗與秀美,並簡單交代了遊覽過程。
  詞的上片記遊賞過程。從泛舟寫起,到對景感嘆換頭。“波影搖漣瓦甃.趁熏風、一舸來時,翠陰清晝”。湖水碧波蕩漾,光影映照堤壁上,搖曳不定。
  詞人的輕舟在醉人的熏風吹拂中輕輕搖過,作者落筆如畫,猶如電影鏡頭中的一幅晴湖泛舟圖。“去郭軒楹指亭臺,磴是山道石階。離開縣城南關纔三數裏地,已經充滿了野逸之趣。蘚苔密佈的山徑石階、道旁對列關前門的古鬆、白雲舒捲的青翠峰巒,?好像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詞人們紛紛沿着山徑尋勝訪幽。”快“是痛快的意思。南朝宋詩人謝靈運喜歡登山。他特製了一種爬山鞋,上山時去掉鞋的前齒,下山時去掉鞋的後齒,以保持身體平衡。這裏作者用此詞語,藉以說明登山活動,”空半危亭堪聚遠,看同庭縹緲爭奇秀“,寫登山所見。高亭聳於山崖之上,空𠔌幽幽,橫於眼前。登亭眺望,太湖浩浩無垠,洞庭山縹緲峰浮沉於波濤之間,此情此景,一時盡收眼底。聚遠:將遠處景物收聚於眼底。憑欄遠望,作者禁不住感慨萬千,”溪山不老,臨賞無窮“,人生短暫,衹不過如曇花之一現百駒之過隙罷了。”人自老,景如舊“,收束上片。是上片寫景紀遊與下片懷古抒情、上片空間延伸與下片時間審度的中間過渡。
  換頭“來帆去棹”,泛指往來的船衹。“問古今、幾度斜陽,幾番回首”?是說歲月如流水般逝去,彈指間度過,所謂“幾個殘陽了今昔”。言外之意,人生應當縱情適意,何必拘泥於世間的是非恩怨之中呢?作者在這裏頗有超脫世俗之外,諦視人生、規勸世人的意味。“晚色一川”二句,似從姜夔《八歸》詞“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鴃”化出。比不上原句精警,但也空靈淡湯,清雅可玩。這一片清山秀水,有誰能夠占有並且領略它呢?蘇東坡說得好:“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若閑人不來,則衹有任雨中之荷、煙中之柳自作主張了。“來帆去棹”中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未必能知此意。而我今天載客俱來,登臨攬勝,悅目賞心,日暮忘歸,暫作湖山之主,可以說是平生最愉快的事了。不單是自己識得其中的樂趣,“知我者、燕朋鷗友”,同行諸人也有同樣的認識,燕朋鷗友,指吟社的同人。也可以理解成大自然的海燕和湖鷗。“笑拍闌幹呼范蠡,甚平吳、卻倩垂綸手”?這句係化用江湖詞人盧祖臯《虞美人》:“猛拍闌幹呼鷗鷺,道他年、我亦垂綸手。”范蠡,越國大夫,幫助越王勾踐滅吳後,後在太湖隱居下來。倩,請。垂綸手,釣魚的人,此指代隱居山林的隱士。作者這裏故意顛倒了一個事實:范蠡在平吳之後,擔心“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結束,纔不得不退隱太湖,於波濤煙雨中求得保全,並非隱居了多年之後,纔被請了來幫助滅吳。作者偏那樣說,意思是范蠡本是隱士,被請出來平吳了。詞人們遙望太湖,談起泛舟太湖的千古高人范蠡,禁不住拍闌大笑,好像在說目前我們很難有所作為,倒不如隱居江湖殘了一生。作者到此突然頓住,宕開酣暢一筆:“籲萬古,付卮酒。”這首詞的詞序寫得非常優美,是一篇精美清麗的微型遊記散文。作者在詞風上已超過前人姜夔,詞序發揮散文特長,紀遊寫景,構成全詞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詞、序並讀,一韻一散,有“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之趣。這與宋元之際中國畫上題詩鈐印、詩畫融合是同樣做法。
  詞的下片運用了許多疑問句、反詰句,富於變化跌蕩起伏的章法結構。作者多次發問並且明知故問,問而不答,既含蓄深沉,又淋漓盡致,強烈抒發了江湖雅人的放達胸襟和懷古幽情。同時又與上片紀遊的平緩筆調形成鮮明的對比,反映出作者的獨具匠心。
  這首詞的第三個特點是寫景紀遊清雅如畫。周密多才多藝,不僅工詞,又善出精畫,且愛好收藏,並著有多種野史筆記。他把繪畫的特長融匯到詞的創作中,使其詩文之中飽含畫境,別具特色。詞疏密相生,字裏行間時而留出空白,具有鮮明的“清空”特點,耐人回味。
  ●聞鵲喜·吳山觀濤
  周密
  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
  鰲戴雪山竜起蟄,快風吹海立。
  數點煙鬟青滴,一杼霞綃紅濕,白鳥明邊帆影直,隔江聞夜笛。
  周密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題詠排山倒海的浙江大潮的。宋代詞人詠潮者很多,蘇軾辛棄疾等一代大傢都留下過詠潮詞作。周密的這首詞題材上雖無新穎可言,但有自己的特色,頗值得一讀。
  詞上片寫海潮欲來和正來之情狀。下片寫潮過以後的情景。“天水碧”,是一種淺青的染色。首兩句說錢塘江的秋水好像染成“天水碧”的顔色,指的是潮水未來,風平浪靜的觀感。“鰲戴雪山竜起蟄,快風吹海立”。兩句,寫海潮咆哮着洶涌而來,好像是神龜背負的雪山,又好像是從夢中驚醒的蟄伏海底的巨竜,還好像是疾速的大風將海水吹得竪立起來一般。
  詞人接連用了幾個生動的比喻,有聲有色地將錢江大潮那驚心動魄的場面,排山例海的氣勢。形象生動地表現出來,讓人有如臨其境之感。與枚乘《七發》中關於觀潮一段的描寫相比,雖鋪采攡文不及,但是精煉則超過前者,下片寫潮過風息,江上又是一番景象。
  “數點煙鬟青滴,一杼霞綃紅濕,白鳥明邊帆影直”三句,分別描寫遠處、高處的景色。遠處的幾點青山,雖然籠罩着淡淡的煙靄,卻仍然青翠欲滴。天邊的紅霞,仿佛是剛剛織好的綃紗,帶着潮水噴激後的濕意;臨近黃昏,白鷗上下翻飛,其側則帆影矗立,說明鷗鳥逐船而飛。……詞人選擇了一些典型的景物,構成了一幅五彩繽紛的圖景,使人賞心悅目,身臨其境一般。末句“隔江聞夜笛”,以靜結動,以聽覺的描寫收束全詞,與以前的視覺描寫形成對照。全詞純寫景物,此時纔點出景中有人,景中有我,是極有韻味。
  隔江而能聽到笛聲,可見風平浪靜,萬籟俱寂。寫聞笛,其實仍是寫錢塘江水,從時間上說,全詞從白晝寫到黃昏,又從黃昏寫到夜間;從藝術境界上看,又是從極其喧鬧寫到極其安靜,將“觀濤”前後的全過程作了有聲有色的描繪,使讀者仿佛觀看一部拍攝生動的影片,有特寫的連綴,又有場景的高迅切換,令人不由不如臨其境。一樣,因為詞人又是一位畫傢,故能做到“以畫為詞”。尤其是“隔江聞夜笛”一句,餘韻無窮,似斷猶連,與唐人的“麯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湘靈鼓瑟)(同有“言有盡而意無窮”之妙。美學家宗白華稱贊詞人“能以空虛襯托實景,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確實並非誇張。
  ●木蘭花慢·斷橋殘雪
  周密
  覓梅花信息,擁吟袖,暮鞭寒。
  自放鶴人歸,月香水影,詩冷孤山。
  等閑。
  泮寒晛暖,看融城、禦水到人間。
  瓦隴竹根更好,柳邊小駐遊鞍。
  琅玕.半倚雲灣。
  孤棹晚,載詩還。
  是醉魂醒處,畫橋第二,奩月初三。
  東闌。
  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濕錦鵷斑。
  還見晴波漲緑,謝池夢草相關。
  周密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吟詠西湖景色的詞作。周密寫有十首《木蘭花慢》,分別描寫西湖十景,該詞是其中的第三首,與其他各首一樣,其突出特點是刻意求工,在詞藻錘煉上頗下了一番功夫。
  踏雪尋梅,是古人雅事之一。早在五世紀梁簡文帝蕭綱就有《雪裏覓梅花》詩:“絶訝梅花晚,爭來雪裏窺。”在西湖孤山之側、裏湖外湖之間的斷橋,更是一個賞雪的好去處。“覓梅花信息”,起句寫出一種焦急探求的急切心情。“擁吟袖、暮鞭寒”。詞人邊走邊吟,天寒地凍,雙袖緊掩;暮色蒼茫、寒氣襲人、詞人不得不揮鞭馳馬,詞人“覓梅花信息”的雅興之濃躍然紙上。此情此景,比起“翩翩馬上帽檐斜”盡日尋春的貴公子來,別是一種高雅風緻。接着“自放鶴人歸”三句用林和靖的故事。北宋詩人林逋謚和靖,他結廬孤山,梅妻鶴子,終身不化。二十年間不入城市,縱情西湖山水間。像林逋這樣的高士今已不見,詞人的惋惜從“自”字中隱隱現出。“月香水影,詩冷孤山”,八個字清幽絶俗。上句用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自然貼切;下句頗有“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那樣的深深感慨。開頭六句,前三句情調高昂,後三句則惋轉麯折,今昔情景相較,顯得跌宕有力。詞人感情起伏蕩漾,反復詠唱之間,更覺它韻味悠遠。難怪《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說該詞謂“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無與為匹”,可謂貼切。
  “等閑”,在這裏有不留意的意思。時光飛逝,轉瞬間,“泮寒晛暖,看融城、禦水到人間”。冰融化曰泮,陽氣浮動曰晛。也許不要多久,雪消春至,到那時,冰雪消融為水,流入禦溝,潺潺而鳴,來到人間。這是詞人踏雪尋梅途中的想象。在天寒地凍,素裹銀妝之時,詞人卻馳騁想象,仿佛看到春到人間,冰雪化為春水,另有一番新天地。本來,“禦溝宮女怨,流不到民傢”這裏詞人偏說冰雪融為禦水到人間,其想象之美令人感嘆!詞人這裏可能有所寓意。陳廷焯稱這十首《木蘭花慢》“不過無謂遊詞”(《白雨齋詞話》)的話,似並不公允。“瓦隴竹根更好,柳邊小駐遊鞍”。從上面的想象,又回到“覓梅花信息”的現實中來。“瓦隴竹根”,指屋頂竹根。四字分別表示上、下,但暗示都有皚皚白雪覆蓋。面對着這纖塵不染,超凡脫俗之境界,不由得詞人願在柳下解鞍,盤桓徜徉於這桃源仙境。
  下闋先寫所見的斷橋景物。“琅玕”,本指美石,“石而似珠”,這裏實指翠竹。杜甫《鄭駙馬宅宴洞中》:“留客夏篁青琅玕.”仇註云:“詩傢多以琅玕比竹。”可知是說一片翠竹,迤邐遠去,依停煙霧繚繞水灣。這兩句點染出環境的幽靜。“孤棹晚,載詩還”。上應“吟”字,詞人的吟興,無論是揮鞭而來,還是乘扁舟一葉,在暮色蒼茫中踏上歸途,都始終不衰。來時“擁吟袖”;歸時“載詩還”,作者對風景的流連與如潮的遐思,在這裏表現得委婉生動。
  接着對這種幽情雅意再作深一層渲染:“是醉魂醒處,畫橋第二,奩月初三”。畫橋,指西湖十景之一的斷橋。二、三兩句相互映襯,聲情並著。奩,本為婦女的鏡匣。這裏是說,斜月當空,玲瓏剔透,猶如妝鏡掀起一角鏡袱,露出一縷幽淡的清光。這些正是所謂“盡洗靡曼,獨標清麗,有韶倩之色,有綿渺之思”(戈載《七傢詞選》)的妙句,意境幽邃,但字面上卻淺近易明。可說雅麗處取清真(周邦彥),綿密處取夢窗(吳文英),清脫淡雅,而自有獨至處。寫過斷橋美景、遊興盎然,自我方面的抒懷後,詞人變幻筆法,轉寫另一情事:“東闌。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濕錦鵷斑”。闌,與欄通,這裏指東邊的花園,錦鵷斑:鵷,鵷芻鳥,傳說中與鸞鳳同類的鳥。這裏指錦緞鞋上鸞鳳鳥一樣的圖案。這是詞人於歸途中所見之奇美景緻;在小園幽徑之上,蓮步輕盈,使人輕輕嗔怪雪消後的淺泥,濺濕了她綉有鸞鳳圖案的錦鞋。在遊賞之類的詩詞裏,詩人於自我抒情時,插入耳聞目見的圖景,此法十分常見。如尹廷高《花港觀魚》本是寫自己看到逐隊嬉遊的魚兒,卻忽然宕開一筆寫“紅妝靜立闌幹外,吞盡殘香總未知”。這種“插圖”,更使詩情蕩漾搖曳多姿,為詞人的斷橋之遊,生姿添色,帶有生活氣息。“還見晴波漲緑,謝池夢草相關”。這時,天朗氣清,湖水碧酖,仿佛謝靈運夢中的春草池塘,鳥鳴鶯囀,也縈繞在我耳邊。謝靈運《登池上樓》詩有“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句,故稱“謝池”。《南史。謝惠連傳》稱,這兩句詩是謝靈運夢見他弟弟謝惠連,文思大暢所得。故稱“夢草”。最後暢想春天即將來臨,在歡快之情盡展中緩緩拉下全篇結束的帷幕。
  周密祖籍山東濟南,幼年隨父宦遊閩浙。《木蘭花慢》賦西湖十景,是他三十二歲時的名作。他出身名門,然而尚涉世不深,詞中風格清高澹遠,正是這一時期的寫照,題曰《斷橋殘雪》,卻通首不見一個“雪”字,但卻無處不在寫“雪”。比如“梅花信息”而需要“覓”,有雪:“詩冷”二字,暗中寫雪:“等閑”三句寫雪融化時的情狀,“瓦隴竹根”之所以“更好”,乃是因為有雪點綴,佳人“步玉”自然寫出雪態;就是到最後的“晴波漲緑”,這新緑濺濺的水中,也盡含雪的魂影。這首詞的主要藝術特色即是虛實錯落,情緻婉轉“殘雪”皆於虛處時時流露。其次,詞中妙句頗多,但此處之妙不是以辭淺意深見長,而是清麗動人,表現了周密青年時代的詩詞風格。
  ●獻仙音·吊雪香亭梅
  周密
  鬆雪飄寒,嶺雲吹凍,紅破數椒春淺。
  襯舞臺荒,浣妝池冷,凄涼市朝輕換。
  嘆花與人凋謝,依依歲華晚。
  共凄黯。
  問東風、幾番吹夢?
  應慣識當年,翠屏金輦。
  一片古今愁,但廢緑平煙空遠。
  無語消魂,對斜陽衰草淚滿。
  又西泠殘笛,低送數聲春怨。
  周密詞作鑒賞
  周密是個有氣節的詞人,南宋滅亡後,他堅决不仕元朝。這首詞是宋亡以後所作,通過寫梅花和前朝廢蕪的園林抒發自己對故國的懷念,對新朝的抵觸。根據他寫的《武林舊事》、《齊東野語》的記載:杭州葛嶺有集芳園,原是趙宋王朝的皇傢園林,宋理宗時賜給賈似道,賈再修築,勝景不少,雪香亭便是其中之一,亭旁廣植梅花。宋亡之後,園亭荒蕪,周密來遊而作此詞。
  上闋主要寫梅花及雪香亭荒廢的情景。起首“鬆雪飄寒,嶺雲吹凍”兩句,點明了當時的節令,同時渲染了一種冷色調的氣氛。不說天飄寒雪,而說是雪“飄寒”;不說凍氣入雲,而說雲在“吹凍”。這即突出“寒”與“凍”,又顯得較為活潑。“紅破數椒春淺”,寫梅,梅花含苞未放,其狀如椒,句中說的是初春時候,幾點紅梅初放,但不說梅,衹用椒比:“紅破春淺”,比較說“春初紅綻”,也比較新鮮隨後轉入描寫園林。“襯舞臺荒,浣妝池冷”,二對偶句描寫了亭臺池榭的破敗;但這裏的對偶句是名詞下面用形容詞作謂語的結構,句法較直,沒有“鬆雪”二句那樣麯折。襯舞臺與浣妝池,應是園中池臺名;也可能是形容一些池臺,是供皇帝後妃、賈似道姬妾用來浣妝、觀舞的。所謂“浣妝”,即杜牧《阿房宮賦》“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的意思。“荒”、“冷”寫蕪廢情況,與上“寒”、“凍”合成一氣,歸於下句的“凄涼”二字“凄涼市朝輕換”,點題。
  眼前這般凄涼的亭臺池榭,是因為已經改朝換代的緣故。正因為關係如此重大,所以一池、一臺、一亭的興廢,以至一些梅花的開落,都使人觸目興感。事雖重大,但畢竟如過眼煙雲,平民百姓對國破傢亡無以與力,國傢輕易便在達官貴人手裏喪失了。一個“輕”字,其實不輕。上闋結尾由一個“嘆”字領起。詞人看到初收的梅花與破敗的亭園,不禁發出感嘆。“嘆花與人凋謝,依依歲歲華晚”,花,指梅;人,應指以前生活在這個園林中的人。歲華晚,呼應梅開時候。依依,作者感舊之情,並反過來想象梅花、池臺、歲華對人也有留戀感情。人與景物相互依戀,相互交融。人與梅花都凋謝了。
  下闋將梅擬人化,以猜測梅花所想的形式寄托自己的亡國之痛。“共凄黯”。三字,承上啓下,人與花都凄黯,黯“是”寒、凍“、”荒、冷“、”凄涼“、”凋謝“等情景的收攬和濃化。”問東風、幾番吹夢“,”問“是人問花,但花亦何嘗不能自問,人花同感,彼此難分。問一問東風、花開花落幾多次了呢?原來,雪香亭的梅花也是經歷過世間幾番重大變故的,與上文”市朝輕換“相呼應。”慣識當年,翠屏金輦“,這是梅花”吹夢“和”凄黯“的原因。
  這兩句把梅花擬人,說它在園亭中,應當很熟悉坐金輦、遮翠屏的皇帝、後妃,見過了小朝廷苟安時期的“盛況”。但這在今天,那時的情景再也不會出現了,已經成為引人傷感的事了。這是“吊”梅,而梅也憑吊往事“一片古今愁,但廢緑平煙空遠”,梅花的愁,作者的愁,原來是“古今”的興亡之愁。以前的太平盛世到如今衹剩下令人愁恨不已的廢緑平煙,作者的心情很不平靜。“無語消魂,對斜陽衰草淚滿”,作者思緒萬千而無話可說,面對斜陽衰草不禁淚滿魂消。
  這時,作者的感情涌至高潮。“又西泠殘笛,低送數聲春怨”。聽到從西泠橋邊,低低地送來幾聲怨麯。謂笛聲為“殘”,因是亡國餘音:“春”暗指元朝統治者,故有所“怨”。作者落淚傷神之後,還是要回到現實。現實畢竟已是蒙元的天下。西泠的殘笛使詞人不得不面對現實,現實衹能聽見數聲春怨。這一揚一頓,足見作者用筆之巧。
  這首詞,藉寫梅以憑吊故國滅亡,所寫不限於梅,把梅與園亭、與人融合而寫題目為吊梅,可全詞從頭到尾不露出“梅”字,衹在襯托、用典及詞意的關連中來表現它。這首詞寫情寫景具佳,前後呼應,飽含深情而不事張揚是周密詞慘淡經營、意境較深的作品之一。陳廷焯《詞則》評下闋即“杜詩‘回首可憐歌舞地’意,以詞發之,更覺凄婉”,也指出它結尾有力。
  ●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
  周密
  步深幽。
  正雲黃天淡,雪意未全休。
  鑒麯寒沙,茂林煙草,俯仰千古悠悠。
  歲華晚、飄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
  磴古鬆斜,厓陰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
  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
  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遊!
  為喚狂吟老監,共賦消憂。
  周密詞作鑒賞
  這首詞中的蓬萊閣在紹興臥竜山,為五代時吳越王錢鏐所建,是浙東名勝。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元軍攻占南宋都城臨安,周密隨即流亡,這年和次年的鼕天都曾到過紹興,從詞中描寫鼕天的景物來看本詞應是第二年鼕天遊覽蓬萊閣時寫的,表達了作者懷念故國山河的愛國憂思。詞人的感受是通過登閣所見景物麯麯傳達出來的。在故國淪亡的情況下,詞人登臨古閣,感慨萬千。時值鼕季,天色陰沉,雪意未休,這種凄涼的氣氛很好地烘托了作者的悲涼心境。
  上闋以寫景為主。首句“步深幽”三字概括了進山登閣的過程。山路麯折盤桓,行人漸入幽深,“正”字領起下面兩句,交代當時的天氣。鼕雲凝重,天色昏黃,仿佛要下雪的樣子。作者以陰沉的天氣烘托自己抑鬱而沉重的心情。“鑒麯”三句,描寫登閣所見到的景物。鑒麯即鑒湖,唐代詩人賀知章告老時曾賜得鑒湖後終於其地。茂林指蘭亭,亦在紹興,東晉名士王羲之等曾於此賦詩詠懷,《蘭亭集序》中有“茂林修竹”之語。鑒湖和蘭亭都是歷史上名士棲遊的地方,而今一片蕭瑟和衰敗。詞人撫今追昔,不勝感慨,衹覺“千古悠悠”下面“歲華晚”三句,轉而抒發身世飄零的感觸。登閣時已近年底,可自己仍在飄泊,而此番登臨又是衹身一人,尤感寂寞。“同載五湖舟”,說的是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功成身退與西施泛舟五湖的故事。自己雖然也和范蠡一樣隱遁避世,四處漂泊,卻是形單影孤,誰來與我作伴?“磴古”以下三句,再從抒情轉入寫景。古老的石級,歪歪斜斜的老鬆,山崖背陽處多年積成的青苔,此情此景,怎能叫人不生“一片清愁”?
  上闋寫罷令人愁腸百結的鼕景,下闋而抒發對故國山河的感懷,對宋朝大好江山喪失的痛惜。下闋首句以換頭用“回首”帶起三句,述說流亡歲月中對故鄉故都的刻骨思念。多少次我夢裏回到故國,不禁眼淚灑遍傢園。西浦、東州都是紹興地名。周密祖籍濟南,長期寓居吳興,故將江浙一帶視為第二故鄉。但今日登閣眺望,頗像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登樓,看到故國山川、園林已今非昔比,不禁憂思萬端。心眼,胸懷、氣度。“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遊”二句點題集中抒發了國破傢亡的痛苦。秦鬟,指美如髻鬟的秦望山,在紹興東南。妝鏡,指清如明鏡的鑒湖水。這句極力鋪陳山川的美麗,可是,這麽嬌美的山川,為什麽到這個時候纔來遊賞呢?江山已經易主,故園已經不再,這纔是作者最為痛心疾首的。
  “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遊!”兩句一出,直抒作者愁恨,給讀者以極大震憾。結尾二句,卻又筆頭一轉,輕輕遠拓開去。“狂吟老監”指賀知章,他曾任秘書監,又自號“四明狂客”。詞人要召喚他一起來賦詩消憂,如象離主題遠了一點,其實正表明憂愁鬱結,難以消除,愁情反而更深了。
  這首詞藉物抒懷,以陰沉凄涼的鼕景表達作者國破傢亡四處漂泊的憂思。詞的上闋涉及國土淪亡,但蕭敝的鼕景無處不滲透遺民的哀痛。下闋改用直抒胸臆的手法。回首“三句,似欲打開感情的閘門一任奔瀉,以傾吐心頭鬱積的哀傷,然而,至”還似王粲登樓“句一頓,至”好江山、何事此時遊“時作者的悲憤之情突至高峰。隨後卻輕輕一退,轉而要呼喚”四明狂客“賀知章,來與自己一道吟賦。這樣層層推進,回環往復,構成了本詞情思哀婉和沉鬱頓挫的風格特徵。草窗詞素以意象縝密著稱。綜觀全詞,寫景空遠,抒情婉麯,結構細密,引事用典十分貼切,充分體現出作者深厚的詞學功底和創作才力。所以這首詞一直被推為《草窗詞》的壓捲之作。
  ●高陽臺·寄越中諸友
  周密
  小雨分江,殘寒迷浦,春容淺入蒹葭。
  雪霽空城,燕歸何處人傢?
  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
  感流年,夜汐東還,冷照西斜。
  萋萋望極王孫草,認雲中煙樹,鷗外春沙。
  白發青山,可憐相對蒼華。
  歸鴻自趁潮回去,笑倦遊、猶是天涯。
  問東風,先到垂楊,後到梅花?
  周密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周密晚年的作品。蒙元代宋後,許多前朝士人紛紛依附了新朝。周密懷有強烈的愛國感情,隱居江南不仕。而在他隱居的江浙一帶,作者尚有些許志同道合的氣節之士。這首詞便是為鄧牧、謝翺等友人寫的。周密當時寄居杭州,而鄧、謝等人寓居越州(今浙江紹興)。
  上闋起首三句描寫作者所住的地方。“小雨分江,殘寒迷浦,春容淺入蒹葭”,初春的小雨分流於錢塘江中,江邊還彌漫着殘鼕的寒氣衹有初生的蘆葦透露出一點淺淺的春意。起二句對偶,工整自然,第三句“淺入”二字刻意雕琢,頗為生動。接下去兩句接着描寫周圍環境。“雪霽空城,燕歸何處人傢”,雨雪已經停止,天空已經放晴,本應到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時候,但經過戰爭之後,城裏十室九空,居民屋子受到破壞,燕子雖然歸來,但是它們到哪一傢去做窩棲息呢?寫城市蕭條,衹用一“空”字,且用燕子無處棲息來渲染形象而凝重。此情此景,使作者想起了朋友。“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轉而寫對友人的思念。蒼茫,指錢塘江,夢中要到越中訪友,夢魂要渡過“蒼茫”的江水。但是,夢輕愁重,怕被愁遮住,以致於在夢中也去不了啊。夢與愁有輕重之分,構思極為新奇;且意思上以退為進,也頗有力。“感流年,夜汐東還,冷照西斜”,又回到自己,感慨光陰易逝。寫光陰,也衹用三個字輕點,有年華流駛之感,接着便描寫兩種景象:夜裏的潮水嚮東退走清冷的月亮嚮西斜去。這兩種景象一天天重複出現,光陰便在不知不覺中消逝了,時間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流失了,可是我與友人仍懸於兩地,隔於江水,不能相見。
  下片,從懷友寫起,回到寫自己。“萋萋望極王孫草,認雲中煙樹,鷗外春沙。”極目望去,衹見長得很茂盛的王孫草,朋友卻不知在哪裏,以喻想念越中友人。想念深而看不見,衹好從遠接雲中的煙樹與鷗鳥飛翔之外的沙灘,辨認通往友人所居住地方的道路,這句是從謝朓名句“雲中辯江樹”化來,渾然無跡。“雲中”兩句與上片“夜汐”兩句,對偶相同,寫法也相似,前者以景寓意,這裏則以望遠之景寓想念之情。“白發青山,可憐相對蒼華。”白發自己和友人的頭髮都已經白了;青山,自己這裏的青山和友人那裏的青山;蒼華,兼包兩地的青山、白發。自己和友人都已經老了,可是兩地的青山依舊緑意盎然,生機勃勃。面對青山,遙想遠方的友人,不禁産生無限感慨,“可憐”油然而生。“歸鴻自趁潮回去,笑倦遊、猶是天涯。”鴻雁順着潮水東流的方向飛去,但不能代人傳遞音訊;自己雖是倦遊歸來,居住杭州,但對故鄉吳興來說,對分別不能團聚的朋友來說,都有遠隔“天涯”之感。事實上,吳興、杭州、紹興相去不遠,而謂“天涯”,實是思念情深所形成的錯覺;着一“笑”字,笑倦遊無成,也自笑這種錯覺。下闋最後三句與本詞前面各句有明顯不同,值得好好體味。
  “問東風,先到垂楊,後到梅花?”這一問,來得突兀,似乎與前文描寫殘鼕初春景緻、思念友人情懷沒什麽關係。但事實上包含了作者極深的意思,是體現這首詞主旨的句子,是思友的升華。東風,你可是要先吹到垂楊身上,然後再吹到梅花身上嗎?“東風”隱喻元朝統治者的“恩澤”,“垂楊”隱喻不能堅持氣節而投靠新朝的人,梅花隱喻忍受清苦生活的遺民。作者及越中諸友是傲雪怒放的梅花,本不需要春風的惠澤,作者這樣寫,表達了自己和友人的堅貞不屈,對趨炎附勢者的不滿和對蒙元新朝統治的譏刺。
  這首詞語意新奇辭句幽遠結尾頓挫有力,使人振奮,在周密詞中,是意境較厚的,陳廷焯《詞則。大雅集》評:“幽思得碧山意趣,但厚意不及。”恐是不確之見。寫友人之誼,而友人之誼是建立在高貴的品格的基礎上的。這在同類詩詞中是不多見的。
  ●高陽臺·送陳君衡被召
  周密
  照野旌旗,朝天車馬,平沙萬裏天低。
  寶帶金章,尊前茸帽風欹。
  秦關汴水經行地,想登臨、都付新詩。
  縱英遊,疊鼓清徊,駿馬名妓。
  酒酣應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雲飛。
  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
  風漸緑西湖岸,雁已還、人未南歸。
  最關情,折盡梅花,難寄相思。
  周密詞作鑒賞
  作者的友人陳君衡為蒙元朝廷所召,將要前往大都(今北京)赴任。作者為此寫了一首送別的詞。但因作者一嚮熱愛宋朝,宋亡以後堅隱不仕,因此這首詞較一般的送別詩詞而言,在感情上自有一番特色。
  上闋以寫送別的場景為主,與一般的送別詩詞似並無二緻。起首三句“照野旌旗,朝天車馬,平沙萬裏天低。”作者用豪放筆法勾畫出一幅威武鮮明的郊野送行的場面。衹見旌旗飄飄,光照原野,車馬轆轆,浩浩蕩蕩。這樣威武雄壯的畫面,襯以廣阔的原野作背景,活脫脫一幅令人振奮的圖畫,給人以充分的遐想。
  接下去這首詞的主角陳君衡,出現在這幅畫捲中。作者衹用“寶帶金章,尊前茸帽風欹”兩句人物便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寶帶金章”,表明了人物的身分,同時暗示此行的緣由:“尊前”,酒尊之前。唐詩人馬戴《贈友人邊遊回》有“尊前語盡北風起,秋色蕭條鬍雁來”句。“茸帽風欹”,頭上戴的皮帽被郊野的風吹得略略傾斜,一個“欹”字,極為傳神地勾畫出人物的神氣。欹即側帽,典出《北史。獨孤信傳》:“信在秦州,嘗因獵,日暮,馳馬入城,其帽微側,詰旦而吏人有戴帽者鹹慕信而側帽焉。”詞用此典,極為貼切,而有微意。君衡之應蒙元之召,與慕信而側帽的鬍風,正相一致。這一用典,實不同於一般泛用。作者由此想到友人北上要經過的路途和友人走後的作為。“秦關汴水經行地,想登臨、都付新詩。縱英遊,疊鼓清笳,駿馬名姬。”一路之上,登秦關臨汴水,吟詩作賦。秦關,應泛指沿途之山,中國習又稱秦。汴水,流經北宋都城東京(今開封)的一條河鼓聲陣陣,鬍笳清脆;乘駿馬,攜名姬,縱情遊樂。
  上闋對送別場景的鋪陳及對別後情景的想象,看似與一般的送別詩詞類似,但提及北宋舊地“秦關汴水”作者委婉地透露出對故國的念和山河依舊、人事已非的感嘆,而用筆極為含蓄。
  下闋主要抒發了作者對友人遠去的傷感和對友人出仕新朝的擔心與不滿等復雜的心情。頭一句“酒酣應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雲飛”,進一步設想友人遠去北國的情景。“酒酣”,指朝廷召宴,作者想象友人彼時彼地應是燕山雪飄的冰天雪地的影象,連月亮都仿佛凍住了似的,發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光輝。
  冰河月凍,造語甚新,意境頗佳。這陰冷影象與上闋熱烈歡快的情調形成鮮明的對照,為下面的感嘆鋪墊了氣氛。接着,作者將筆鋒一轉:“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我已是風燭殘年,不願為新朝用而隱居江南,又有誰能常常記起我呢?方回,賀鑄的字,他的《青玉案》有“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句,十分有名。黃庭堅曾說:“解道江南斷腸句,世間唯有賀方回。”作者身在江南,又有一腔愁怨,故以賀鑄自比。這兩句詞不僅包含年老力衰的傷感,友人離去的傷情,還有國傢淪亡的傷痛。“東風漸緑西湖岸,雁已還,人未南歸”,北方冰雪尚未消融的時候,春風已經吹緑了江南,大雁已經飛回了,可是友人還沒有回來。王安石有“春風又緑江南岸”句,此處周密化用之想到此處,不禁嘆息道:“最關情,折盡梅花,難寄相思。”盛弘之《荊州記》載:陸凱曾從江南將梅花寄到長安送給他的好友范晔,並曾詩說:“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周密這兩句亦用此意,意思是說,我的相思之情即使折盡梅花也難以表達。
  從字面看來,表現了作者對友人極為真摯懇切的懷念之情。但如果深入體味,就不難悟出,這裏還有着更深刻的寓意,那就是作者擔心友人到了北方,有了高官厚祿,忘懷自己,忘懷故國。這就不僅表達了身為遺民的慘淡心情,而且含蓄地透露出對友人仕元的不滿。這首詞在送別詩詞中是頗具特色的。寫送別而通篇貫穿着深切感人的故國之思,作者既寫眼前實景,也寫想象中的虛景,虛實相合,深沉宛轉地表達了作者復雜難言的思想感情。其中既有送別友人的不捨和傷感,又有對其屈身仕元的不滿,還有對南宋滅亡的悵恨。正是這種復雜的心理,使得這首詞沒有像一般送別詞那樣衹刻畫離愁別緒當然也沒有對友人的明顯指摘,而衹有藉描寫送別情景、抒寫相思離愁,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
  ●掃花遊·九日懷歸
  周密
  江蘺怨碧,早過了霜花,錦空洲渚。
  孤蛩暗語。
  正長安亂葉,萬傢砧杵。
  塵染秋衣,誰念西風倦旅。
  恨無據。
  悵望極歸舟,天際煙樹。
  心事曾細數。
  怕水葉沉紅,夢雲離去。
  情絲恨縷。
  倩回紋為織,那時愁句。
  雁字無多,寫得相思幾許。
  暗凝伫。
  近重陽、滿城風雨。
  周密詞作鑒賞
  周密身處南宋末年,憑他詞人的敏感,他自然感受到北元興起而南朝衰敗的景象。又加上作者京城失意,思念故鄉,這時偏逢九月初九重陽節,便有了這首《掃花遊。九日懷歸》。
  頭三句“江蘺怨碧,早過了霜花,錦空洲渚”,描寫重陽時節的典型景物江蘺,一種香草,出自屈原《離騷》:“扈江蘺與闢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李商隱《九日》詩用過這個典故:“空教楚客詠江蘺”,這裏也用為九月九日景物,開江蘺因幽怨而呈現碧色,早過了經霜開花時候,水邊已沒有一片花如錦的江蘺了。下面接“孤蛩暗語”句,轉而寫聽到的聲音蟋蟀正在孤單地暗自嗚叫。姜夔《齊天樂》詠蟋蟀:“凄凄更聞私語”這裏是指九月蟋蟀初鳴。下面兩句:“正長安亂葉,萬傢砧杵”。長安這裏指杭州,南宋的都城。長安亂葉句本賈島送別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和周美成《齊天樂》“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形容落葉隨風飛舞,飄落滿地。“萬傢砧杵”本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扌壽衣聲”,傢傢用砧杵為將要遠服兵役的人製徵衣。姜夔《齊天樂》也描寫蟋蟀叫聲“相和砧杵”。
  這兩句點明了作者當時的時間、地點和氛圍。
  “塵染秋衣,誰念西風倦旅。”轉入寫客況凄涼。塵染秋衣一句,脫於西晉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意思是說在京城呆得很久了,衣裳已經被塵土染黑,卻沒有人來關心我這個滿懷疲憊的異鄉旅客。北宋晁端禮《水竜吟》“倦遊京洛風塵,夜來病酒無人問”,也是這個意思上闋結尾三句:“恨無據。悵望極歸舟,天際煙樹。”描寫心中的鄉愁無以依托,衹有惆悵地眺望江上遠去的歸船和天邊如煙的樹木。詞用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嚮板橋》詩“天際識歸舟,雲中辯江樹”語,表示自己想回去又不能,衹有遙望江上舟樹以寄托鄉思《古詩》“遠望可以當歸”即是這種心情下闋起首一句“心事曾細數”,統領以下各句,表明作者由寫景寄情轉入全寫內心世界。“怕水葉沉紅,夢雲離去”“怕水葉沉紅”,是寫紅荷凋落。翁元竜《隔浦蓮近》“沉紅入水,漸做小蓮離藕”,語意相近。“夢雲離去”,語出楚王夢遇神女,及朝為行雲的故事。這三句是說,作者心事重重,無法輕鬆,衹擔心美好的往事象荷花凋謝、夢雲離去一樣,再也不能重視了。下句“情絲恨縷”稍停頓一下。一語概括所有的心事,再細說“倩回紋為織,那時愁句”,是說像晉代蘇蕙織錦字回文詩一樣,將當時的離愁別緒,寫成詞章或書信。
  “雁字無多,寫得相思幾許”,接着上面兩句的意思,轉折了一下,說即使書信也裝不了多少相思情雁衹排成人字、一字,沒有多少字,怎能寫出多少相思,言外意是思無限。人們又常用鴻雁指書信。秦觀《減字木蘭花》有“睏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句,雖都用鴻雁作比,卻用法相反,各從不同角度作出恰當的比喻。下闋結尾三句:“暗凝伫。近重、滿城風雨。”作者心潮起伏、思緒難平之後,又回到重陽節和那時景色上,首尾呼應。自己一個人伫立凝望重陽景象,卻衹見到滿城風雨。這正同上闋“錦空洲渚”、“正長安亂葉,萬傢砧杵”等句同樣凄清。“近重陽、滿城風雨”一句來自潘大臨“滿城風雨近重陽”,但衹顛倒詞序,例由豪放變凄涼。
  這首詞凄而不慘,哀而不傷,很好地把握了重陽節的景象與作者自己的心情。詞人鋪陳上的抑揚頓挫也恰到好處,令讀者心有戚戚焉。這首詞還有一個特色,就是用典頗多,句多出處,雖見研習前人之功,但亦略多了些。
  ●花犯·賦水仙
  周密
  楚江湄,湘娥乍見,無言灑清淚。
  淡然春意。
  空獨倚東風,芳思誰寄。
  凌波路冷秋無際,香雲隨步起。
  謾記得、漢宮仙掌,亭亭明月底。
  冰弦寫怨更多情,騷人恨,枉賦芳蘭幽芷。
  春思遠,誰嘆賞、國香風味。
  相將共、歲寒伴侶,小窗淨、瀋煙熏以袂。
  幽夢覺,涓涓清露,一枝燈影裏。
  周密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詠水仙的詞。南宋末詠水仙的詞不少,這是其中較好的一首。
  上闋主要描寫水仙的綽約風姿。起三句“楚江湄,湘娥乍見,無言灑清淚”。楚江,楚地之江河,此處應指湘江。湘娥,帝舜的兩位妃子娥皇、女英,湘水女神。水仙種於布小鵝卵石的水盆中,葉叢中挺生花莖,上開白色帶黃的傘狀花。根莖色白如玉,莖葉初生含緑色,上面也滲些水,便使人覺得浴露凌波,為之神爽。水仙這冰清玉潔的樣子,便如湘江邊上,湘水女神娥皇、女英凌波現身一樣,仿佛還在無言地落淚。下句說“淡然春意”。水仙花生於鼕春之交,含有淡淡的春意,淡然也就是不粘滯於塵事,不着意於色相。
  “空獨倚東風,芳思誰寄。”作問語,是從鑒賞者角度寫的。水仙獨臨東風而立,美好的情思寄托給誰呢?自然是無所寄托的;擬人則是高潔難有知音。“凌波路冷秋無際,香雲隨步起”,凌波,本指起伏的波浪,多形容女子走路時步履輕盈。湘娥凌波微步,帶起香雲,描寫水仙在水中的倩影。《洛神賦》有:“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句。雖然不是秋天但凌波的水仙散出無限輕冷的寒意,在春天氣氛中給人以秋感。
  高觀國《金人捧露盤。水仙花》:“有誰見羅襪塵生,凌波步弱,背人羞整六銖輕”,卻嫌着色相。上闋結尾兩句:“謾記得、漢宮仙掌,亭亭明月底。”看她凌波微步,觀者的思緒不禁隨之飄遠,想起漢宮前捧承露盤的金銅仙人在明月下的亭亭玉影。
  下闋暫離水仙本身,主要抒寫由水仙引發的聯想,贊美水仙國色多情甘受寂寞的高潔。冰弦,指箏。《長生殿。舞盤》:“冰弦玉柱聲嘹亮,鸞笙衆管音飄蕩。”此處喻水仙,水仙如冰弦,彈來怨情更多。
  以有聲的冷弦比無聲的水仙,此種通感手法可收到奇效。趙聞禮《水竜吟。水仙》:“乍聲瀋素瑟”,又“含香有恨,招魂無路,瑤琴寫怨。幽韻薑涼,暮江空渺,數峰清遠”,比較這句寫的辭繁,意思是一樣的。張炎《西江月。題墨水仙》:“獨將蘭蕙入《離騷》,不識山中瑤草”,與此處用意相似接下三句:“春思遠,誰嘆賞、國香風味。”水仙春思悠遠,韻味深長,但很少有人賞識這種國香風味。國香,指極香的花,一般指蘭、梅等。亦用於贊揚人的品德黃庭堅《次韻中玉水仙花》:“可惜國香天不管,隨緣流落小民傢”,已寄此意。“相將共、歲寒伴侶”,儘管無人賞識水仙的國香風味但水仙並不由此改變心態,仍保持高潔心態,可與鬆、竹、梅歲寒三友媲美。
  “小窗淨、瀋煙熏翠袂”,水仙擺在明淨小窗前,瀋香的煙繚繞着水仙抽出的緑葉。翠袂,喻水仙葉。結尾兩句別寫一種意境:“幽夢覺,涓涓清露,一枝燈影裏。”當人一覺幽夢醒來時,衹見燈影中有一支一身上帶有點點露珠的水仙花。如此清簡雋永的畫捲令人印象十分深刻。
  詩詞詠物的情況是比較多的。大凡詠物,此物必有可詠可贊可思可慕之物,或堅貞或高潔,名為詠物,實則寄托自己的感情。但也有衹註重詩詞技巧和感性體驗的。詩詠物晚唐為多,詞詠物南宋末為多。這種情況都是在難以幹預政治衰亡情勢下,以詠物作為排遣愁思、淨化心靈的手段。水仙不過是盆景,詞人想象為比湘妃還要美的水中仙子。這種凝神觀照,擺脫凡思,運用想象和技巧去寫詞,好處是描寫物象的清高再來鼓舞自己,缺點是可能因玩物而自失。南宋末詠水仙,境界多為幽峭,刻畫是精細的。周密此詞皆寫水仙,然而沒有出現“水仙”二字,每每以他物作比。而且命意用辭清遠,如“淡然春意”,“凌波路冷秋無際”,這兩句在傳神方面很有獨到之處。
  ●玉漏遲
  題吳夢窗《霜花腴詞集》
  周密
  老來歡意少。
  錦鯨仙去,紫簫聲杳
  怕展金奩,依舊故人懷抱。
  猶想烏絲醉墨,驚俊語、香紅圍繞。
  閑自笑。
  與君共是、承平年少。
  雨窗短夢難憑,是幾番宮商,幾番吟嘯?
  淚眼東風,首四橋煙草。
  載酒倦遊甚處?
  已換卻、花間啼鳥。
  春恨悄。
  天涯暮雲殘照。
  周密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周密為其好友吳文英(號夢窗)的詞集《霜花腴詞集》而作,意在懷念亡友,追憶故國。吳文英詞集題目原為《夢窗稿》,分甲乙丙丁四集,甲稿有《霜花腴。重陽前一日泛石湖》一詞。江昱按:“頻洲漁笛譜《(按周密詞集)有》玉漏遲。題吳夢窗〈霜花腴詞集〉《,》山中白雲《(按張炎詞集)有》聲聲慢。題夢窗自度麯〈霜花腴〉捲後《。意當時此麯盛傳,遂以標其詞捲也。”就是說,由於吳文英》霜花腴《一詞廣為流傳,遂明之作為吳詞集的代稱。周密這首詞起筆便寫“老來”,下又回憶“承平年少”時,可以肯定作於宋亡之後下闋有“四橋”則又為作者倦遊蘇州時作(正與夢窗原詞作地同)。
  上闋第一句稱“老來歡意少”,奠定了全詞的基調。那麽為什麽年紀大了歡樂便少了聽?作者隨之娓娓傾訴。“錦鯨仙去,紫簫聲杳。”“錦鯨”句用李太白騎鯨仙去之事,寫詞友亡故。詞本先有麯調,後有文詞,紫簫,亦指按麯填詞,“聲杳”,描繪聲音逝去貌“仙去”、“聲杳”連貫,給人這樣的印象:仿佛夢窗一擱筆,詞壇從此寂寞。“怕展金奩,依舊故人懷抱。”“金奩”,存放吳詞的匣子。“怕展”,豁怕睹物思人,可是如此懷念,情動於中,又不能不展開。“依舊故人懷抱”,看見詞作如見故人,還是那樣的情懷接着,作者便描繪了往日的美好時光。
  “猶想烏絲醉墨,驚俊語、香紅圍繞。”“烏絲”,即“烏絲欄”指精美的紙,“香紅”,喻美麗的歌女。夢窗酒後賦詞,情酣墨飽,字字珠璣,衆人驚贊美女圍看,那情景多麽陶醉。“閑自笑”,描寫自己,意思是說現在想起還私心竊喜。寫到這裏,亡友就仿佛在面前,作者直接與他話舊:“與君共是、承平年少。”“承平”,指宋亡前的太平時代。“與君共是、承平年少”這句感嘆是他對太平時日許多美好情景的概括。這句感嘆,含有對世道變亂、人生衰老、故人亡去的傷感。“老來歡意少”的意思就比較清楚了。
  上闋以回憶為主,下闋以對今日的感慨為主。
  “雨窗短夢難憑,是幾番宮商,幾番吟嘯?”雨點噼裏叭啦地打在窗戶上,驚斷了如夢往事。以前好友相會時,多少次吟嘯,多少次唱和,但現在這一切都衹能在回憶中冥想了。沉吟至此,無限悵惘。“淚眼東風,回首四橋煙草”,想到這裏,不禁涕泗滿襟。
  “四橋”即蘇州甘泉橋,周密與吳文英當年都曾來此遊賞,周密有《拜星月慢。春暮寄夢窗》寫道:“一夜花落啼鵑,喚四橋吟伴。”夢窗《霜花腴》亦此地附近遊賞之作。但現在四橋“煙草”依舊,衹是昔日同遊的朋友已經不在了對往昔是那般陶醉,看今朝卻是如此傷心。
  前有“閑自笑”,後有“淚眼東風”,一笑一哭,作者傷懷之情令人唏噓。“雨窗”、“淚眼”、“煙草”令人感到空朦、凄迷。“載酒倦遊甚處?已換卻、花間啼鳥。”提着酒壺,遊光已盡,“我這是在什麽地方?”作者恍惚之間不禁心生疑問。“甚處?”寫出了他的極度迷惘,本是故地重遊,而他卻不知所處。“已換卻、花間啼鳥”,脫化於王維“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從表面看似寫遊賞時間已長沒了興致但其中當含有痛感國破友亡的深意。“春恨悄。天涯暮雲殘照”,生動地寫出了作者漂泊無依,心情寂寥的景況。重遊舊地,卻生起如許春恨,但又無人訴說。暮雲殘照,既寫景,亦是作者心情的寫照。
  作者的空虛、孤零、對故國、亡友的思念,都藉這晚晴之景透露出來了。下闋與上闋一樣,從懷念亡友寫起,越寫越動情,以至身世之感、傢國之念,一齊涌出。讀罷全詞。我們便明白了,似作者這般經歷、這般心情,怎麽高興得起來呢?無怪乎會“老來歡意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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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王禹稱寇準錢惟演
陳堯佐潘閬林逋楊億
陳亞夏竦范仲淹柳永
張先晏殊張昪石延年
李冠宋祁梅堯臣葉清臣
歐陽修王琪解昉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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