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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海蠡测剩语
南怀瑾 Na Huaijin
萧天石
禅宗一门,为我国佛教中一革新派,旨在传佛心印。自释迦牟尼传大迦叶,递至二十八代菩提达摩,东来震旦,是为此土出祖。复自二祖僧璨递传至六祖惠能,弘开五叶,宗风大振。虽所提倡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宗旨,惟文字语言,亦未始非心传方便法门。故达摩初亦曾用《楞枷经》四卷以印心。惠能于黄梅,刚道得“本来无一物”一偈,便得衣钵,惟当授受之际,犹为说《金刚经》。其在曹溪弟子亦有《坛经》之记。厥后二派五宗,无不直指向上,皆令自求、自行、自悟、自解;然亦究不能无说,说不能无文。盖借语传心,因指见月,语言文字,有时亦不失为接引开示之方便也。
世谓禅宗为教外别传,实则谓之别传固可,谓之非别传而为嫡传亦可。盖真谛不二,以教证宗,以宗举教,教实有言之宗,宗本无言之教。三藏十二部,默契之则皆宗;千七百公案,举扬之则皆教。佛说法数十年,未尝说得一字,以法尚应舍也。故究竟言之,教原未尝有言,而宗亦未尝无言也。天下同归而殊途,百虑而一致。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能彻悟自心是圣,自心是佛,则触著便了,更无余事。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岂可因门庭施设,而分宗分教,俨然门户峥嵘,自生差别哉!
南君怀瑾,顷以所著《禅海蠡测》书稿见寄。细读之,深觉其超情离见,迥出格量。君虽深契禅宗,然不以话头为实法,不以棒喝作家风;横说竖说,语语由自性心田中流出,绝非如优人俳语者可比。其中冶儒释道各家之言,而综诸一贯,会归一旨,倘非能如大海之纳百川者,曷克臻此?是书虽累十余万言,要亦只道得一字。若会时,看固得,不看亦得;不会时,不看固不得,看亦不得。洛浦安答僧云:“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飞鸟尽迷巢。”是佛固著不得,经典公案亦著不得。读者于此书所示,一字一句,又岂能著得?“不离文字难为道,尽舍语言始是经。”读者切勿泥于语句,堕入文字禅中,而宜独超冥乎语言文字之外,是为近之。否则依然陷在妄想知见网中,虽一辈子学佛,一辈子参禅,一辈子求道,骑驴觅驴,与自己本来面目,毫没干涉,而终归是凡夫。余昔赠灵岩寺僧传西有句云:“不学佛时方成佛,非参禅处即参禅。”此与张拙见道偈之:“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及憨山大师所谓:“妄想兴而涅槃现,烦恼起而佛道成。”其义一也。
余与怀瑾,论交十余年矣。抗战初起时,君甫逾弱冠。殚力垦殖,深入夷区,部勒戍卒,蛮烟瘴雨,跃马边陲,气宇如王,高自期许。卒以囿于环境,单骑返蜀,复事铅椠。曾述其经历,著《西南夷区实录》一书,则又恂恂儒者,非复向日马上豪雄矣。无何,任教军校,时余主持日报,每相与论天下事,壮怀激烈,慨然有澄清之志。惟以资禀超脱,不为物羁,故每尝芒鞋竹杖,遍历名山大川,友天下奇士,不知者辄目为痴狂,而君则恬然乐之。尝曰:“钟鼎山林,固皆夙愿,苟顿脱可企,则视天下犹敝屣耳!”一九四三年,余以婴疾,药炉禅榻,时益相亲;曾与遍访高僧,并同师事光厚老和尚。不期年,君辞军校事,而致学于金陵大学研究院社会福利系。后又弃隐于青城之灵岩寺,霜枫红叶,日伍禅流。旋从禅德袁焕仙居士游,契入心要。嗣即不知踪迹者久之。一日,忽有客自峨嵋来,始知闭关于中峰绝顶之大坪寺,西川旧好,相顾愕然!耆年如谢子厚、傅真吾,及君师袁焕仙等,相约入山访之,始知由名僧普钦之介,悄然至峨嵋,初于龙门洞猴子坡等处,叠示灵异之迹,乃获寄迹该寺。在此期中,并曾折服当时负有盛名之唯识学者王某。龙门寺僧演观,曾记其事与对话,刊有专册行世,不胫而走。龙泉有匣,光芒不掩,真性情人,行事大抵固如是也。
后三年,余宰灌县,君飘然莅止,美髯拂胸,衲衣杖策,神采奕奕。问从甚处来?答谓:“前从灵岩去,今自金顶回。”问:在峨嵋山何为?曰:“三年闭关,阅全藏竟。”复问其今后拟往何处?则曰:“到处不住到处住,处处无家处处家。”相视而失笑者久之。憩夏青城后,即远游康藏,穷探密宗之奥;行迹遍荒山绝巘(yan三声,大小成二截的山),丛林古刹。行脚愈远,所接大德高僧奇人异士亦愈众,而迹亦愈晦。盖所谓“就万行以彰一心,即尘劳而作佛事”者也。嗣闻其经康藏至昆明后,曾讲学于云南大学。折返锦城,并一度应川大哲学教授傅养恬之邀,讲学于哲学研究会。斯时已声光并耀,缁白闻风问道者络绎。迨抗战胜利后二年,君即返里省亲,嗣复深隐于天竺灵隐山中,栖心玄秘。尔时,余适于役京畿,彼此不相闻问矣。
一九四九年夏,余自沪来台。一夕,君忽枉访于台北寓所,始悉其方有所营为。越明年,事与愿违,忽尔晦迹,行藏莫卜者久矣。迄去冬,因某居士之约而复聚于海滨一陋巷中,破窗尘几,意趣萧然;当力促以重亲笔砚。初不谓然,几劝始诺。曾未数月,遂成斯篇,都凡二十章,钩元提要,探幽阐微,手眼别具,发前人之所未发。全书以禅宗为主眼,而融会众流,归趣大海,虽于从上各家之说,略有损益,要皆言必有宗,指归至当。至若《参话头》、《中阴身》,及《修定与参禅法要》诸篇,则皆古人稳密缄固不肯为人说破者,今皆不惜眉毛,金针巧度。虽小出作略,而其资益于真心向道者,宁为浅鲜?至其提持纲要,语不滞物,思泉坌涌,如山出云,殆今日之广陵散矣。余初识怀瑾,英年挺拔,跌宕磊落,前途正未可量;卒之鄙弃功名,参伍猿鹤,得以博览法藏,独契心源,返朴还淳,泥涂轩冕,所谓游于方之外者非欤?又君髫年曾习武技与方术,卒致力于佛法;深入禅教密各宗之堂奥。今后究将以何者为其归止,则又未可逆测。其殆游戏人间,应物无朕者耶?爰因其书成,略缀其生平行履一斑以附,庶读其书者,亦得略知其人。余虽早岁皈命瞿昙,然放逸荒,惮于精进,似草野人,为廊庙语,门外之诮,宁能幸免?惟承命为校订,于义不能无言,拉杂书之,亦自哂也。
一九五五年六月于台中草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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