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醒世姻緣傳   》 第二十三回 綉江縣無儇薄俗 明水鎮有古淳風      西周生 Xi Zhousheng

  去國初淳龐未遠,沐先皇陶淑綦深。人以孝弟忠信是敦,傢惟禮義
  廉恥為尚。貴而不驕,入裏門必式;富而好禮,以法度是遵。食非先薦
  而不嘗,財未輸公而不用。婦女惕三從之製,丈夫操百行之源。傢有三
  世不分之産,交多一心相照之朋。情洽而成婚姻,道遵而為師弟。黨庠
  傢塾,書韻作於朝昏;火耨水耕,農力徹於寒燠。民懷常業,士守恆心。
  賓朋過從而飲食不流,鬼神禱祀而牲必潔。不禦鮮華之服,疏布為裳;
  不入僭製之居,剪茅為屋。大有不止於小康,雍變幾臻於至道。
  晁源這夥人物都是武城縣的故事,如何又說到綉江縣去?原來這夥死去的人又都轉世,聚集在綉江縣裏結成冤傢;後邊遇着一個有道的禪僧一一的點化出來,所以又要說綉江縣的這些事故。
  這綉江縣是濟南府的外縣,離府城一百一十裏路,是山東有數的大地方,四境多有名山勝水。那最有名的,第一是那會仙山,原是古時節第九處洞天福地。
  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太子順宗即位,夜間夢見一個奇形怪像的人,說是東海的竜君,拿了一丸藥與唐順宗吞了下去,夢中覺得喉嚨中甚是苦楚,醒轉來叫那直宿的宮女,要他茶吃,便一字也說不出來,從此就成了一個啞子,便不能坐朝,有甚麽章奏都在宮中批答出來。
  皇后想道:“東海竜神既來夢中下藥,啞了皇帝的喉嚨,若不是宿冤,必定因有甚麽得罪,這都可以懺悔得的。”差了近侍太監李言忠賫了敕書,帶了禦府的名香寶燭,蘇杭織就的竜袍,欽差前往山東登萊兩府海神廟祈禱。凡經過的名山大川俱即祈禱,務求聖音照常。
  李言忠領了敕旨,馳驛進發,經過綉江地方,訪知這會仙山是天下的名勝,遵旨置辦了牲,先一日上山齋宿,次早五更致祭。這時恰值九月重陽,李言忠四更起來梳洗畢了,交了五更一點,正待行禮,衹聽見山上一派樂聲嘹亮,舉目一看,燈火明如白日,見有無數的羽衣道流在上面周旋;待了許久,方見有騎虎騎鹿與騎鸞鶴的望空而起。李言忠復命時節奏知其事,所以改為會仙山。
  這會仙山上有無數的流泉,或匯為瀑布,或匯為水簾,灌瀉成一片白雲湖。遇着天旱的時節,這湖裏的水不見有甚消涸;遇着天潦的時節,這湖裏的水不見有甚麽泛溢。
  離這綉江縣四十裏一個明水鎮,有座竜王廟。這廟基底下發源出來滔滔滾滾極清極美的甘泉,也灌在白雲湖內。有了如此的靈地,怎得不生傑人?況且去太祖高皇帝的時節剛剛六七十年,正是那淳龐朝氣的時候,生出來的都是好人,夭折去的都是些醜驢歪貨。大傢小戶都不曉得甚麽是念佛吃素,叫佛燒香;四時八節止知道祭了祖宗便是孝順父母,雖也沒有象大舜、曾閔的這樣奇行,若說那“忤逆”二字,這耳內是絶不聞見的。自己的伯叔兄長,這是不必說的。即便是父輩的朋友,鄉黨中有那不認得的高年老者,那少年們遇着的,大有遜讓,不敢輕薄侮慢。人傢有一碗飯吃的,必定騰那出半碗來供給先生。差不多的人傢,三四個五六個合了夥,就便延一個師長;至不濟的,纔送到鄉學社裏去讀幾年。摸量着讀得書的,便教他習舉業;讀不得的,或是務農,或是習甚麽手藝,再沒有一個遊手好閑的人,也再沒有人是一字不識的。就是挑蔥賣菜的,他也會演個之乎者也。從來要個偷雞吊狗的,也是沒有。監裏從來沒有死罪犯人,憑你甚麽小人傢的婦女,從不曾有出頭露面遊街串市的。懼內怕老婆,這倒是古今來的常事,惟獨這綉江,夫是夫,婦是婦,那樣陰陽倒置,剛柔失宜,雌雞報曉的事絶少。百姓們春耕夏耘,秋收鼕藏完畢,必定先納了糧,剩下的方纔食用。裏長衹是分散由帖的時節到到人傢門上,其外並不曉得甚麽叫是“追呼”,甚麽叫是“比較”。這裏長衹是送這由帖到人傢,殺雞做飯,可也吃個不了。秀纔們抱了幾本書,就如綉女一般,除了學裏見見縣官,多有整世不進縣門去的。這個明水離了縣裏四十裏路,越發成了個避世的桃源一般。這一村的人更是質樸,個個通是前代的古人。衹略舉他一兩件事,真是這晚近的人眼也不敢睜的。
  一位楊鄉宦官到了宮保尚書,賜了全俸,告老在傢。他卻不進城裏去住,依舊還在明水莊上,略略的將祖居修蓋了修蓋,規模通不似個宮保尚書的府第,他卻住在裏邊。把縣裏送來的青夫門皂,盡數都辭了不用。或到那裏遊玩,或到田間去,路遠的所在,坐了個兩個的肩輿,叫莊客擡了;近的所在,自己拖了根竹杖,跟了個奚童,慢慢踏了前去。遇着古老街坊,社中田叟,或在廟前樹下,或就門口石上,坐住了,成半日的白話。若拿出甚麽村酒傢常飯來,便放在石上,大傢就吃,那裏有一點鄉宦的氣兒。那些莊上的鄉親也不把他當個尚書相待,仍是伯叔兄弟的稱呼。人傢有甚喜慶喪亡的事兒,他沒有自己不到的。鼕裏一領粗褐子道袍,夏裏一領粗葛布道袍,春秋一領漿洗過的白布道袍,這是他三件華服了。村中有甚麽社會,他比別人定是先到,定是臨後纔回。
  有一個鄰縣的劉方伯特來望他,他留那方伯住了幾日,遍看了綉江景緻。一日,正陪劉方伯早飯,有一個老頭子,猱了頭,穿了一件破布夾襖,一雙破鞋,手裏提了一根布袋,走到廳前。楊尚書見了,連忙放下了箸,自己出去,迎到階前,手扯了那個人,狠命讓他到廳。那人見有客在上面,决意不肯進去,衹說要換幾鬥𠔌種,要乘雨後耕地。楊尚書連忙叫人量了與他,臨去,必定自己送他到門外,叫人與他馱了𠔌,送到傢中。那劉方伯問道:“適纔卻是何人?怎麽老年翁如此敬重?”尚書道:“是族中一位傢兄,來換幾鬥𠔌種。”方伯道:“不過農夫而已,何煩如此?”尚書道:“小弟若不遭逢聖主,也就如傢兄一般了。小弟的官雖比傢兄大,傢兄的地卻比小弟的還多好幾十畝哩。”說得劉方伯甚覺失言。
  再說他那村外邊就是他的一個小莊,莊前一道古堤,堤下一溪活水。他把那邊又幫闊了丈許,上面蓋了五間茅屋,沿堤都種桃柳,不上二十年,那桃柳都合抱了。暮春桃花開得燦爛如錦,溪上一座平闊的板橋,渡到堤上,從樹裏挑出一個藍布酒帘,屋內安下桌凳,置了酒爐,叫了一個傢人在那裏賣酒,兩三個錢一大壺,分外還有菜碟。雖是太平豐盛年成,凡百米面都賤,他這賣酒原是恐怕有來遊玩的人沒鐘酒吃,便殺了風景。若但凡來的都要管待,一來也不勝其煩,二來人便不好常來取擾;所以將賣酒為名,其實酒價還不夠一半的本錢。但衹有一件不好:衹許在鋪中任憑多少衹管吃去,也不計帳,也不去討。人也從沒有不還的。尚書自己時常走到鋪中作樂。
  一日,鋪中沒有過酒的菜蔬,叫傢人去取來。有兩個過路的客人過了橋走上堤來,進到鋪中坐下,叫說:“暖兩壺酒來我們吃。”尚書道:“酒倒盡有,衹是沒有過酒的菜,所以掌櫃的往傢裏取去了,央我在這裏替他暫時照管。你二位略等一等。”那二人道:“我們醬鬥內自己有菜,央你與我暖暖酒罷。”楊尚書果然自己裝了兩大壺酒在爐上湯內暖熱了,自己提了送到兩個的桌上,又將來兩付鐘箸送去。二人從醬鬥內取出的豆豉腌雞,盛了兩碟,斟上酒,看着尚書道:“請這邊同吃一鐘如何?”尚書說:“請自方便,我從不用酒的。”
  那兩個問說:“如今這楊老爺有多少年紀了?也還壯實麽?”尚書道:“約摸有八十多了,還壯實着哩。”兩人道:“阿彌陀佛!得他老人傢活二百歲纔好。”尚書道:“你二位願他活這們些年紀做甚麽?”二人道:“我們好常來吃酒。我們是鄒平縣的公差,一年從這裏經過,至少也有十數遭,那一次不擾他老人傢幾壺。”尚書道:“你二位吃了他的酒,難道是不與他錢的?這等的感激。”二人說:“若說起錢來,也甚惶恐;十壺的酒錢還不夠別鋪的五壺價錢哩。他老人傢衹不好說是捨酒,故意要幾文錢耍子罷了。”又問尚書,說:“你這位老者今年有五十歲了?在那裏住?”尚書道:“我也在這村裏住,今年五十歲略多些了。”二人又問:“你這老者也常見楊老爺麽?”尚書道:“我是他的緊鄰,他是我的房主,俺兩個甚是相厚,行動就合影不離身一般。”一個道:“你兩個怎麽今日就離開了?”尚書道:“衹這會就來了。”二人問:“往那裏來?”尚書說:“就往這邊來。”二人道:“若是就來,我們在此攪亂不便,該預先回避去罷。”
  尚書道:“適纔感激他,也是你二位;如今要預先躲了去的,也是你二位;脫不了那楊尚書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你怕他做甚麽?”二人道:“雖然是一個鼻子兩個眼,天子大臣回傢還吃着全俸,地方大小官員都還該朔望參見哩,好小小的人,你看輕了他!”尚書道:“我合他常在一處,並沒有見個公祖父母來這裏參見的。”二人道:“起初也來了幾遭,楊老爺着實的辭不脫。後來凡有官員來參見的,擺下大酒席相待,人才不好來了。常時我們吃了這兩壺沒事的,今日的酒利害,這兩壺有些吃他不了。”尚書道:“天已正午,日色正熱着哩,你們慢慢的吃,等掌櫃的取了新菜來,再吃一壺去。若是肚餓了,也就有見成的飯,隨便吃些。”二人道:“酒便罷了,飯怎麽好取擾?”尚書道:“你不好擾,也留下飯錢就是了。”
  正說中間,衹見掌櫃的提了一大籃菜,後邊兩個小童一個掇了兩個盆子,一個提了個錫罐走近前來。掌櫃的道:“有客吃酒哩!這是誰暖的?”尚書道:“是我暖的。”掌櫃的道:“你二位甚麽福分?敢勞動老爺與你們暖酒哩!”二人道:“這莫非就是楊老爺麽?”掌櫃的道:“你們卻原來不認得麽?”二人連忙跪下,磕不迭的頭。尚書一手扯着一個,笑道:“適間多承你二位奬許我這們一頓,多謝!多謝!我說等新菜來再吃一壺,如今卻有新菜到了,傢常飯也來了。”叫人掀開,“我看看是甚麽。”原來一大碗豆豉肉醬爛的小豆腐、一碗臘肉、一碗粉皮合菜、一碟甜醬瓜、一碟蒜苔、一大箸薄餅、一大碟生菜、一碟甜醬、一大罐緑豆小米水飯,尚書合掌櫃的說道:“把咱兩個的讓給這二位客吃罷,我往傢裏吃去。你的飯,我叫人另送來你吃。”一邊拖着竹杖,一個小廝打了一柄小布傘,起身傢去,對二人道:“這荒村野坡的,可是沒有甚麽您吃,胡亂點點心罷了。”二人道:“冒犯了老爺,無故又敢討擾。”尚書道:“頭一次是生人,再來就相識了。”
  兩個還送尚書下了堤,從新又到鋪內。掌櫃的擺上飯,讓他兩個吃。二人道:“這飯多着哩,衹怕咱三人還不能吃得了。”讓掌櫃的也一同吃飯。你說我道的議論楊尚書的盛德。兩個道:“做到這樣大官,還不似個有錢的百姓哩!真是從古來罕有的事!這要在俺們縣裏,有這們一位大鄉宦,把天也脹開了,還夠不那些管傢的們作惡哩!”掌櫃的道:“俺這宅裏大大小小也有一二十個管傢,連領長布衫也不敢穿,敢作惡哩!”二人道:“卻是怎的?難道是做不起麽?”掌櫃的道:“倒不因窮做不起,就是做十領綢道袍也做起了。一則老爺自己穿的是一件舊白布道袍,我們還敢穿甚麽?二則老爺也不許我們穿道袍,恐怕我們管傢穿了道袍,不論好歹就要與人作揖,所以禁止的。”二人說:“我適纔見老爺善模善樣,不是個利害的人。”掌櫃的道:“若是利害,禁了人的身子,禁不住人的心,人倒還有展脫;他全是拿德來感人。人做些欺心的事,他老人傢倒也妝聾作啞的罷了。倒是各人自己的心神下老實不依起來,更覺得難為人子。”一邊說,一邊要打發酒錢。掌櫃的說:“大凡吃酒,遇着老爺在這裏看見的,舊規不留酒錢。”二人道:“飯是老爺當面賞的罷了,怎好又白吃了酒去?留下與掌櫃的自己用了,不開帳與老爺看就罷了。”掌櫃的道:“剛纔說過,凡事不敢欺心的,你們不曾聽見麽?”二人道:“正是,正是;我們衹朝上謝了老爺罷。”又與掌櫃的作了十來個“重皮惹”,方纔下堤過橋去了。
  這是明水的頭一位鄉宦如此。再說一個教書先生的行止,也是世間絶沒有的事。
  這本村裏有一個大財主人傢,姓李,從祖上傳流來,衹是極有銀錢,要個秀纔種子看看也是沒有的。到這一輩子,叫做李大郎,小時候也請了先生教書,說到種地做莊傢,那心裏便玲瓏剔透的;一說到書上邊去,就如使二十斤牛皮膠把那心竅都膠住了的一般。讀到十七八歲,一些也讀不進去。即如一塊頑石丟在水裏,浸一二千年也是浸不透的!
  但這個李大郎有一件人不及他的好處:聽見說這個肯讀書,或是見了那讀書的人,他便異常的相敬。誰想天也就不肯負他的美意,二十歲上,便就生了一個兒子;二十二歲,又生了次子。長子八歲,名希白;次子六歲,名希裕。便請了一個先生,姓舒,名字叫做舒忠,這是明水村有名的好人,卻是綉江縣一個半瓶醋的廩膳。這李大郎請到傢教這兩個孩子,恐怕先生不肯用心教得,要把修儀十分加厚,好買轉先生盡心教道,每年除了四十兩束修,那四季節禮,鼕夏的衣裳,真是致敬盡禮的相待。
  那個舒秀纔感李大郎的相待,恨不得把那吃奶的氣力都使將出來。這兩個孩子又煞作怪,誰想把他父親的料氣盡數都得來與了這兩個兒子:真是過目成誦,講與他的書,印板般刻在心裏;讀過的書,牢牢的,挖也挖不吊的。教了三年,那舒秀纔的伎倆盡了。
  這樣的館,若換了個沒品行的秀纔,那管甚麽耽誤不耽誤?就拿條蠻棒,你待趕得出他去哩?這舒秀纔說道:“這兩個學生將來是兩個大器,正該請一個極好的明師剔撥他方好。我如今教他不過了,决要辭去,免得耽閣人傢子弟。”李大郎道:“好好的正在相處,怎便辭去?大的纔得十二歲,小的新年纔交得十歲,難道就教他不過?這一定是管待的不周,先生推故要去。”舒秀纔道:“你若是管待得不周備,我倒是不去的;因你管待得忒周備了,所以我不忍負了你的美意,誤了你的兒子。你的這兩個兒子是兩塊美玉在那頑石裏邊,用尋一個絶會琢玉的好匠人方琢成得美器。若衹顧叫那混帳匠人擺弄,可惜傷壞了這等美纔。你道是十來歲的孩子,這正是做酒的一般:好酒酵方纔做得出好酒來;那樣酸臭的酒酵做出來的酒自然也是酸臭的。若是讀在肚裏的聽在耳朵裏的會得忘記倒也還好,大的時節撩吊了這陳腐再受新奇的未為不可;他這兩個,凡是到了他的心裏,牢牢的記住了,所以更要防他。我如今另薦一個先生與他。”李大郎衹得依他辭了,舒秀纔果然另薦了一個名士楊先生,教了兩年,那大學生剛得十四歲就進了學;又隔得兩年,大的考了一等第十,挨補了廩;第二的也是十四歲進了學。那些富貴人傢都要與他結親。
  李大郎因服舒秀纔的為人,知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舒秀纔雖是寒素之傢,卻是世代儒門,妻傢也是名族。央了人再三求他兩個女兒與兩個兒子為婦。舒忠道:“我這樣的寒士,怎與他富傢結得親?論這兩個學生倒是我極敬愛的。”舒秀纔再三推辭,李大郎再三求懇,後來衹得許了親。這兩親傢後來相處,說甚麽同胞兄弟,好不一心相契得緊。李大官後來官到了布政。李二官官到戶部郎中。舒秀纔貢了出學,選了訓導,升了通判。楊先生官到工部尚書。李大郎受了二品的封誥。
  這兩件還說是鄉紳士林中的人物。再說那村裏還有一個小戶農夫,也煞實可敬。這人姓祝,名字叫做其嵩,傢中止得十來畝田,門前開了住客的店兒,一個妻,一個兒子,約有三十歲年紀;白白胖的人物,衹弄成了個半身不遂的痹癥,倒有一妻一妾。雖沒有甚麽多餘,卻也沒有不足。
  這祝其嵩一日進城去納錢糧,衹見一傢酒鋪門口一個糧道的書辦,長山縣人,往道裏去上班,歇在綉江縣城內,天氣尚早,走到這酒鋪來吃酒,臨行,袖裏不見了銀包,說是外面一條白羅汗巾裹住,內裏係一個油緑包兒,牙簽內中是七兩六錢銀子,說是吊落酒鋪裏面,看見是那掌櫃的拾了不還,把那掌櫃的一頂細纓子帽扯得粉碎,一部極長的鬍須大綹采將下來,大巴掌搧到臉上。那掌櫃的因他是道裏書辦,教他似鐘馗降小鬼的一般,那裏敢動彈一動。圍住了許多人看,見他說得真真切切的,都還道是那掌櫃的欺心。
  這祝其嵩說道:“事也要仔細再想,不要十分冒失了,衹怕吊在別處。”那個書辦放了賣酒的,照着那祝其嵩的臉漿稠的一口唾沫噦將過去,說道:“呸!村扶養的!那裏這山根子底下的杭杭子也來到這城裏幫幫,狠殺我了!”就劈臉一巴掌。看的衆人說道:“你這個人可也扯淡!他不見了銀子發極,你管他做甚麽?”祝其嵩道:“‘道路不平旁人■麗打哩’!不是他拾得,可為甚麽就扯破人傢的帽子,采人傢的鬍子?我剛纔倒在四牌坊底下拾了一個白羅汗巾,顛着重重的,不知裏面是些甚麽?同了衆人取開來看看,若是合得着你剛纔說的,便就是你的了。”那書辦說道:“我是劉和齋;銀包的襯布上面還有‘和齋’二字。”衆人道:“這越發有憑據了。”
  祝其嵩從袖中取出汗巾解開來,果然是個油緑潞綢銀包,一個牙簽銷住。解開,那襯布上果有“和齋”二字。稱那銀子,果是七兩六錢高高的。衆人道:“虧了這個好人拾了,要不是,那廟裏沒有屈死的鬼?這賣酒的賠銀子罷了,難為這們長鬍子都采淨了!”那書辦的道:“這銀子少得一大些哩!我是十七兩六錢,還有五兩重的兩個錁子哩!”扭住了祝其嵩不放。祝其嵩道:“我好意拾了銀子,封也不解的還了你,你倒撒起賴來!你把我當那賣酒的不成?那賣酒的怕你,我這‘山扶養的’不怕你!這守着縣口門近近的,我合你去見見大爺!你倚了道裏的書辦來我綉江縣打詐不成?”
  那書辦兇神一般,豈是受人說這話的?扭了祝其嵩,喊將進去。縣官正坐晚堂,兩個各自一條舌頭說了,又叫進賣酒的與旁邊看的人問了端的。縣官道:“你把那銀子拿來,我親自稱一稱,衹怕你稱錯了。”那書辦遞出銀子。縣官叫庫吏稱了數目,報說:“是七兩六錢。”縣官將銀包合汗巾俱仔細看驗了一會,說道:“你的銀子是十七兩六錢,這是七兩六錢,這銀子不是你的,你另去找尋。這銀子還叫那拾銀子的拿了去。”書辦道:“這銀子並汗巾銀包俱是小人的原物,衹是少了兩錠的十兩。”縣官道:“你那十兩放在那裏?”書辦道:“都在銀包裏面。”縣官叫庫吏取五兩的兩錠銀子來遞與那書辦,說:“你把這兩錠銀子包在裏面我看一看。”原來銀包不大,止那七兩多銀子已是包得滿滿當當的了,那裏又包得這十兩銀子去?書辦隨又改口道:“我這十兩銀子是另包在汗巾上的。”縣官道:“你汗巾上包這十兩銀子的縐痕在那裏?”叫:“趕出去!”祝其嵩道:“此等不義的東西,小人不要他,老爺做別用罷了。”縣官道:“你拾得銀子,你自拿去。你如不用,你自去捨與了貧人。”祝其嵩衹得拿了這銀子出來。恰好遇着養濟院的孤貧來縣中領糧,祝其嵩連汗巾包都遞與了衆貧人分去。那書辦衹幹瞪了瞪眼。
  那個賣酒的哭訴一部長須都被他采淨了。縣官道:“我自教道裏爺賠你的須便自罷了。”縣官密密的寫了一個始末的稟帖稟知了糧道。那道尊把這個書辦打了三十板子,革了役。後來這書辦選了四川彰明縣典史,正在那裏作惡害民,可可的綉江縣官行取了御史,點了四川巡按,考察的時節,二十個大板,即時驅逐了離任。可見:萬事到頭終有報,善人自有鬼神知。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晁大捨圍場射獵 狐仙姑被箭傷生第二回 晁大捨傷狐致病 楊郎中鹵莽行醫
第三回 老學究兩番托夢 大官人一意投親第四回 童山人脅肩諂笑 施珍哥縱欲崩胎
第五回 明府行賄典方州 戲子恃權驅吏部第六回 小珍哥在寓私奴 晁大捨赴京納粟
第七回 老夫人愛子納娼 大官人棄親避難第八回 長舌妾狐媚惑主 昏監生鶻突休妻
第九回 匹婦含冤惟自縊 老鰥報怨狠投詞第一十回 恃富監生行賄賂 作威縣令受苞苴
第十一回 晁大嫂顯魂附話 貪酷吏見鬼生瘡第十二回 李觀察巡行收狀 褚推官執法翻招
第十三回 理刑廳成招解審 兵巡道允罪批詳第十四回 囹圄中起蓋福堂 死囚牢大開壽宴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撥草 負義漢反面傷情第十六回 義士必全始全終 哲母能知亡知敗
第十七回 病瘧漢心虛見鬼 黷貨吏褫職還鄉第十八回 富傢顯宦倒提親 上捨官人雙出殯
第十九回 大官人智姦匹婦 小鴉兒勇割雙頭第二十回 晁大捨回傢托夢 徐大尹過路除兇
第二十一回 片雲僧投胎報德 春鶯女誕子延宗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懸扁旌賢
第二十三回 綉江縣無儇薄俗 明水鎮有古淳風第二十四回 善氣世回芳淑景 好人天報太平時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