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後漢演義   》 第二十二回 馬援病歿壺頭山 單於徙居美稷縣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洞庭湖西南一帶,地名武陵,四面多山,山下有五溪分流,就是雄溪樠溪酉溪潕溪辰溪。這五溪附近,統為蠻人所居,叫作五溪蠻。相傳蠻人是槃瓠種,槃瓠乃是犬名。古時高辛氏帝嚳,屢徵犬戎,犬戎中有個吳將軍,勇敢絶倫,無人可敵。帝嚳乃懸賞購募,謂有人能得吳首,當配以少女。部下尚無人敢去,獨有一犬,為宮中所蓄,毛具五采,取名槃瓠,牠雖然不能人言,卻是能通人性,竟潛至犬戎寨下,嚙死吳將軍,銜首來歸。帝嚳以犬雖有功,究竟人畜兩途,不便踐約,還是少女為父守信,自願下就槃瓠。槃瓠負女入南山,作為夫婦,生了六男六女,互相配偶,輾轉滋生,日益繁盛。這是無稽之談,不足盡信。歷代多視為化外,聽他自生自養,衹有他出來騷擾,不得不用兵徵剿,稍平即止。建武二十三年,蠻酋單程等,又出掠郡縣,由武威將軍劉尚,奉詔往徵,沿途遇着蠻衆,一擊便走,勢如破竹。安知非誘敵計?尚以為蠻衆無能,樂得長驅深入,好乘此搗穴平巢,誰知越走越險,越險越艱,滿眼是深山窮箐,愁霧濃煙。此時正是建武二十四年春季,點明年月。天方暑濕,瘴氣熏人,軍士不堪疲乏,尚亦自覺難支,正擬回馬退歸,忽蠻峒中鑽出許多蠻人,持刀執械,蜂擁前來。那時尚不及奔回,衹好捨命與爭。怎奈蠻衆四至,數不勝計,霎時間把尚軍圍住,尚衝突不出,力竭身亡;手下都被殺盡,無一生還。未始非平蜀時候,屠戮蜀人之報。蠻衆得了勝仗,愈無忌憚,便出寇臨沅。臨沅縣令飛章告急,並陳明劉尚敗沒情形。光武帝又遣謁者李嵩,及中山太守馬成,引兵前往,雖得保住臨沅一城,終究是懲尚覆轍,未敢輕進。光武帝待了數月,不見捷音,免不得與公卿談及,面有憂容。伏波將軍馬援,已自襄國還朝,聞得蠻衆不平,復嚮光武帝前,自請出徵。兵乃兇事,何苦常行。光武帝瀋吟半晌,方與語道:“卿年已太老了!”援不待說畢,便答說道:“臣年雖六十有二,尚能披甲上馬,不足言老。”光武帝仍然瀋吟,援急欲一試,便走至殿外,取得甲胄,穿戴起來,再令衛士牽過戰馬,一躍登鞍,顧盼自豪,示明可用。光武帝在殿內瞧着,不禁贊嘆道:“矍鑠哉是翁!”乃命援出徵。帶同中郎將馬武耿舒劉匡孫永等人,並軍士四萬餘人,經秋出發,故友多送援出都,援顧語謁者杜愔道:“我受國厚恩,年老日暮,常恐不得死所,今得受命南徵,萬一不利,死亦瞑目;但恐權豪子弟,在帝左右,或有蜚言,耿耿此心,尚不能無遺恨呢!”實是讖語。杜愔聞言,也覺得援語不祥,惟不便出口,衹好勸慰數語,珍重而別。
  看官閱過前回,應知援前次北徵,曾規誡梁鬆竇固二人,二人不能無嫌,其實援與二人,積有嫌隙,尚不止為此一事。從前援嘗有疾,梁鬆往援傢問候,直至援榻前下拜,援高臥如故,不與答禮。及鬆去後,諸子並就榻問援道:“梁伯孫鬆字伯孫。係是帝婿,貴重朝廷,公卿以下,無不憚鬆,大人奈何不為答禮?”援慨然道:“我為鬆父友,彼雖貴,難道可不識尊卑麽?”諸子纔不敢再言。但鬆即從此恨援。援有兄子嚴敦,並喜譏議廷臣,援引為己憂,當出軍交阯時,亦嘗致書誡勉,教他謹言慎行,勉效竜伯高,毋效枉季良。伯高名述,當時為山都長,季良名保,為越騎司馬。會保有仇人上書,劾保蔽群惑衆,並連及梁鬆竇固,說他與保交遊,共為不法;一面覓得馬援誡兄子書,作為證據。光武帝覽奏後,召責鬆固,且示及援書,鬆固叩頭流血,方得免罪,但將保褫職,擢述為零陵太守。自經此兩番情事,鬆與固並皆嫉援,鬆且尤甚。援亦知兩人挾嫌,恐他從中讒構,故與杜愔談及後患。既知兩人為患,何必定要出徵。不過因皇命在身,未遑他顧,所以引軍南下,冒險直前,途中飽歷風霜,到了下雋,已是臘盡春來的時候。援在下雋縣城中,度過殘年,即使人探明武陵路徑,計有兩道可入,一從壺頭山進去,路近水險;一從充縣進去,路遠地平。中郎將耿舒,謂不如就充縣進行,較為妥當。援卻擬捨遠就近,免得曠日費糧。將帥各持一議,再由援上書奏明,無非說是急進壺頭,扼賊咽喉,成功較速等語。光武帝當然從援,復詔依議。援遂由下雋出發,行至臨鄉,距壺頭山約數十裏,蠻衆已聞援將至,出來堵截,被援驅殺一陣,斬獲至二千餘人,蠻衆四散,盡嚮竹林中逃去。援命軍士四處追尋,不見一賊,乃即進詣壺頭山。壺頭山高一百裏,廣袤至三百裏,是第一著名的天險;再加急湍深灘,千回百折,幾乎沒有一片坦途,費了若幹時日,纔尋出一塊平原,紮下營寨。舉頭相望,見蠻衆已在高岡守着,堵住隘口,雖有千軍萬馬,一時也殺不上去,援衹得耐心靜守,俟機再動。怎奈一住數日,並無機會,天氣忽爾暴熱,瘴癘交侵,士卒多染疫身亡,援亦不免睏憊,乃穿壁為屋,入避炎氣。有時聞蠻衆鼓噪,不得不力疾出來,防備不測,甚至喘息頻頻,還要三令五申,親厲將士。左右見他盡瘁王事,無不嘆惜,有幾個且為涕下。中郎將耿舒,係建威大將軍耿弇胞弟,因見前議不用,終緻頓兵壺頭,飽嘗艱苦,心中很覺不平,遂寄書與弇,大略說是:
  前舒上書當先擊充,糧雖難運,而兵馬可用,軍人數萬,爭欲先奮,今壺頭竟不得進,大衆怫鬱,行且坐死,誠可痛惜!前到臨鄉,賊無故自至,若夜擊之,即可殄滅。伏波類西域賈鬍,到一處輒止,以是失利,今果疾疫,皆如舒言。
  耿弇得書,恐舒睏頓蠻中,連忙將原書入奏。光武帝乃授梁鬆為虎賁中郎將,使他賫詔責援,且代監軍。這個差事,想是由梁鬆運動得來。及鬆行抵壺頭,援已病歿,鬆正好藉端報怨,飛書上聞,不但劾援貽誤軍機,並誣援在交阯時,曾取得無數珍寶,滿載而歸,甚至與援同行的馬武,及於陵侯侯昱等,昱係前大司徒侯霸子。亦交章毀援,俱雲援載寶還朝,確有此事。光武帝信以為真,立遣使收還新息侯印綬,還想追論援罪。至援柩運歸,妻子不敢報喪,惟在城西買田數畝,草草槁葬,賓客故人,莫敢往吊。援妻子尚恐被譴,與援兄子嚴草索相連,詣闕請罪。光武帝方頒出鬆書,令他自閱。妻子纔知為鬆所誣,連忙上書訴冤,書上至第六次,辭甚哀切,方得從寬。原來援在交阯時,嘗餌薏苡仁,俗呼米仁。得祛風濕,輕身益氣,後來功成將歸,特因南方薏苡,顆粒較大,因收買數斛,載回傢中。那知鬆等誣為珠寶,幾遭奇禍,僚友不為一言,還是前雲陽令朱勃,與援同郡,獨詣闕上書,為援訟冤。書云:
  臣聞王德聖政,不忘人之功;采其一善,不求備於衆。故高祖赦蒯通,即蒯徹,避漢武諱,改徹為通。而以王禮葬田橫,大臣曠然,鹹不自疑。夫大將在外,讒言在內,微過輒記,大功不計,誠為國之所慎也!昔章邯畏口而奔楚,燕將據聊而不下,豈其甘心末規哉!末規猶言下計。悼巧言之傷類也!竊見故伏波將軍新息侯馬援,拔自西州,欽慕聖義,間關險難,觸冒萬死,孤立群貴之間,旁無一言之佐;馳深淵,入虎口,寧自知得邀七郡之使,膺封侯之福耶?建武八年,車駕西討隗囂,國計狐疑,衆營未集,援建宜進之策,卒破西州。及吳漢下隴,冀路斷隔,唯狄道為國堅守,士民饑睏,寄命漏刻;援奉詔西使,鎮慰邊衆,乃招集豪傑,曉諭羌戎,卒救倒懸之急,存幾亡之城,兵全師進,因糧敵人。隴冀略平,而獨守空郡,兵動有功,師進輒剋,誅鋤先零,緣入山𠔌,猛怒力戰,飛矢貫脛。又出徵交阯,土多瘴氣,援與妻子生訣,無悔吝之心,遂斬滅徵側,剋平一州。間復南討,立拔臨鄉,師已有功,未竟而死,吏士雖疫,援不獨存。夫戰或以久而立功,或以速而致敗,深入未必為得,不進未必為非,人情豈樂久屯絶地,不思生歸哉?惟援得事朝廷二十二年,北出塞漠,南渡江海,觸冒蠻瘴,為國捐軀,乃名滅爵絶,國士不傳,海內不知其過,衆庶未聞其毀,卒遇三夫之言,橫被誣罔之讒,三夫見《韓子》,即三人,言市中有虎之訛。傢屬杜門,葬不歸墓,怨隙並興,宗親怖慄,死者不能自訟,生者莫為伸冤,臣竊傷之!
  臣聞《春秋》之義,罪以功除,聖王之親臣有五義,若援所謂以死勤事者也。願下公卿平援功罪,宜絶宜續,以厭海內之望!臣年已六十,常伏田裏,竊感欒布哭彭越之義,冒陳悲憤。戰慄闕庭,伏乞明鑒。
  這書呈入,光武帝始許援歸葬舊塋。好在武陵蠻亦已乞降,由監軍宋均奏報,於是援事更不追問了。看官閱此,應疑前次徵蠻,何等艱難,後來收降蠻衆,為何又這般容易?說將起來,仍不得不歸功馬援。援在壺頭數月,軍士原勞頓不堪,蠻衆登高拒守,不得下山,也是饑睏得很。謁者宋均,本在援營監軍,探得蠻衆疲敝,意欲矯製歸降,得休便休。惟援已病歿,軍中無主,何人敢贊同均議?均卻毅然說道:“忠臣出境,有計議可安國傢,何妨專命西行!”乃矯製調伏波司馬呂種,賫着偽詔,馳入蠻營,曉示恩信;一面鳴鼓揚旗,作進攻狀。蠻酋單程,不免惶懼,因與呂種定約,情願投降。種返報宋均,均復邀單程出見,好言宣撫,特為設置長吏,事畢班師。途次先遣使上書,自言矯製有罪,聽受處分。光武帝略罪論功,待均還朝,敕賜金帛。惟馬援四子,不得嗣封,援葬後亦無贈恤明文,但置諸不論罪罷了。未免寡恩。是時大司空朱浮免官,進光祿勳杜林為大司空,林受任數月,又復去世,大司徒蔡茂亦歿。乃更擢陳留太守玉況為大司徒,太僕張純為大司空。既而玉況又卒,光武帝又記起前議,要想變易舊章。原來故建義大將軍朱祐,曾奏稱唐虞時代,契作司徒,禹作司空,並無大字名號,聖賢且未敢稱大,後人豈易當此?應令三公並去大名,以法經典,奏入不報。此時朱祐已歿,遺疏尚存,又值蔡杜等人,接連病逝,光武帝以大字不祥,不如追從阯議,令二司不得稱大,並改大司馬為太尉。即日將行大司馬事劉隆,免去職銜,另授太僕趙熹為太尉,大司農馮勤為司徒。特敘此事,為下文敘述各官標明沿革。熹與勤無甚奇勳,特以從駕有年,積勞已久,得膺上選。惟司空張純,為前漢富平侯張安世玄孫,世襲封爵,敦謹有守,建武初先來朝謁,故仍使復國。建武五年,拜為大中大夫,使率潁川突騎,安集荊徐揚各州,管領糧道,接濟諸將帥軍營,頗稱有功。嗣又屯田南陽,遷五官中郎將。有司奏稱前代列侯,若非宗室,不宜復國,光武帝因純有勳勞,未忍削奪,但徙封武始侯,比富平祿食減半。及繼杜林為司空,志在蕭規曹隨,即蕭何曹參,見《前漢演義》。清靜無為,故亦無特跡可紀。光武帝亦註重安民,不喜紛更,故自中原平定以後,惟簡用二三老成人,作為三公。如蔡茂杜林諸徒,半是清廉有操,靖共爾位,雖與開國功臣,勞逸不同,但太平時候,得此守法奉公的大吏,也可謂稱職無慚了。持論平允。至若守令中間,卻有幾個著名的循吏:桂陽太守衛颯,九真太守伍延,盧江太守王景,都是為民興利,教養有方。還有江陵令劉昆,遇着火災,嚮火叩頭,火竟滅熄,再遷為弘農太守,弘農多山,山中有虎,並皆負子渡河。事為光武帝所聞,特召昆入問道:“前在江陵,反風滅火,後守弘農,虎北渡河,究竟有何德政,能緻是事?”昆答說道:“這也不過偶然遇此呢!”卻是真話。左右聽了,不禁竊笑。光武帝獨贊嘆道:“這真是忠厚長者,言無虛飾,若他人作答,不是自誇,便是貢諛了!”遂命書諸策中,面授昆為光祿勳,昆始謝恩退去。未幾又有前京兆掾第五倫,管領市政,素有清名。光武帝召倫入見,與語政事,倫奏對稱旨,遂拜倫為會稽太守。倫莅政後,為政廉平,民皆稱頌,備述賢吏,不沒循聲。光武帝也有意勸廉,增置吏俸,祿養既足,方使專心牧民,這未始非上以是求,下以是應呢!重祿勸官,本是要道。
  且說匈奴日逐王比,既自立為單於,嚮漢稱藩,時人遂稱比為南單於。光武帝特遣中郎將段彬,音琛。副校尉王鬱,往授南單於璽綬,且準令入居雲中。南單於欣然受命,一面遣子入侍,奉表謝恩。光武帝復嘉諭南單於,使得徙居西河郡美稷縣,並授段郴為中郎將,王鬱為副,囑他留戍西河,擁護南單於。南單於亦設置諸侯王,助漢捍邊。凡雲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雁門上𠔌代八郡邊民,前時避寇內徙,至此各賜錢𠔌,悉數遣歸。獨北匈奴單於蒲奴,恐南單於導引漢兵,乘間進擊,乃將從前所掠漢民,陸續放還,且遣使至武威郡,乞請和親。武威太守據實奏聞,光武帝令群臣集議,連日不决。皇太子莊進言道:“南單於新來歸附,北虜自恐見伐,故前來請和;若遽爾允許,恐南單於將有貳心,不如勿受為是。”光武帝乃復諭武威太守,謝絶來使。朗陵侯臧宮,揚虛侯馬武,卻聯名上書,請擊北匈奴,略謂匈奴貪利,不知禮信,窮乃稽首,安即侵盜,現在北虜饑荒,疲睏乏力,萬裏死命,懸諸陛下,誠使命將出塞,招募羌鬍,厚加購賞,並力攻擊,不出數年,定可平虜等語。光武帝不願依議,獨下詔答復道:
  《黃石公記》曰:“柔能製剛,弱能製強。捨近謀遠者,勞而無功;捨遠謀近者,逸而有終。故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滅之政,雖成必敗。”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百姓驚惶,人不自保,而復欲遠事邊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且北狄尚強,而屯田警備,傳聞之事,恆多失實。誠能舉天下之半,以滅太寇,豈非至願!苟非其時,不如息民。諸王侯公卿,其各知朕意!
  越年為建武二十八年,北匈奴又遣使詣闕,貢馬及裘,更請和親,並請音樂,且求率西域諸國鬍客,一同朝貢。光武帝再令三公以下,商議可否。當有一位文學優長的掾史,臚陳計議,拜表上聞。正是:
  明主倦勤惟偃武,詞臣弭筆且和戎。
  欲知何人具奏,所奏何詞,容待下回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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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武帝優待功臣,獨於伏波將軍馬援,輕信梁鬆之讒,立收印綬,不使歸葬,後人多譏光武之寡恩,為盛德纍,固矣!夫馬援之進軍壺頭,嘗上書奏聞,明邀俞允,即使失策,光武亦不能辭責,況不過兵士勞頓,並無敗軍覆師之罪,光武何嫌?乃以梁鬆一言,暴怒至此。意者其由鬆為帝婿,有舞陰公主之媒孽其間,乃激成此舉歟?援既知蜚言之可懼,而不先引身乞退,自蹈禍機,殆亦明於料人,昧於責己耳!南單於款塞通誠,不妨受降,惟不宜徙入內地,華夷之界,不可不嚴,一或潰防,後患匪淺。漢雖未遭其害,而典午適當其禍,推原禍始,不能不為光武咎。光武對內則失之伏波,對外則失之南單於,為政固非易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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