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思考 周國平自選集   》 從擠車說到上海不是傢      周國平 Zhou Guoping

  在上海出差,天天擠車,至今心有餘悸。朋友說,住在上海,就得學會擠車。我 怕不是這塊料。即使恰好停在面前,我也常常上不了車,剎那間被人浪衝到了一邊。萬般無 奈時,我衹好退避三捨,旁觀人群一次次衝刺,電車一輛輛開走。我發現,上海人擠車確實 訓練有素,哪怕打扮入時的姑娘,臨陣也表現得既奮勇,又從容,令我不知該欽佩還是惋惜 。  我無意苛責上海人,他們何嘗樂意如此擠軋。我是嘆惜擠軋敗壞了上海人的心境,使得這些 安分守己的良民彼此間卻時刻準備着展開瑣屑的戰鬥。幾乎每回乘車,我都耳聞激烈的爭吵 。我自己慎之又慎,仍難免受到挑戰。  有一回,車剛靠站,未待我擠下車,候車的人便蜂擁而上,堵住了車門。一個抱小孩的男子 邊往上擠,邊振振有詞地連聲嚷道:"還沒有上車,你怎麽下車?!"驚愕於這奇特的邏輯, 我竟無言以答。  還有一回,我買票的錢被碰落在地上,便彎腰去拾。身旁是一個中年母親帶着她七八歲的女 兒。女兒也彎腰想幫我拾錢,母親卻對我厲聲喝道:"當心點,不要亂撞人!"我感激地望 一眼那女孩,悲哀地想:她長大了會不會變得像母親一樣蠻橫自私?  上海人互不相讓,面對外地人卻能同仇敵愾。我看見一個農民模樣的男子乘車,他坐在他攜 帶的一隻大包裹上,激起了公憤,呵斥聲此起彼伏:"上海就是被這種人搞壞了!""扣住 他,不讓他下車!"我厭惡盲流,但也鄙夷上海人的自大欺生。畢竟上海從來不是幽靜的樂 園,用不着擺出這副失樂園的憤激姿態。  寫到這裏,我該承認,我也是一個上海人。據說上海人的家乡意識很重,我卻常常意識不到 上海是我的傢。誠然,我生於斯,長於斯,在這喧鬧都市的若幹小角落裏,藏着衹有我自己 知道和銘記不忘的兒時記憶。當我現在偶爾嘗到或想起從小熟悉的某幾樣上海菜蔬的滋味時 ,還會有一絲類似鄉思的情緒掠過心頭。然而,每次回到上海,我並無遊子歸傢的親切感。 "家乡"這個詞提示着生命的源頭,傢族的繁衍,人與土地的血肉聯繫。一種把人與土地隔 絶開來的裝置是不配被稱作家乡的。上海太擁擠了,這擁擠於今尤甚,但並非自今日始。我 始終不解,許多上海人為何寧願死守上海,擠在鴿籠般窄小封閉的空間裏,忍受最悲慘的放 逐--被陽光和土地放逐。擁擠導致人與人的碰撞,卻堵塞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人與人的碰 撞衹能觸發生活的精明,人與自然的交流才能開啓生命的智慧。所以,上海人多小聰明而少 大智慧。  我從小受不了喧囂和擁擠,也許這正是出於生命的自衛本能。受此本能驅策,當初我纔乘考 大學的機會離開了上海,就像一個寄養在陌生人傢的孩子,長大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出 發去尋找自己真正的傢。我不能說我的尋找有了滿意的結果。時至今日,無論何處,土地都 在成為一個愈來愈遙遠的回憶。我僅獲得了一種海德格爾式的安慰:"語言是存在的傢。" 如果一個人寫出了他真正滿意的作品,你就沒有理由說他無傢可歸。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惟 有作品不是。對傢園的渴望使我終了找到了語言這個傢。我設想,如果我是一個心滿意足的 上海人,我的歸宿就會全然不同。  198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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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海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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