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匯評忠義水滸傳   》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施耐庵 Shi Naian

　　【金批：此篇藉題描寫婦人黑心，無幽不燭，無醜不備，暮年蕩子讀之咋舌，少年蕩子讀之收心，真是一篇絶妙針紮蕩子文字。
　　寫淫婦便寫盡淫婦，寫虔婆便寫盡虔婆，妙絶。
　　如何是寫淫婦便寫盡淫婦？看他一晚拿班做勢，本要壓伏丈夫，及至壓伏不來，便在腳後冷笑，此明明是開關接馬，送俏迎姦也。無奈正接不着，則不得已，乘他出門恨駡時，不難撒嬌撤癡，再復將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覺自傢沒趣，而陡然見有髒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齊收起，竟放出猙猙食人之狀來。
　　刁時便刁殺人，淫時便淫殺人，狠時便狠殺人，大雄世尊號為“花箭”，真不誣也。
　　如何是寫虔婆便寫盡虔婆？看他先前說得女兒恁地思量，及至女兒放出許多張緻來，便改：女兒氣苦了，又嬌慣了。一黃昏嘈出無數說話，句句都是埋怨宋江，憐惜女兒，自非金石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驟見女兒被殺，又偏不聲張，偏用好言反來安放，直到縣門前了，然後扭結發喊，蓋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金夾批： 六字不惟找足前題，兼乃遞入後事，蓋良夜如此，美人奈何，便不須遇着閻婆，宋江亦轉入西巷矣。O月畢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滿巷如此，真奇事也。O人每言英雄無兒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着耳。若使坐至月上時節，任是楚重瞳，亦須倚欄長嘆。O見夜月便若相思，見曉月便若離別，然其實生平寡緣，無人可思，生平在傢，無人可別也。見此茫茫，無端忽集，世又無聖人，我將問誰矣？O已上皆吳趨王 斲山先生語，偶附於此。先生妙言奇趣，口作風雲自有斲山語錄行世，想亦天下之所樂得而讀也。】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遇著閻婆【金夾批： 春雲五展。O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雲穿月漏之妙。】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容夾批： 畫。】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金夾批：衹說言語傷觸，虔婆成精語。】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金夾批：一。】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傢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金夾批： 反責宋江下得，虔婆成精語。】【容夾批：畫。】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準來。”【金夾批： 二。】閻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金夾批： 反責宋江受人挑撥，虔婆成精語。】【容夾批：畫。】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閑是閑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金夾批： 又包辦一句，虔婆成精語。】押司胡亂去走一遭。”【芥眉批： 都像虔婆口腔。】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裏。”【金夾批： 三。】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金夾批： 又奉承一句，虔婆成精語。】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衹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傢裏自有告訴。”【金夾批： 又糊塗一句，虔婆成精語。】【袁夾批：偏有申展。】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金夾批： 春雲六展。】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傢趕不上。”【金夾批： 又打諢一句，虔婆成精語。】宋江道：“直恁地這等！”【金夾批：直性宋江如畫。】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宋江立住了腳。【金夾批： 前三段寫不肯去，此又云立住腳，見宋江之不必殺婆惜也。】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金夾批： 虔小婆成精如畫。】【容夾批：畫。】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金夾批： 前三段不肯去，一段立住腳，此又云凳子上坐，見宋江之不必殺婆惜也。】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金夾批： 寫虔婆成精如畫。】【容夾批：畫。】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金夾批： 看他句句包荒女兒，兜攬宋江，費心費口，風去轉換，入後乃漸漸搓捏不攏，讀之失笑。】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衹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衹道是張三郎，【金夾批： 錯認陶潛，寫來入畫。】【袁眉批：巧趣天生。】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金夾批： 醜。】口裏喃喃的駡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金夾批：醜。】老娘先打兩個耳颳子著！”【金夾批： 醜。】【容夾批：畫。】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金夾批： 醜。】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袁夾批：細。】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金夾批： 醜。】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金夾批： 兩句不是聽出花娘乜邪，正是寫出虔婆着急。】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容夾批： 畫。】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裏多遠，他不會來！【金夾批：句。】他又不瞎，【容夾批： 畫。】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金夾批：句。】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賊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容夾批： 畫。】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金夾批：一場官司反打在宋江屋裏，婆舌可畏如此。】【容夾批： 畫。】【芥眉批： 好婆子咀，寫得像。】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金夾批： 春雲七展。】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話，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為這婆子來扯，勉強衹得上樓去。本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臺【金夾批： 實。】凳子。【金夾批：虛。】前半間鋪著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桿，【金夾批： 實。】上挂著一頂紅羅幔帳；【金夾批：虛。】側首放個衣架，【金夾批： 實。】搭著手巾；【金夾批：虛。】這裏放著個洗手盆，【金夾批： 實。】一個刷子；【金夾批：虛。】一張金漆桌子上【金夾批： 實。】放一個錫燈臺；【金夾批：虛。】邊廂兩個杌子；【金夾批： 實。】正面壁上挂著一副仕女；【金夾批：虛。】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金夾批： 實。O上得樓來，無端先把幾件鋪陳數說一房遍，到後文中或用着，或不用着，恰好虛實間雜成文，真是閑心妙筆。】【容眉批： 可刪。（按：指描寫房內擺設一段）】【袁眉批：畫出房屋器具來，先布景，後着人，一一如見。】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裏去。宋江便嚮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金夾批：如畫。O杌子。】【容夾批： 畫。】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金夾批：拖起了，然仍在床上，如畫。O床。】說道：“押司在這裏。我兒，你衹是性氣不好，【容夾批： 畫。】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金夾批：二十一字句。】閑時卻在傢裏思量。【容夾批： 畫。】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金夾批： 三十一字句。O俗本不知此兩行半是二句，便讀得七零八碎，減多少色。O一然是憑空生出語言傷觸四字，便將宋江一嚮不來緣故，輕輕改得好了。一句是當面生出顛倒使性四字，便將婆惜日常相思氣苦，明明顯得真了。靈心妙舌，其斯以為婆哉！】【容夾批： 畫。】婆惜把手拓開，【容夾批：畫。】說那婆子，“你做怎麽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金夾批： 浪婦偏咀硬。O咀硬，所以掩其浪也，乃人又反因咀硬而斷其為浪，今古皆然，浪婦戒哉！】【容夾批： 畫。】【袁夾批：心虛偏嘴硬。】【餘評：此段婆惜對母言他未作歹事，見婆惜膽如鬥矣。】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容夾批： 畫。】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兒過來，【金夾批： 此句放下床來。O交椅。】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金夾批： 不肯陪話，便算到同坐，亦是不得已而思其次也。】不要焦躁。”【容夾批：畫。】那婆娘那裏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也別轉了臉。【金夾批： 一寫。O此語凡寫數番，作一篇煙波。】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麽道場？’【金夾批： 天生妙語與婆用。】老身有一瓶好酒在這裏，【金夾批：春雲八展。】買些果品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金夾批： 前要女兒陪話，既不陪話，便換作女兒同坐；及至又不同坐，便隨口插出陪坐二字，卻又倒拴一句不要怕羞，擡得女兒金枝玉葉相似，妙哉婆也。】【容夾批： 不像。】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時，我隨後也走了。”【金夾批： 先不肯埡，既又立住，既又坐使上，既又要逃走，見宋江之不必殺婆惜也。】【容夾批：畫。】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芥眉批：心之可見皆如此。】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金夾批： 細婉之文。】【容夾批：畫。】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竈前點起個燈；竈裏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金夾批：細婉之文。】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之類；歸到傢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裏，舀半旋子，在鍋裏燙熱了，傾在酒壺裏；【金夾批： 細婉之文。】收拾了數盆菜蔬，三支酒盞，三支筋，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臺上；【金夾批： 春臺。】開了房門，【金夾批：細。】搬將入來，擺滿金漆桌子。【金夾批： 桌子。】看宋江時，衹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金夾批：二寫。】【容夾批： 畫。】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容夾批：畫。】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金夾批： 說得女兒嬌稚可憐之極。】【容夾批：畫。】別人面上須使不得！”【袁眉批： 都先用解法，描出虔婆伎倆。】婆惜道：“不把盞便怎的？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金夾批： 閑中先襯一句。】【容夾批：畫。】那婆子倒笑起來，【金夾批： 一個笑字。O嚇人語，不得不笑。】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金夾批： 其語太唐突矣，便如飛一笑，引歸自己。】【容夾批：畫。】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金夾批： 一邊又去如飛溫住宋江。】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金夾批： 一邊又去如飛按下女兒。O看他三四轉，如盤珠不定。】婆惜衹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婆子笑道：【金夾批： 四個笑字。O不好開口，衹得先笑。】“押司莫要見責。閑活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金夾批： 既雲打疊起明日告訴矣，下又接出話來，看他粲花之舌。O要看他將張三事，在半含半吐間，說不得，不說不得，正如飛燕掠水，衹是一點兩點，真是絶世文情。】【袁夾批： 作煞語，又有申展。】外人見押司在這裏，多少幹熱的不怯氣，【金夾批： 又還他一個緣枚，又擡得女兒珍珠寶貝相似，若在必爭也者。】【容夾批：畫。】鬍言亂語。放屁辣鱢，【金夾批： 八字糊塗得妙。】押司都不要聽，且衹顧吃酒。”【金夾批： 又是他自己說，又是他勸吃酒，教不要聽，寫出許多親熱，活是虔婆出現。】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阿兒的性 ，【容夾批：畫。】胡亂吃一盞酒。”【金夾批： 先代作一解，次復勸之飲。】婆惜道：“沒得衹顧纏我！【容夾批：畫。】我飽了！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使得。”【金夾批： 上衹復勸之飲，此復插入三郎，苦心之婆，匠心之文也。】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裏尋思：“我衹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容夾批： 畫。】【餘評：婆惜私通張三，反不識公明，緻有殺身之禍，皆職此耳。】婆惜衹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金夾批： 春雲九展。】婆子笑道：【金夾批：三個笑字。O此笑真是樂。】“我兒衹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金夾批： 纔見肯吃酒，便輕輕遞過一睡字，妙絶。】【容夾批：畫。】──押司也滿飲幾杯。”【金夾批： 遞過俏來。】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金夾批：為明早失救地。】再下樓去燙酒。【金夾批： 春去十展。】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纔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容夾批： 畫。】那人連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袁眉批： 把面前背後口頭心裏的情事細細寫出。】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竈前吃了三大鐘酒；【容夾批： 畫。】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容夾批：畫。】卻又篩了一碗酒，【金夾批： 為明早失救地。穿插無痕，真是妙手。】【容夾批：畫。】旋了大半旋傾在註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容夾批： 畫。】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金夾批：三寫。O增弄裙字，寫淫婦心動。】【容夾批： 畫。】【袁眉批：衹添弄裙子三字，有多少描畫。】這婆子哈哈地笑道：【金夾批： 四個笑字。O此笑字上接連出哈哈二字，寫婆子帶酒如畫。】【容夾批：畫。】“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麽都不做聲？【金夾批： 趙鬆雪戲贈管夫人詞雲：我儂兩個，忒煞情多。好一似練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卻將來一齊都打破，再團再練，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那時節我泥裏有你也，你泥裏也有了我。據此，則目下泥塑亦不妨，衹須少頃再團再練也，附作一笑。】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容夾批： 畫。】衹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金夾批： 扳女兒不下了，忽然想到扳下宋江來，舌端變換之極。】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衹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金夾批： 此處本直接下唐二哥，卻不便接去，又將他母女兩個作一頓，文筆寬轉。】【袁眉批： 進退不得下，常筆必就接鄆哥。今更開展出婆惜母子兩段文字，便有多少情瀾。】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閑常時【容夾批： 畫。】來陪你話，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卻不要！”那婆子吃了許多酒，衹裏衹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裏張傢長，李傢短，說白道緑。【容夾批： 畫。】【袁夾批：忽住，妙。】
　　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金夾批：春雲十一展。】時常在街上衹是幫閑，常常得宋江賫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嚮前。【金夾批： 衹為明日奪放宋江，恐有突如其來之嫌，故先插過隔夜。】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不見他！”【容夾批： 畫。】衆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裏宋押司。”衆人道：“我方纔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衹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容夾批： 畫。】一逕奔到閻婆門前，前裏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扶梯邊，【金夾批：細婉之文。】聽得閻婆在樓上哈哈地笑。【金夾批： 第五個笑字，衹是第四個笑字的影子。】
　　唐牛兒捏手捏腳，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容夾批：畫。】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金夾批： 四寫。】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衹顧嘈。【金夾批： 此行與前夾七帶八行，衹是一行書，全作兩行寫，又一過接之法也。】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金夾批： 又要走，見宋江之不欲殺婆惜也。】【容夾批：畫。】唐牛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金夾批： 春雲十二展。】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裏吃酒耍！【容夾批：畫。】好吃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裏有甚麽要緊事？”【容夾批： 畫。】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容夾批：畫。】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裏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宋江道：“恁地要緊，衹得去。”便起身要下樓。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裏調大斧！’【容夾批： 畫。】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 ，和夫人吃酒取樂，【金夾批：妙語隨口而成，映襯多少。】【容夾批： 妙。】【袁夾批：着此句情語，妙甚。】有甚麽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裏說不過去！”【容夾批： 畫。】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容夾批： 畫。】卻纔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容夾批：畫。】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容夾批： 畫。】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衹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裏叉下樓來。【金夾批： 春雲十三展。】唐牛兒道：“你做甚麽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容夾批： 畫。】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衹一掌，直顛出廉子外去。【金夾批： 總為明早作地。】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裏衹顧駡。【金夾批： 細婉之文。】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容夾批： 畫。】教你這屋裏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芥眉批： 像。】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駡了去。【金夾批： 為明早作地。】【容夾批：畫。】【袁眉批：駡個不休，妙。】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麽？【容夾批：畫。】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吃，衹是搬是搬非！【容夾批： 畫。】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 ，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容夾批：畫。】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金夾批： 春雲十四展。】【容夾批：畫。】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裏見責，老身衹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衹吃這杯；【金夾批： 此句已不是勸酒矣。】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金夾批： 無數風雲，一齊收拾。】【容夾批：畫。】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竈下去。【金夾批： 細婉之文。O去竈下，卻不收拾，婆心可憐。】
　　宋江在樓上自肚裏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裏半信不信；眼裏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衹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金夾批： 醜。O春雲十五展。】衹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金夾批： 又作餘波蕩漾，誠恐寂然便住，須不稱上文無數風雲也。】那婆娘應道：“不幹你事！你自去睡！”【容夾批： 畫。】婆子笑下樓來，【金夾批：六個笑字。】口裏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金夾批： 再作一餘波，卻便順手帶出明日宋江早起來，妙筆趣筆。】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竈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金夾批： 細婉之文。】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嘆口氣。約莫已是二更天氣，【金夾批：二更。】那婆娘不脫衣裳，【金夾批： 又活寫花娘氣惱，又為來朝拾鸞帶地。】便上床去，自倚了綉枕，扭過身，朝裏壁自睡了。【金夾批： 扭過身去，如畫。O春雲十六展。】【容夾批：畫。】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衹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金夾批： 桌子。】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金夾批：衣架。O以此二行陪下一行。】腰裏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挂在床邊欄桿上；【金夾批： 欄幹。】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金夾批：春雲十七展。】半個更次，【金夾批： 二更半。】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金夾批： 春雲十八展。O寫花娘，直寫出花娘心上萬轉千回以後事來，真是神化之筆。O一蟓要宋江撐岸就船，至此忽然撐船就岸，古今無氣男子，被此笑縱擒多少。】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看看三更【金夾批： 三更。】交四更，酒卻醒了。【金夾批：四更。】捱到五更，【金夾批： 五更。O逐更敘得好。】宋江起來，面盆裏冷水洗了臉，【金夾批：面盆。】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金夾批： 讀者而亦必至王公湯藥擔邊，始知失卻鸞帶，則斯入者，其亦不必與於讀書安息也已。夫夜來明明作三番脫卸，朝來明明衹兩番結束，豈有兩三行間所敘之事，而眼光漏落者哉。】口裏駡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袁眉批： 亦須開口散場，衹是個寫得像。】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駡時，扭過身回道：【容夾批：畫。】“你不羞這臉！”【金夾批： 扭過身來，如畫。O春雲十九展。O上冷笑猶不開口，卻為兜宋江不住，故又作撒嬌勢駡一句。】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金夾批： 如畫。O寫此一句，正為少間失救地也，卻甚似為夜來酒深者，妙絶。】“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麽？”宋江也不應，衹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金夾批： 如畫，妙絶。】
　　宋江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金夾批： 春雲二十展。】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兒濃濃的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容眉批： 好關目。】【袁眉批：好緒頭。】“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金夾批： 又是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裏。──“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金夾批： 春雲二十一展。】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材錢，一嚮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傢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傢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金夾批： 前者閻婆亦有此言。】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金夾批： 春雲二十二展。】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桿子上，我一時氣起來，衹顧走了，不曾係得在腰裏。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麽，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衹道我不把他來為念；【金夾批： 一解。】【容夾批：畫。】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金夾批： 二解。】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裏：【金夾批：三解。】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麯本，頗識幾字；【金夾批： 先補一句。】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衹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傢。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傢裏來。【餘評： 觀公明半路忽然想起文袋，魂魄飛而膽喪矣。】
　　且說這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裏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衹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裏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襢開胸前，脫下截襯衣，【金夾批： 細婉之文。O與前不脫衣裳照耀。】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桿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金夾批： 春雲二十三展。】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裏！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係。”【金夾批： 點染。】【容夾批：畫。】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衹覺袋裏有些重，【金夾批： 春雲二十四展。】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衹一抖，【金夾批：桌子。】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容夾批： 畫。】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金夾批：醜語，衹是隨手點染。】【袁夾批： 又添此數句，纔有情瀾。】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金夾批： 春去二十五展。】婆惜道：“好啊！我衹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容夾批： 畫。】【袁夾批：與船岸語映。】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衹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慢慢插在招文袋裏。【金夾批： 自言自語中間忽插一句敘事。】──“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金夾批：婦人語。】正在樓上自言自語，衹聽得【金夾批： 三字妙絶。不與日俱增從宋江邊走來，卻竟從婆娘邊聽去，神妙之筆。】樓下呀地門響。床上問道：“是誰？”門前道：“是我。”床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這邊也不回話，一逕已上樓來。【金夾批： 一片都是聽出來的，有影燈漏月之妙。】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捲做一塊藏在被裏；扭過身，【金夾批： 又扭過身去。】靠了床裏壁，衹做齁齁假睡著。【金夾批：春雲二十六展。】【容夾批： 畫。】宋江撞到房裏，逕去床頭欄桿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衹得忍了昨夜的氣，【容夾批： 畫。】【袁眉批：此後從生處漸漸入活，漸漸相激，一絲不亂。】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衹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容夾批： 畫。】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麽？”惜婆扭過身【金夾批： 又扭過身來。】道：“黑三，你說甚麽？”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容夾批： 畫。】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桿上。這裏又沒人來，衹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容夾批： 畫。】明日與你陪話。你衹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金夾批： 情事明畫。】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衹見那婆惜柳眉踢竪，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衹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金夾批： 駭人。】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金夾批：駭人。】【容夾批： 畫。】宋江聽見這話心裏越慌，【容夾批：畫。】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閑常也衹嗔老娘和張三有事！【金夾批： 至此便竟承當，寫得花娘可畏。】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金夾批：駭人。】【容夾批： 畫。】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捨聽得，不是要處！”【容夾批： 畫。】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金夾批：語語駭人。】【容夾批： 畫。】【袁夾批：名言。】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衹依我三件事便罷！”【金夾批： 春雲二十七展。】【餘評： 觀此段婆惜不肯拿文袋還公明，反欲害公明，諺雲：“青毒蛇而口，黃蜂尾上針，而般還未毒，最毒婦人心”。此言是也。】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衹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袁夾批： 應作第一。】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傢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宋江道：“這件也依得。”閻婆惜又道：“衹怕你第三件依不得。”【金夾批： 春雲二十八展。】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 ，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容夾批：畫。】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容夾批： 畫。】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金夾批： 一篇中如飛劍句，五聖句，閻王句，確是識字看麯本婦人口中語。】【容夾批：畫。】【袁眉批： 不將貓兒與閻羅王二語接公人見錢句一並說去，善於行文。】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麽？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金夾批： 駭人。】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將傢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金夾批： 此冷笑，正與更餘腳後冷笑映襯出花娘蜜中有刺來也。】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輓郎錢！’我這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金子！”【金夾批： 駭人。】【容夾批：畫。】【袁眉批：一番交口，如見如聞，妙甚。】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金夾批：春雲二十九展。】怒氣直起，那裏按捺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容夾批： 畫。】那婦人道：“你恁地 狠，我便還你不迭！”【金夾批：活是伶俐婦人語，又可惱，又可愛。】【容夾批： 畫。】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金夾批：伶俐婦人語。】【容夾批： 畫。】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金夾批：駭人。】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金夾批： 四字妙手。】兩手衹緊緊地抱在胸前。【容夾批：畫。】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金夾批： 如畫。】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裏！”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惜那裏肯放。【金夾批： 重沓寫一句，見奪之久。】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衹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金夾批： 春雲三十展。】宋江便搶在手裏。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容眉批： 好關目。】衹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金夾批： 敘事真有竜跳虎臥之能。O宋江之殺，從婆惜叫中來，婆惜之叫，從鸞刀中來，作者真已深達十二因緣法也。】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衹一勒，鮮血飛出，【容夾批： 佛。】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容眉批： 之是宋公明第一件好處。】【餘評： 宋江到此，須是命運乖蹇，亦是天使入泊之機耳。況宋江乃義勇之人，豈肯耳受一賤婦之氣，而所以殺婆惜，大丈夫當如此。】連忙取過招文袋，【金夾批： 招文袋取了。】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金夾批： 書燒了。O癡人讀至此語，嘆雲可不早燒，聖嘆聞之，不覺一笑。】【容夾批：遲些。】係上鸞帶，【金夾批： 帶係了。O衹不見鸞刀下落。】走下樓來。
　　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裏，【金夾批：夢中醉裏。寫來如畫。】衹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金夾批： 夢中醉裏。寫來如畫。】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麽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金夾批： 七個笑字。O以此一笑字，結夜來六笑字，絶倒。】“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兇，【金夾批： 妙。】又酒性不好，【金夾批：好。】專要殺人，【容夾批： 趣。】押司休要取笑老身。”【容眉批：這個婆子盡趣，盡停當。】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裏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衹見血泊裏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容夾批： 是。】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金夾批：成精虔婆。】衹是老身無人養贍！”【袁眉批： 婆子智，婆子毒。】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傢計，衹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容夾批： 癡。】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容夾批：妙。】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金夾批： 成精虔婆。】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傢買一具棺材與你。【金夾批：又一具棺材。】仵作行人入殮時，自我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衹好趁天未明時【容夾批： 妙。】討具棺材盛了，【袁眉批： 先捨與棺材，今即從棺材上生出波瀾，並陳三郎亦不是死貨，用意俱妙。】鄰捨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容夾批： 癡。】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容夾批：妙。】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金夾批： 成精虔婆。】宋江道：“也說得是。”【容夾批：癡。】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裏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金夾批： 細婉之文。】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纔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扭住，【容夾批：妙。】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裏！”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容夾批： 癡。】那裏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上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衹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兇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裏！”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正在那裏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薑來縣前趕趁，【金夾批： 夜來寫牛兒，不知費幾許筆墨，衹為此時用得着耳。O不因夜來先寫一番，則牛兒此時便是驀生人，今卻令讀者皆與牛兒廝熟也。】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裏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金夾批： 本是為了今早奪人，倒生出夜來嘔氣，卻偏寫做為了夜來嘔氣，順生出今早奪人。如此用筆，真令人尋覓不出。】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金夾批： 王公兩用，前用來提着招文袋，後用來安放薑盤子，妙。】【袁夾批：回敬。】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麽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裏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金夾批：四字妙手。】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衹一掌打個滿天星。【金夾批：夜來亦有一掌。】【袁夾批： 如此忙處，亦點綴不落空。】那婆子昏撒了，衹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裏一直走了。【容夾批：不該走。】【容眉批：若要走，何不早走？】婆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裏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纍你們！”衆做公的衹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衆人嚮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直推進鄆城縣裏來。【餘評：此回救押司而婆子連扯牛兒，正是捨死而報恩也。】正是：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容評】卓吾曰：此回文字逼真，化工肖物。摩寫宋江、閻婆惜並閻婆處，不惟能畫眼前，且畫心上。不惟能畫心上，且並畫意外。顧虎頭、吳道子安得到此？至其中轉轉關目，恐施、羅二君亦不自料到此，餘謂斷有鬼神助之也。
　　【袁評】翻手為雲覆手雨，比刀頭上血，情更毒。牛兒到處着冷眼，可謂緩急有用人。
　　【王望如曰：宋江策應大尹，結納好漢，其於色欲，強弩之末，與婆惜淫性自不相入，即奈何攜俊友之文遠，令之目挑心許乎？娶婆惜，公明一誤；攜文遠，公明二誤，有此二誤，已成參商之勢。而閻婆必
　　欲撮膠漆之山，無端撞着唐牛，左襢公明，不為婆惜留客，而為婆惜逐客，無惑乎虔婆之乘醉披頰也。次早不知顛末，快閻婆之忿，解公明之圍。無妄之災，君子惜之。
　　又曰：婆惜眼中多宋江，宋江胸中無婆惜；固知婆惜撒嬌是假撒嬌，宋江使氣是真使氣。但情鐘我輩，鮮有不移船就岸者，公明以如水對之，去之惟恐不速。迫去而復來，索招文不可得，朝廷不及察其通賊之罪，而婆惜必欲發其覆焉。積嫌生怨，積怨生怒。烈哉公明！大為天下男子漢吐氣矣。
　　客曰：“婆藉，亡賴一婦人耳t彼之所戀戀者，乃押司所攜之張文遠也。交通水泊，他人不知，文遠寧不知之？果肯以妾贈友，一紙如攜。計不出此，殺婆惜幾自陷於殺，愚甚！”宋公明非無機謀者，氣之所至，理不能遇，略肯轉念，何難昏（兩）全，負血性男子不可及處，正在徑情直遂，把身傢利害都不顧。客鬍盧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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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序、小引第五才子書讀法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竜大鬧史傢村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第五回　九紋竜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竜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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