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红闺春梦   》 第二十二回 盗财帛奴仆齐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却说尤氏撵走了那骂猫的仆妇,内外人等无不寒心,早恼了一个伺候外厅的家丁,叫做刁仁。平日同伴们皆叹服他的算计,刁仁对众人道: "诸位不用作气,我有条小计在此,包管他死而无怨。我们此地料想不能久站,既然说破了,他又不认事,慢慢都要寻事到我们头上来的。依我所见,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先下手的为强。后日是老爷的百日,必要延僧请道追荐亡灵。我们早预备一席,待百日那晚,假说丧中各事蒙王德携带体贴,聊具水酒一杯,以表我们的敬意,王德他必然不疑。里边嘱咐众位奶奶们,也备两桌,一席请小姐,一席请春兰等人。也仿照我们对王德的说话,他们定然相信。待他们吃到半酣,先安排点蒙汗药放在酒内,他们吃醉了,一时难以苏醒。我们内外一齐动手,把他们的积蓄细软搜罗一空。天明叫开城门,一哄而散。有家眷的赶紧回家携带家眷,单身的更好,我们远走他方,只要身边有钱,四海之内都可为家。等到他们药性解完,醒了转来,我们倒好走下数十里路了。拚着他到县里禀追,俗说罪不加众。官府也要想到一两个人算计是有的,怎么都齐心算计他,其中必有原故。闹到日后,也不过是个海捕的案。而且我们在他家服役,多非真名真姓,就是我们住处,他一时都摸不清白。不然被他借着事端撵去了,也是一场空,不如拚着干,倒还有个碰头。"
  众人听了,人人称善,偷空又去约定了内里仆妇等人。这些仆妇使婢,亦是无人不恨尤氏,又恨春兰等无故磨折他们。况妇女们贪得的心更甚,偷盗又是他们的熟手,如何不从!
  到了尤鼐百日,前两天尤氏早吩咐王德,请了各处高僧高道来家迫荐。东厅道士荐醮,西厅和尚礼忏,热闹非常。及期又有多少远近亲友前来奠拜,皆因尤氏手内富足,他又是个女流,都想趋奉他,好作入门之计。内里春兰等四人照应,外面王德领着众家丁料理,整整由清晨忙到二鼓以后,众亲友方纷纷散去,僧道也完了坛场。
  早有两个老年的家人寻着王德道: "王兄弟今日辛苦了,可惜我们老朽,不能十分帮你,叫你一人偏劳,我们甚不过意。
  今日大众公备了水酒一杯,代你浇乏,却不成个意思,须要赏脸。"王德忙道: "岂敢,自家人怎么作起客套来!何况是公中的事,我又领着重任,如何说起偏劳二字,真是没有的话,诸位切不可费事。我忙了一天,腰胯骨都酸了,想去躺一会儿。此时虽有山珍海错在前,我也吃不下肚,改日领情罢。"众人咂嘴道: "王大哥这句话,分明是不赏脸了。我等同伙数十个人备了一桌酒,说起来要羞死,不过聊表敬意,借着半个指头儿遮脸。丧中一切,我等极承你大哥提携照拂,而今百日已过,大事算定局了。将来诸凡百事,仍要望你大哥看顾。你纵然吃不下,坐一坐也叫我们过得去。"
  王德见众人说得恳切,不好过于推却,道: "诸位言重,我一个人正愁各事照应不到,负了小姐重托,还要诸位帮扶才是。"众人又谦逊了一会,邀王德来至外间,见当中早摆定一席,高烧红烛,桌上排列得齐齐整整,是一桌上等酒肴。众人推王德上坐,选了几个有头脸的、又善于言语的过来作陪。众人轮流上来敬酒,王德再三辞谢,众人立意不行,王德只得每饮一杯。同伙有数十个人,一口气就吃了数十杯酒,已有八九分醉意。随后这一个敬酒的,暗暗把蒙汗药放在杯内,双手送到王德面前道: "大哥吃这一杯酒,愿大哥手足坚强,财利顺旺。"说着,又深深一揖,跪了下去。王德忙一手扯住来人,举杯一吸而尽道: "我吃了,你却不可如此,真叫我难受。"那人又夹了一箸菜,送入王德口内。
  王德甫经下咽,那杯药酒早在肚内发作起来,觉得眼前一黑,道: "不好,不好!"一个筋斗翻下了坐椅,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众人假作惊惶,赶紧一齐走过,扶起道: "王大哥怎样?" "王大叔怎么?" "王老德怎的?"内中有一个老年的道: "诸位不要慌,想他劳碌了一天,适才又多喝了几杯空心酒,扶他到床上歇歇就好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王德抬到他床上睡下,又代他用被盖好,回头对伺候王德的两个三儿道: "你爷睡熟了,不用你们伺候,外边现成的酒饭,也去坐着喝-喝锺儿。"两个三儿道: "我们怎敢与爷等同坐,我们早吃过饭了。"众人道: "罢哟,什么敢坐不敢坐,同在一家里吃饭,分什么彼此。"硬将他两人拉到桌上,你一杯我一盏的劝饮。两个三儿见众人抬举他,好生欢喜,杯杯不辞。众人又暗地用了一杯药酒,少停亦醉倒在地。
  众人将他两人拖入王德房内,又取了一根绳子,将王德与他购人的腿,彼此结在一处。外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撕也灌醉了,锁在一间空屋内。先把王德房内细软资财全行搜罗出来,又把外间四处房屋里的上等陈设一齐搬出,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包裹。外边收拾停当,众人到上房探听消息若何,见众仆妇正在手忙脚乱的,扶尤氏与春兰等人进房。所有几个年纪小的以及白幼买来的丫头,都灌醉了,一齐关锁在对间房内。众人入内,帮着众仆妇将尤氏等五人抬至床上睡下,也用绳子把他们的腿结在一处。催着众仆妇动手开箱倒箧的搜寻资财。金珠细软连那上等的衣裳,都全行取出,槌整结束了十几个大大包袱;剩下的不过粗重物件而已。
  时已四敛,众人道:我们走罢,再迟恐他们药力解散,就止不脱了。而且街市上有了行人,亦不稳便。"众人抬过一'顶人轿,一半坐的人,一半放的包裹等物,假装着随行的妇婢,出了门。天已微曙,有家眷在城内的,又赶着回去搬了同行。到了城前,恰好城门大开,众人直出了城。又有家眷在城外的,叫他们速速回去接带家小,到半路会齐。
  刁仁见上流头有数号官船停泊,船上伙计正在那里洗抹篷板。刁仁抢行一步,至船前道: "你们船是空的么?"船户道:"正是空的。二爷清早要叫船么?"刁仁假作欢喜道: "呀唷,这就巧了。"连忙跳上船头,对船户道: "我们是城内尤府里的,我家小姐要往天竺进香。昨日即叫我雇船,我因贪杯大意,没有出城。只说小姐还有一半天动身,那料今早黎明就吩咐上船,我只好含糊答应,出城再说,拿得稳今日钉子是碰定的了。难得你们这几只船都是空的,随你要多少船钱,我都绐。少停小姐上船,若问到奶;们须要说昨日就雇定了。"说着,在身畔取出两锭银子,递与船户道: "你们先收了作定罢。你们看着,我家小姐轿于来了,我要迎接下船呢!"回身跳上岸去了,又回头道: "你们这几只船我都要,不可再被人家雇了去。"
  船户一时摸不着头尾,又见两大锭银子,再抬头看,果然岸上-丛轿子到了。刁仁又抢先上船道: "我已回明小姐,他说要十只船才好。此处你们山有五七号船,可以混徘过去。但是适才知照你们的话,不可忘却。"又给了船户两锭银子,叫他分给各船作定, "列了杭州再算清账,至于酒钱等等,我一概加倍"。试问,谁人不喜贪财?刁仁的银钱给得挥霍,又见他大模大样是个人门第里的二爷,也不敢多问;就是要问,见来人十分着急,瞒上瞒下的做手脚,一时山问不明白。难得他如此,到了码头,还怕不卡他出一宗人船价么!赶忙招呼-排的数只船上水手,帮着他支跳板,搭扶手,收拾开行。
  轿子到了船前,小轿内先走出几名仆妇,与众家丁扶着人轿上了船头,掀起轿帘,搀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小姐来,入舱坐定。随后将众空轿安放在一只船内,又趁着人众忙乱之时,将几顶放包裹的小轿,一齐抬入舱内,关好前后舱门,慢慢的搬运出来。众船户见人已到齐,鸣锣开船。刁仁又催着多添纤夫趱赶, "我家小姐性子最急,上了船不问多少路,都恨不得一个时辰即至。你们行得快,自然重重有赏"。走了半日有余,后面的人已赶了上来,假说府里总管叫送要紧物件与小姐的,上了大船,开发小船去了。
  是日,整整行了一百数十里路程,至二鼓,船方停泊。船户等人辛苦一天,泊了船。刁仁又买了多少酒菜劳赏众水手,人人欢喜,都吃得酩酊大醉,放倒头就睡了。众人待至夜静,将包裹摊开,照派分给停当,预备到了杭州,各自分散。所有几名单身仆妇与几个单身家丁,配成夫妇,好结伴同行,免人盘问。次日,天尚未明,刁仁即叫起众船户开行,又添了几名纤夫,日色平西,已抵杭州。刁仁加倍给了船户的船价,另外又多多劳赏。仍然扮着小姐与仆妇人等,,坐轿上岸,抬到僻静地方,弃了轿子,各投处在去了。直等到尤氏已死,无人追问,他们方敢回家。这是众人的交代,后书不提。
  单说王德直睡到日色正午,药性解尽醒来,只觉目昏头眩,喉咙内燥得都起烟了。蒙眬着双眼,即唤他的三儿取茶来解渴,一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王德挣扎坐起,见他两人倒在旁边床上,直挺挺的睡着。王德骂道: "难道睡死了!"伸手在他们腿上狠打了几下。两个三儿惊醒,冒冒失失的爬起,对面揉眉擦眼。王德道: "你们看日色已正午了,还这样好睡,是个人么!快去取茶来我吃。"三儿答应着,即下床来,猛然道: "咦,怎么箱子倒了一地,是谁碰翻的?"王德也见箱笼等物,乱滚了一房,连箱子内的衣服多拉得东西散漫,知道有了跷蹊,急忙下床来看。恰恰两个三儿方欲举步,王德也往下走,三个人腿上绳子一扯,加以伤了蒙汗药酒,手足多软咍咍的,一个滑踏,齐齐跌倒。王德的头碰在箱角上,顿时碰起一个疙瘩,不禁失声"呀哟!:'两个三儿赶着过来搀扶,彼此腿又一拉,又双双跌在王德身上。王德大骂道: "瞎囚攮的,怎样站都站不稳,跌在我身上来。"两个三儿飞风爬起,谁知越爬得快,越跌得快,三个人乱了一阵,绳子又打起结来,更外难爬。还是王德眼快,道: "你们这些该死东西,不见有条绳子绊在腿上么?"两个三儿低头一望,方才看着,用手来解,又都打死结在腿上,急得乱抽乱扯。王德亦见自家腿上有绳子结住,解了半晌方算解开。
  王德心内更十分着急,知道有人作弄,再把箱子等物扶起一看,叫苦道: "不好了,昨夜失了贼,怪不得我们的腿被绳子扣住。"连忙招呼同伴,一个人俱不答应。再出房门,见各处门户大开,静悄悄的没人走动;只见对过房门关锁,走过一脚踢开,多少小厮横七竖六的睡着,唤醒细问,皆不晓得夜来怎生睡到此地。王德又至大门首,见大门也开着,连四处厅堂等地,铺设皆无。
  王德早猜透了八九分,是同伴恨他,夜来算计的。一面叫小嘶们关好门户,转身往上房里来。将至穿堂,早听得内里人声喧沸,抢走几步,来至尤氏房外,见尤氏与春兰等人,彼此爬起跌倒,正闹得不清。五个人的头发多跌散了,好似一群夜叉模样。再看他们腿上,也有一根绳子结住。王德又急又恨,又是好笑,赶紧进来,叫他们不要动, "腿上有绳子呢!"帮着他们解开,抬头见房内箱橱等件,亦是翻乱满地,上房里仆妇也无一人。王德顿足道: "真正不好了!"倒把尤氏等人吃了一惊,不知他着急何故,王德将外面的事,一一说明。
  尤氏听了魂飞天外,忙起身搜检箱笼,见上等的衣服都没有了,金珠首饰更不必问,抄掳得如水洗一般,连田地房屋的契据,都被他们卅去了。
  尤氏直急得顿足捶胸,嚎啕大哭,痛骂: "这一班狼心狗肺的贼子,我平日并未薄待你们,因何下这样毒手害我。而今弄得我家财尽绝,将来靠什么过活!"哭了骂,骂了哭,闹个不止。反是王德与春兰等人,再三劝解道: "小姐如今急也无益,保重白己身子要紧。址然资财都被窃去,还有田地房产可以过活。难道失了契据,田产就不算我家的么?小姐赶紧检视失物若干,到县卫去禀报,请来踏勘,料想此时他等去尚未远,若拿获一名到案,即有着落了。"尤氏听他们说得有理,止住泪痕,叫王德先行赴县禀报,随后再开呈失单, "当此忙乱之际,暂时也引:不清楚"。王德答应出来,吩咐众小厮看守门户,又胡乱吃了点饮食,到吴县报案去了。
  里面尤氏将众丫头小厮唤进,说他们多该知道风声,为何不来告诉我?不是臧奸,即是得了买嘱。取过竹爿要打他们,吓得丫头小厮等人,跪下哭在一堆道: "小姐打死了我们,也没用的。我们实系不知,如果知道还上他们的算计么?若说受了买嘱,倒不如跟了他们去做一伙儿,岂不干净!"柞兰上来拉住尤氏的手,劝道: "小姐错怪了他们了,此事他们难以知晓。遥想那一班狗头,汁议已久,才做得这般齐备。就是我们平日机密的事,也不肯叫孩子们知道,露了风声。"尤氏听说,方息了气,喝起他们;又叫春兰等四人,同着仙检点失物。
  少顷,王德气吁吁的跑了进来,道: "吴县太爷到了,小姐今日却顾不得不见外人,县太爷来时,须要当面缚住仙,代我家迫案。"尤氏点竹。只听徘外面三棒锣声,一片威武声音:,吴县早下轿入内。王德忙出外叩接,领着吴县四处踏勘情形,随后来至上房,细细石过。尤氏上前万福,吴县知是尤道台的小姐,也回了个半揖。王德早设了公座,吴县坐下,询问夜来情形。王德一一回明,又将失单呈上,以及众家丁的姓名,与几个有家小住在城中,同住在城外的,开得明明白白。吴县略看了一遍,收入袖内。尤氏道: "这卷案件多要求太爷作主,想先君不幸弃世未久,丈夫又游学在外,突遭火变,真乃意想不及。但是禁城之内,何容出此巨案!虽是我家白不小心落人算计,然而该家丁等亦系目无法纪已极,总祈严行追捕,靖暴安良,感仰不尽。"
  吴县听尤氏说活尖利,不敢忽视,忙道: "小姐放心,本县自当分头缉捕。"说着,起身坐轿,喝道回衙。即差全班,先到城门上打听;又到有家眷的处在,去拿他等眷屈到案着交。差役去了半日,回来道: "城门上说,清早有数十乘轿子出城,说是尤府小姐烧香去的。复到码头上访问,有一起船亦是尤府雇了,说小姐到杭州天竺还愿,随到就随开了。所有几个有家眷的,半夜里一同逃走,旁边邻舍人家,到今早才知道的,遥想住在城外的,也都逃走了,无城门拦阻,更觉容易。"
  吴县听说,叫人唤了王德来,把差役的回话对他说了。 "他等既已逃远,本县惟有出角捕缉文书,到杭州去访拿罢"。王德叩首道: "总要求太老爷作主,将这一班无法无天的奴习',拿来严加惩办。不然日后人众效尤,人家都不敢用人了。"吴县道:"那也不用你说,拿到了案,本县理宜重办。你回去代请小姐的安,此事却不可着急,到杭州缉捕都非一两日的事。"
  王德只得退出,回至家内,把吴县的话对尤氏细说。尤氏更加烦恼,终日不哭即骂,有时气极了,将这班丫头小撕们唤至上房,发泄一顿。王德与春兰等人见尤氏闹得太甚,从中极力劝说, "好在吴县已差人到杭州缉访,又在附近四处搜获,都要拿着了他们的,那时加倍究办,还要追交原赃。难道一起的人,拿不住一个么?除非他们不住在天底下。只要获着一个,那些就走不脱了"。
  尤氏又愁没行过活,王德道: "小姐如何忘却了,老爷在日,堂楼下窖藏了二万两银子,防备的日后不测。-小姐何不取了出来,添补着失物等件;多余的待小的想个生息法子,也还够使用呢。只要局运好,一二年即可复原了。况且田产契券虽失,田地尚在,每年所收租利也有一宗银两,把来贴补着,都不至愁没有过活。"尤氏听了,顿然提醒,拍手道: "该死该打,我真正气昏了。这项银两当日老爷窖埋的时候,我在旁边亲目所睹。我还笑老爷傻气,把好好的银子埋入土里去,谁料今日却用得着了;若早取了出来,亦是为他们所得。我怎么连一丝影儿都记不起了。"立即叫王德领着小厮们,到堂楼下挖取。原来上面铺盖着一块石板,揭开是两口缸合着,内中整整二万两银子,一封一封的搬出,仍将石板铺好。
  尤氏有了这项窖银,稍觉放心,又有王德等人从旁寻欢取乐的引逗他。夜间睡在一处,任情戏谑,全无忌惮。眼面前不过几个小厮丫头,他们还怕谁人议论,公然成了一夫五妇。不料乐极悲生,古今常理。何况尤氏欺父蔑夫,王德叛主灭伦,天道如何能容!
  一日;王德备了几色精致果肴,夜来代尤氏解恼。六个人团团坐下,猜拳行令,你嘲我笑。吃至半酣,王德又取过一面琵琶,弹唱了一支小曲,又逼着春兰等每人唱了一支。随后自己唱一套"十八摸",叫春兰与他对唱,要摸到那里唱到那里,引得尤氏,夏兰等人,笑个不止。众人又闹了一会,都吃得十分烂醉,头晕眼花支持不住,随意进点饮食,吩咐丫头们把残肴收去。他们六个人关起房门,在一床安睡。众丫头见尤氏等人睡了,将残肴整顿,也烫起酒来畅饮一番,都吃得醉倒始已。
  那知吃酒的时候,点了十数支通宵大蜡,放在桌上。后来众人吃醉了,匆匆关起房门,上床去睡。那收拾残肴的丫头们又未曾吹熄,随手都放在妆台上面,好抹拭桌上油污。待人睡尽,那烛花结有寸许长的火煤,窗棂外又微微透了点风进来,火煤忽然-爆,被风吹到他们脱下的一堆衣服上。暮春天气,所穿无非单夹之衣,最易引火。少刻一堆衣服烧着,那布烟火气散漫一室。若此时醒米,还可扑灭。无奈他们既醉于酒,又困于色,睡着如死去相似。那一堆衣服有了火,又将堆衣服的椅子烧着,接连房内书橱等物尽行有火,又被风吹了一阵,那火猛然发旺,直透到梁柱之上,劈劈拍拍的响。
  王德在醉梦之中,突然惊醒,开眼看时,房内已映得通红,连帐子都烧着了。王德吓得魂不附体,飞风跳出帐门,伸手把尤氏拖起,冒烟突火到了房门首,用力一脚踢开房门,跑了出来。那火起初闷在房内,尚不过旺,此刻房门一开,火有了出路,跟着王德屁股后喷出。顷刻十间堂楼,上下一时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又延烧着前厅左右等屋。小厮丫等人,皆惊了起来;分外无主,只落得一片声呼天唤地而已。尤氏赤条条的驮在王德背上,早吓得死了过去。王德放下尤氏,犹想再进房去救春兰等四人。见房内的火,飞烟烈焰的滚滚出来,房屋早坍倒了半边。王德看见妆台上摆了个皮匣,是尤氏平日放首饰的,低着头拚命奔进,把皮匣抢出,王德的头发已被火烧完。
  只听得四面锣声人喊,合城文武都来救火。那火愈救愈猛,天都映红了半边。王德把小厮等人脱下几件衣服,权且披在尤氏身上,自己也取了一条裤子,围好下身。情知这场火暂时救不下来,在远处人家借了一间房子,安顿尤氏。又在皮匣内取出--锭银子,以作房租。皮匣交代尤氏收好,叫小撕丫头们不许离氏左右。复又跑到火场上,还想抢几样物件。谁料送去尤氏,辗转了片刻工夫,若人一座尤府,前后有数百间房屋,不到两个时辰,烧得成了-堆瓦砾。说也奇怪,左右接屋连墙人家丝毫未毁,只烧了尤府一家。救火的人见火已将熄,陆续皆散。
  王德央人扒开住房可怜春兰、 夏兰、秋兰、 冬兰四人烧得焦头烂额面日模糊,手足零落宛如四段枯炭,辨不出是淮的形骸。王德止不住落下泪来,取了数张芦席,把四个人骨殖包裹,预备日后安葬。天色已明,王德也忙乏了,起先浑身烧得流浆大泡并不知痛,此会反难受起来。回到尤氏住处,将春兰等为火烧死的话说了。尤氏更觉伤感,又见王德烧得如鬼魅一般,心内又怜又苦,忙叫王德也睡下歇息。
  王德被火蕉蒸了一夜,浑身又烧伤几处,那股火毒都逼入五脏之内,初时跳来跳去是一团作气,如今平睡下来,满腹火毒一齐发作,不禁"哎哟"一声,晕了过去。头脸上烧的火泡尽行崩裂,流血不止。尤氏见了更加慌乱,急叫小厮们去请医生米诊视。不多一会,医生来诊过脉道:"此乃火毒攻心,十分沉重,恐难保命。"开了个药方下来, "服一帖再作计较"。尤氏忙叫人配药,药还未至,王德连呼痈杀,其声越喊越微,未到杯许热茶时候,可怜王德大叫一声,两脚一顿,呜呼哀哉了。
  尤氏见王德已死,抱尸大哭道: "我家迭遭大故,只有靠你帮我支持,你如今又死了,叫我怎样存活。天下苦命的人极多,苦到我尤氏的地步,再也苦不下去了。想我白幼离娘,跟随父亲长大,如今父亲甫经弃世,嫁的丈夫半途抛弃,又不能终身倚靠。日前突遭恶奴等掳掠一空,今日又遭火劫,一月之中,蛔沛流连,层见迭出。想我一个女流,身边又无分文,惟有赖你撑持过活,连你这一个人天都不能相容,天是绝定我了。王德,王德,你在黄泉路上慢走一步,等等你家苦命的小姐罢!"尤氏哭得喉枯舌燥,眼内都淌下血来。尤氏本来这几个月内被酒色淘空,加以又气又吓,此番这场悲苦,又是从五内里出来的,觉得双眼一黑,一交栽倒。 丫头们赶紧过来搀扶,只听得尤氏喉内"骨碌骨碌"的痰响了两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怨气,亦归地府。他与王德倒是生同衾帐,死同地穴。可怜一班小撕丫头们无了主见,这两个死尸如何发落,惟有付之一哭而已。房东闻信走过,亦叹息了儿声,叫小嘶们分头去请尤家亲族,好来料理。
  众人正忙得毫无头绪之时,恰好来了一个人,与尤氏大为有济。你道何人?就是尤氏的丈夫祝自新。 [自新]自受了尤氏羞辱,别气出外,星夜赶回嘉兴。祝白新有个胞兄名唤立生,也是个府学生员,为人安分守己,取与不苟,只靠着耕种祖遗几亩田地,又训了一班蒙童。自新在家时,即与立生不睦,后来他招赘到尤府,立生闻得他所作所为,不合情理,常叹道: "将来倾覆祖宗家声,必此人也。"此番白新回来,请了合族人等,与立生讲理。说祖上所遗家财,有他一半,何能派他哥哥独享。立生向来忠厚,不与人争竞,遂当着族中将田地房产双手捧出,听凭族中分派,照数分了一半与白新执掌。自新想到在嘉兴城内,人都看不起他,不若仍至苏州,妻子虽与我不睦,丈人是待我好的。想定主见,把分的田产变卖得几千银子,又向苏州而来。
  到了半途,即闻人说他丈人尤鼐已故,祝自新犹认做讹言。这一日,早抵苏州,叫家丁看守行李,自己即向他丈人家来。才进了城门,遇见他平时一个至好朋友,也与尤家有点故旧。祝自新拉住他,问尤家消息。那朋友把自新望了儿眼,冷笑道: "你这些时到那里去的?你令岳家闹下多少人事,你还不知道么?"遂将尤鼐身死,尤氏主持家政,克薄奴仆,那些奴仆们把他资财抄掳一空,又将众人如何用药酒摆布尤氏,如何报官的话细说,"昨夜闻得不戒于火,延烧罄尽,只逃出尤氏、王德两人与几个小厮丫头,暂住在邻舍人家。又听人说,王德火毒发作死了,令正夫人哭他无所倚靠,也哭死了。此话我亦是据闻来的,并非目睹,尚未知真伪。你快去访问,即明白了"。只将尤氏的丑处瞒过不言,也暗暗的说丁几句,即匆匆别去。
  祝自新听毕,呆了半响,急忙寻到尤家门首,果见-块平地,房舍全无。犹有数处烟火,有几名官役在那里担水浇灭。门新见了,不巾得心酸泪落。又问到尤氏住处,见一丛人挤满在屋里议论,内中有眼快的,见了自新喊道: "你们不要乱忙乱说,尸主祝老爷来了。"原来尤家众亲族,经小撕们分头送信,都请来了。有的说: "我等不便收尸,他是有丈夫的,怕日后回来说话。"有的说: "目下不知道祝家在何处,若待他来收尸,连骨头都要烂完了呢!"又有说: "不如报县凭官验勘收埋,日后祝家就说起话来,也不怕他。况且祝家不是好缠的人,私地收合了,却断断使不得。"其中有几个狡猾的,意在借故脱身,又被房主诓住,一时难以走开。
  正在七嘴八言计议不定,忽然祝自新来了,众亲族喜从天降,齐齐走过来问讯道: "足下来的正好,想你已尽知其细,毋庸我等细说。足下快料理收拾尊夫人为是。"祝自新分开众人,来至床前,见尤氏直挺挺的睡在床上,穿了几件不男不女的衣服。旁边睡的王德,满头火泡,鲜血直流。白新到底与尤氏还行夫妻情分,不禁纷纷泪下。转身叫跟尤氏的小撕,去寻他两名家丁来此,吩咐快买棺木伺候。又对尤家众亲族道: "承诸位贤亲降临,正好一齐看着入殓,容改日再谢。"众人道: "我等理应在此候殓。"少顷,家丁买了两口棺木,叫了一名阴阳生来。祝白新又吩咐在成衣铺里买了几套男女衣服,众人帮着代尤氏、王惩穿好,择时入殓。祝自新见无处停供,当即叫了土工,抬到城外掩埋。各事已毕,众亲族告辞散去。
  自新重酬了尤氏借住的人家,又将一起小厮丫头叫各家父母领回。独自闷恹恹的回到船内,细细想道: "我今番满意重至苏州。依栖岳丈,置些田产,以为过活之汁。不意尤家一败涂地,又闻得沸沸扬扬,说尤氏的丑处。我虽未卜真假,总之苏州城中,我也无面目存留。若再返嘉兴,更为兄嫂所笑。或至别处行身,未尝不可,无奈我是奉旨拘竹人员,仇家又多,怕的有人算计我,那时反为不妙。可见我这堂堂六尺之躯,四海之大,无我立足之地,岂不愧煞!眼见今日这场报应,是我丈人平时作的罪孽太重.才弄得灭门绝户。难道我祝白新平日所行所为,自家不心内想一回,愧一回恨一回,猛然得计道: "罢罢,我纵然过到百岁,子孙满堂,金银盈库,亦挽不回从前破败的名声。只有一个法则,可以消除宿业,忏悔前愆。况我身边还有余下的资财若干,后半世也可将就过活,不至冻饿。我由此跳出这是非圈套,倒觉得逍遥自在。"心内有了定见,即叫进两名家丁,吩咐船户,把船向宁波一路开去, "我要到南海进香,早到一日,即有重赏"。船户听了,急忙收拾开船,向南海而来。未知祝自新想定是何主见,又未知向南海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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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千里关山欺二竖 六朝金粉擅双珠
第二回 偕友寻芳桃叶渡 论诗共醉菊花天第三回 乐春游曲词听丽口 行酒令笑骂出深心
第四回 捏虚词密现丧心计 痛远别合谱断肠诗第五回 报前仇风波起邗水 赋佳句月夜宴平山
第六回 嬉春阁双美弹棋 捷秋闱三元及第第七回 游旧迹萋菲遇众恶 宴新令花月集群芳
第八回 拔穷途路逢美二郎 平海寇羽报连三捷第九回 闹闱场害人反害己 护名葩全始复全终
第十回 狐假虎威狐谋终逊 石出水落石性常坚第十一回 庆寿筵醉绾同心结 闹喜酒争补洞房诗
第十二回 陈大令判联碧玉环 祝词林访旧红文巷第十三回 序寿文老眼无花 论星数挥毫起草
第十四回 甘老术妙著青囊 冯郎金尽遭白眼第十五回 智以绐贪犹烦撮合 散而复聚顿解相思
第十六回 见彼美陡起不良心 借世交巧作进身计第十七回 胡涂虫受赃枉断 陈铁面执法雪冤
第十八回 沐皇恩双开孔雀屏 联夜宴小试鸳鸯令第十九回 看新娘众公子解橐 憎秃妇两亲母争锋
第二十回 众家宴阔叙别离情 半山亭珍重凄惶泪第二十一回 闹家庭偏伤爱日情 浪闺闼共耻中风苒
第二十二回 盗财帛奴仆齐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过禅关 游西湖宣淫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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