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时穆弘气忿填胸,立地要去杀黑煞神马雄,以泄昨宵之愤。朱小八连忙劝道:「大郎且休性急,马雄今非昔比,手下人多势大,耳目灵通;又兼揭阳镇是繁闹地方,镇上也有守把的官兵,冒昧而行,恐怕不能成事,须做商量。」穆弘叫道:「你这廝,兀自怕他,俺兄弟当日在穆家庄时候,镇上也常来去,眼里不曾见有此人。他绰号黑煞神,又唤做酆都黑煞,俺就把他一刀两段,教他真个上酆都去。」众人听得都笑了。朱小八道:「大郎,不是叫你不要去,俺劝你要谨慎行事!」穆弘道:「谨慎了不能杀人,要杀人便不谨慎。你的浑名枉称分水犀,却恁地胆子小,只好算做水老鼠。」李俊见小八露出侷促神情,便接口说道:「大郎,俺想小八也不是胆小,只因那里耳目众多,怕急切中不能下手,弄错了反坏了事。俺自要去小孤山报仇,只待张二哥来到便行,不知何故,等到此刻还没有来,真教人摆佈不定,先去哪一处好?」穆弘道:「何必多说,且去杀了马雄这廝,再做理会。」李俊道:「也好!今晚便行。」史全、胡永齐道:「我们情愿跟随李大哥同去。」李俊道:「恁地更好!」当下吃罢酒饭,撤去杯盘,桌子上一应东西。约定今晚在这里会合,然后去揭阳镇动手。众人散了,李俊、二童、穆弘,自在朱小八家里等候。
穆弘望着天上,恨不把太阳推落下去。等到酉牌时分,只见史全、胡永带领伴当,一齐都到。后面却随着浪里白跳张顺。众人进门,穆弘就唤:「张二哥,你忙着些什么,累人家盼望死了。」张顺也不回答,且坐定身子,众人都坐了,随便喝些茶水。半晌,张顺说道:「俺没甚事,只忙着一场廝打。」穆弘听得,忙问:「二哥和谁廝打?」张顺道:「此人昔日并没多大声名,你们或许不认得,这廝叫做癞头鼋张魁。」李俊在傍突地跳起来,叫声:「惭愧!张二哥,和你廝打的此人非别,正是杀俺师父的仇人。」便说张魁如何奸恶,李福、于贵如何被害身死,都备细告知张顺。穆弘也告说黄流村中之事。张顺道:「你们这些事情,早有人相告,俺已大概得知,不用再说。俺昨日回归故里,因见地上荒芜,房舍坍塌,不堪下宿,就去借住在船户苏大隆家内。此人是俺的旧相识,俺留待下来,不知何故,不上两个时辰,乡人都知道了,纷纷赶来,一齐在俺面前诉苦。他们都说,自从俺兄弟去后,家乡人事大变,被张魁这廝出了头地,倚仗自己势大,时常把人欺侮,要剁要杀。如今弄个打鱼都不容易,衣食断绝,势将饿死,要俺替他们出头做主,保全生计。俺听到张魁名字,一时倒也记忆不起,好半晌才想着,俺当初做卖鱼牙子时节,这廝是一个小船户,天天荡出船去,兼在江中赶一点口边货,没甚声名。不过这廝拳脚很精,水底功夫也好,人家就替他取个绰号,叫他做癞头鼋张魁。那一日,为了江中一件买卖,触恼俺哥哥,彼此争斗起来,被俺哥哥痛打一顿,心中恨极,不准他以后再做私商勾当,不想这廝近年竟出人头地。张魁两字,一片声叫得很响,成就了小孤山一霸。这也罢了。他不合倚仗自己势大,欺压乡人,竟要断绝他们生计,这不是好汉子的行径,如此撒泼,倒不能轻轻放过,非向他理论不可。当下,俺便打发过了众人。问明白这廝所在,正待前去寻他说话,不知哪个多嘴舌的,早往那里通了消息,他差遣两个人来,只说请俺前去吃酒。俺说很好,立刻紮束一下衣服,挎口腰刀,跟了二人就走,直到这廝家里,他在水亭上摆下酒席,傍列不少狐群狗党,请俺入席吃酒。吃过没多几杯酒,俺的话不曾出口,他早向俺动问,此番何事回乡?俺说没甚事,出外多年,回来望望乡里,无论谁人,乡心大都是抛不掉的。可恨这廝听了俺的说话,便怪声叫道:『恁地,你在梁山泊安稳做头领,怎样不好,却要从山东赶到此地,奔跑这老远的路程。』俺道:『依你说时,凡人一到远方去后,便不许他回乡。』张魁道:『不是这么说,既然无甚要事,何必回来。你身上犯有天大的案子,谁人不知你是梁山泊好汉,此地耳目众多,官府衙门又近,倘或走漏风声,有公人到来拿你,不是要生出大是非,还得连累人家受罪。你今在此,人人都要替你担当干系,这个不是耍处。』俺道:『俺和你同姓不宗,你又不曾将俺窝藏,干你鸟事!便有是非,好汉子一身做事一身当,不要连累傍人半点。』这廝被俺说得顿口无言,吃了几杯酒,忽地离席而去。半晌,只见他拿出一包银子来,送到俺的面前,说道:『张二哥,说句痛快的话,你是梁山泊人物,身上罪名不小,此地委实不能久留;这里有十两银子,送你权做路费,请你赶紧远走高飞。如你不走,漏了风,哪就了不得!』张魁说时,那群狐狗都应声附和,一齐逼着俺走。当时不由俺不恼怒,就拍着桌子骂道:『你这奸刁的贼!你这瞎眼珠的贼囚!敢这么撒野,想来逼走人家么?俺早知你是个歹东西,你不鬼打算,坑陷人,这里谁去走漏消息?老爷生长小孤山下,浔阳江边,做过卖鱼牙子,闹过江州,跟随宋公明哥哥同上梁山,天下闻名,谁人不晓,从来没曾碰过对头。你这贼囚!俺眼里也不曾见得,敢来撩拨人,俺本待寻你说话,给个报应。不想你这廝不知自省,长蛇想吞毒龙,兔儿思吃虎肉,这个正饶恕不得,待先杀了你这廝,替众人出口恶气。』俺就一脚踢翻桌子,拔出腰刀,向这廝劈脸剁去,吃他躲过了。就在这个当儿,张魁喝声动手,大家各抢器械,蜂拥上前,水亭上打成一片。俺当时无名火发,挥刀乱砍,一连剁倒几人,打下水亭,直沖出他家大门,取路而走。张魁这廝心不甘服,手仗铁棍,在后飞步赶来,俺索性立定身子,再和他斗在路上。斗到落后,吃俺一刀刺中大腿,翻身倒地,正待将他结果,却被许多人赶来救了,这廝的造化不小。俺回到苏大隆家里,歇了一下,主张再行赶去,也不用同他讲论,乾脆的把这廝一刀杀了完事。怎奈苏大隆一再劝说:『今若再去,那里定已防备,彼此众寡悬殊,不易下手,不如暂休,再做理会。』俺道:『恁地,俺便去寻李大哥,穆大郎等,待大家会合了再说。』苏大隆说:『好。』便掉开一只船,教俺坐了,直驶岭下来招寻你们。行到半途,俺的旧相识金鲤鱼史全,带领几个夥伴,开着一只大船,扯足风篷,也向这条路上疾驶过来,彼此相遇,史全便告诉俺个备细,知道你们正盼望得紧,专等俺到,今夜便要动手。俺们遇见后,两条船只就做一处而行,直到这里,且喜大家尽行相会。」当下朱小八家中,突地到了许多人,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此时只忙煞了小八娘子,杀鸡,宰鹅,烧茶,煮饭,厨下忙乱过好一阵,才行置备停当。众人七手八脚,在屋内排下桌子,板凳,大家就坐,小八将出杯箸和酒壶儿,又端上鸡鹅鱼肉碗碟,教大家放开肚皮吃,吃饱了好行事。
大家吃过几巡酒,正在谈论今晚如何下手,忽见朱小八引进一人,上前与众人相见,却是油签子汪二。大家见了都猜测不出,正不知此来又有何事?小八叫汪二坐了,添上一付碗箸,教他且吃了些酒食,再行说诉。汪二果真坐下就吃,吃过几碗酒,几块大鱼大肉,开口说道:「告诉众位,小人到此非别,是特地来寻穆大郎通个消息。今日小人撞见一个知友,他对俺说:『昨晚三更时分,黄流村姚明老家,放走了个梁山泊大盗,你道此人是谁?就是本地穆家庄出身,穆太公的儿子,没遮拦穆弘穆大郎。』穆大郎到了姚家,不知如何,这消息就传到揭阳镇上,吃黑煞神马雄得知了。马雄素知姚明老很是富有,来得正好,顿生妙计,当夜差使几名心腹,赶到黄流村姚家,满拟捞他一笔银钱受用;不想姚明老撞天叫屈,矢口不承,反将来人骂退。这几人回去,禀过情由,马雄老羞成怒,立刻唤了十名土兵,和他豢养的一班闲汉,合夥儿再到黄流村姚家,却里外搜查未着。大家都说他将大郎放走。忿无可泄,将姚明老扯了就走,直扯到马雄家内,吊在后园,只怕如今正在那里受苦。」汪二说到这里,穆弘忽地一推桌子,叫道:「快拿俺的朴刀来!此祸都为俺而起,俺若不杀马雄这廝,救取姚明老脱身,如何对得他住。」李俊、张顺、二童等一齐起身,好容易将穆弘劝住,大家重行吃酒。张顺道:「大郎息怒,且听他说话毕,再行打算。」穆弘点头,一手按定酒碗,不则一声。汪二接着说道:「穆大郎出了黄流村,不知哪个眼明口快的狗男女,又去告诉马雄,说眼见大郎来此地,多分村子里有人家窝藏。马雄得信,本待立刻报官,教公人到来搜捕;只为他哥哥笑面无常马英,前日在州里做寿,虽盛闹过一番,却不曾请家乡亲友吃寿酒。后天是马英正生日,亲友知道的,又都纷纷送礼,马英推却不得,因只得再排筵席,庆祝寿辰。马雄为了此事,要紧替哥哥铺排一切,没心情兼顾别的,所以得信之下,且不发作,只遣发几名心腹,分头去各处水陆要道,暗中看守,以防大郎逃走。他只待哥哥寿辰过后,便要来村子里生事了。」穆弘道:「这廝恁地奸恶!你这人,却探得如此详尽,真个亏你!」汪二道:「告大郎,俺那知友,也就是小人结拜的义弟,姓汤名贵。本是镇上一条闲汉,新近结交上黑煞神马雄,很得马雄宠任,有些机密之事,都教他去干,因而姚家这件勾当,他得知这般详细。今天,小人和他在一处酒楼上吃酒,他噇得大醉,无心地告说此事,自言早晚发财,不再做那闲汉了。他说马雄已定下妙计,待拿到了穆大郎,就可将姚明老牵连,将他合家一网而尽。姚家田财不少,待他坐实罪名以后,大家都得发一注横财,岂不快活。小人自念:『当年大郎在家时节,俺常因衣食不济,多得大郎兄弟看顾,给钱给米,恩惠不浅。如今大郎有事,岂可不通个消息。』打定主意,别了汤贵,悄然而走,却不知大郎歇在谁家,且胡乱撞入这村里来,不想正遇小八哥,引来此地相见。」汪二说罢,穆弘叫道:「你们听得么?马雄这廝如此奸恶,再不把他除灭,也对不住上天,俺们赶紧去罢!」李俊道:「马英比马雄更恶,不知屈害过多少好人,难得巧遇这廝寿诞,今晚多分在家,俺们此去,正好将他一并剪除,也替这一方除了大害。」穆弘道:「李大哥说的是!俺们即便罢酒,赶紧拿饭来吃了,好早一点去动手!」小八听说,即忙将上饭来,一顿狼吞虎咽,大家都吃个饱,撤去杯、盘、桌、凳,打点好身上,各仗惯用家伙,立刻动身。大家喊声:「走。」待出朱小八家大门,只听得油签子汪二叫道:「众位请走,俺的面孔廝熟,去不得,在这里等候,如何?」穆弘道:「你不去,也得叫小八引路。」张顺摇手说道:「这个不能,揭阳镇是个大镇,人烟繁杂,耳目众多,又有官兵守把,俺们只这一干人,如何可以明目张胆,轻举妄动。为今之计,只宜三五人做一起,悄悄地都去镇上就近伏下,等到夜静更深,一齐杀入马雄家内,出其不意,杀他一个满树大开花,这样方能成事。若说此去路径,何用小八哥引领,别人尽有认得的,只不认识马雄的家宅。大家胡乱地撞去杀人,须不是玩的事。俺想,此去那里下手,要有个人,熟悉马雄家内情形,将引大家前去,这事方妥。」李俊道:「恁地,汪二曾在马家出入,内里一定熟悉,便叫他引领是了。」众人齐和一声:「好。」催逼汪二动身。三番两次,汪二推托开来,只不肯走。只见穆弘圆睁怪眼,踏步上前,将汪二一把抓住,提在手中,一手掣出朴刀,高高举起,喝道:「你这廝,你敢再说三声不去!」唬得汪二缩做一团,叫苦不迭。
有分教:从来宵小多哓舌,真个英雄惯杀人。正是:小试钢锋膏热血,待将霜刃戮元凶。毕竟油签子汪二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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