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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樹 》
第23節:秋色老梧桐
劉心武 Liu Xinwu
秋色老梧桐
鰥居三年多,這天他有了到遠處去尋覓的衝動。 他鎖上單元門。門廳茶几上還攤放着陳舊的私人照相簿。老伴去世的頭一年 裏,他翻看的全是跟老伴和兒孫有關的,從黑白漸進到彩色的那些相片;第二年 裏,常翻看父母留下不多的,以及自己小時侯還不算少的,那些多半已經發黃的 相片;到最近,他把長期忽略的幾本照相簿拿來翻看,那裏面雜七雜八什麽圖像 都有,這幾天,若幹中學時代的相片不知怎麽的,從他心底牽出了絲絲縷縷,剪 不斷,理還亂的情愫…… 他坐上公共汽車以後,那靜靜平攤在門廳茶几上的照相簿,顯露出一張頗大 的畢業合影,合影上的那些莘莘學子,清一色的淳樸表情,還有幾位全都成了仙 的,位置在正當中的老師,表情或嚴肅或慈藹,但相片裏誰能知道,他此刻坐那 公共汽車,是要往何處去?去尋何人?就是幾十年前,拍那畢業照的他,又怎能 想到,現在的他,竟會有這樣的一次尋覓? 他轉了兩次車。最後一段路,他坐在一位年輕人給他讓出的座位上,望着 窗外掠過的那些眼生的新樓新店,心裏暗哼着兩首歌。不是從頭哼到尾,是片 片斷斷地哼,而且還交錯着哼。一首是《哎喲,媽媽》,當年他們中學生都會唱, 他就抱着吉他,坐在教室的窗臺上大聲地唱出過那些歌詞:“河裏水蛭,從哪裏來? 是從那水田,嚮河裏遊來;甜蜜的愛情,從哪裏來?是從那眼睛裏到心懷……” 後來社會形勢走嚮“反修防修”乃至“大破四舊”,這歌不能張口唱了,但心裏 還是常哼:“哎喲,媽媽!你可不要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其實中學時 代他何嘗懂得愛情……唉,兒子卻剛上大學就似乎很懂得了,唱什麽《同桌的你》, 他聽來聽去,竟也大體上能哼哼,離傢時最後再端詳了一番那畢業照上的奧爾 迦,心裏除了那首印尼民歌,居然也混雜進了《同桌的你》裏面的旋律:“…… 你也是無意中說起,喜歡和我在一起……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安慰愛哭的 你?……” 奧爾迦是他給她取的綽號。她那時左手腕上戴了塊小坤表,據說是瑞士名牌歐 米迦,她父親是個著名的老字號的掌櫃,她跟他同班的時候,正趕上公私合營的高 潮,她父親是那行業裏帶頭接受社會主義改造的頭面人物,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家庭背 景,她纔有條件而且也敢於戴那樣一塊手錶來上學。一些不大友善的男生就要把她叫 成歐米加,是他,把那音轉化為了奧爾迦,那時候一些愛好文學的高中生都會讀俄羅 斯大詩人普希金的長詩《葉甫蓋尼? 奧涅金》,那長詩裏有個美麗的姑娘,是女主人 公的妹妹,叫奧爾迦,他帶頭那麽一叫,大傢一隨,就沒叫成手錶牌子了。 但那塊手錶給奧爾迦帶來的衹是噩運。不管她多麽積極,就是入不了團。她後 來不戴那塊表,甚至還和犯了政治錯誤的父親劃清了界限,儘管她學習成績優秀, 高考也沒失常,但她沒有被大學錄取。那所中學當時的升學率非常高,連他那樣 吊兒郎當的都考上了。他承認,很多年完全忘記了她。直到二十年前,去參加中學 的校慶活動,見到不少當年的同窗,聽到有人提起她,纔倏地想起這位“同桌的你”。她為什麽不來參加校慶活動?據說她就在本城,而且現在情況也大大好轉了,她應 該來啊!十年前有熱心的同窗又組織了聚會,特別通知到她,據說她接到電話也答應 去,但到時候仍不見她的蹤影。他嚮聚會的同學打聽她的情況,說她父母早就雙亡, 她傢開創的那字號還在,但早已是國營性質,目前跟她們傢族完全沒關係了。她中學 畢業後就到一傢工廠當了工人,後來嫁給了一位技術員,有一兒一女,早已抱上了 孫輩。那工廠現在已經不復存在,那裏正開發為一個著名的商品樓盤。那回在幾位 女同窗關於她的報道中,最刺激他的信息是:“她自打高考考得不錯,卻接不到錄 取通知書以後,就再也不戴任何手錶了。”
在他記憶裏,她一頭厚密的短發,常用一根藕荷色的緞帶,箍住頂部朝下紮 起,因此沒有“誰把你的長發盤起”的疑問;而在她結婚的時候,正如他迎娶自 己妻子的時候一樣,不可能穿什麽特別的嫁衣,儀式上的色彩主要體現在人們送 來的紅寶書上,因此也就沒有什麽“誰給你披上了嫁衣”的喟嘆;他更沒有給她 寫過信,甚至簡單的紙條也不曾傳遞過,“誰看過我給你寫的信,誰把它丟在風 裏?”如這樣發問完全是無的放矢,但,“從眼睛裏到心懷”,混混沌沌,懵懵懂 懂,朦朦朧朧,“哎呀,媽媽,你可不要生氣”,那,確實是有的,有的……這些 天翻看那些老照片,竟不禁眼熱心燙,特別是,前些時又有老同窗來過電話,說 是“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告訴他好幾個噩耗,又說起女生裏寡婦越來越多, 奧爾迦也是其中一位……“誰來安慰愛哭的你?”他難道能夠?誰又來安慰鰥居 在空巢中的他呢?…… 他本不抱希望。並不掌握具體地址,衹知道大概其是在那一帶。真到了那一 帶,他又怕真的迎面遇上她。有個短發用緞帶箍起的姑娘閃過他身旁,驚得他一 抖。馬上他又搓着手,嗤笑自己糊塗,能還是那麽樣的一朵活潑移動的鮮花嗎? 他走進賣副食的一個大棚。這應該是她常來的地方。但能那麽巧嗎?倘若真 地遇上,他一定要裝作偶然邂逅的樣子,他該怎樣編造自己出現在她眼前的原由? 他們會像四十多年前那樣,靠得那麽樣近嗎?當時他們合讀一本萊蒙托夫詩選, 她伸過戴表的手,來翻去讀過的那篇,她喜歡他用低低的喉音,聲調誇張地吟出 那些迷人的詩句…… 忽然他仿佛遭遇到晴天霹靂,一瞬間,他認出那就是她!在一個菜攤前爆發 出一場爭吵,大體的情形是,賣菜的嫌買菜的挑那些茭白時狠撕包葉、深掐根莖, 往回搶,大聲說:“你買不起別買!”買菜的就揚聲抗議:“你狗眼看人低!”你 一句我一句,句句難聽,兩個人的面部肌肉,都在爭吵中扭麯得似乎爬滿蚯蚓。 那買菜的正是奧爾迦。他寧願那不是她。也曾多次設想過,面對面也認不出來。 但無需面對面,就能肯定那確實是她。奇怪,身軀縮短變粗,臉龐起皺短發變薄, 聲音破鑼般沙啞,可他能馬上認出她來。 他轉身躲避。沒有人特別註意大棚裏這口角的一幕。這算得什麽人間奇觀, 既然根本算不上一出戲劇,也就無所謂正喜悲鬧。但他眼裏涌出了淚水,是那種 流不出來,而且能逐漸又滲回淚腺的熱乎乎的液體。誰來安慰……吵架的她?從 這極短暫的鏡頭裏,他意識到她經歷過太多坎坷,甚至眼下仍有許多艱辛,她的 靈魂變得鄙俗粗礪,他們不可能再一起唱《哎喲,媽媽》,一起吟誦比如說“在 大海上,一片孤帆閃着白光”那類的詩句…… 在那附近的街道上踽踽獨行了一陣,他不自覺地走進了一片緑地。緑地裏有 一排梧桐樹,一些樹葉還是緑的,挂在枝上,迎着秋風搖曳;一些樹葉已經幹枯, 落在甬路上,風吹過來,就在水泥磚上滑動,仿佛是些特異的銅片;還有些樹葉 變黃了,卻還柔軟,有水氣,陸陸續續地從樹上飄下來。他在甬路上漫步,望着 那些一樣環境不同狀態的梧桐葉片,心裏旋出淡淡的哀愁。 忽然他又看見了她。真的是她。更是她。她坐在一張長椅上,菜籃子放在身邊。 她左手拿着一片頗大的黃緑相間的梧桐葉,右手捏着一枝圓珠筆,低着頭,看不 見她的眼睛,但可以看出她嘴角邊的皺紋分明地是在怡然地抖動……她用那梧桐 葉當紙,不可能是在算賬,看呀,她寫下或者是畫下了幾筆,停下來,微微歪着 頭,自我欣賞,然後又再往上描補…… 他在離她大約十幾米外的地方,變成一尊銅像了。當然,那屹立不動的“銅 像”心裏,正漾出悲喜交集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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