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里说完皇帝后妃，大臣的列传第一，讲的是一个叫王祥的山东人。
王祥字休征，也就是好兆头的意思，和那个祥字正好般配。但这吉祥的好兆头，在王祥的童年以及青少年时期，却丝毫没有任何的影响。王祥很早就死了母亲，父亲娶的填房朱氏，是晚娘的典型代表，对待这油瓶儿子，一点都不讲人道主义，还在丈夫面前掰谎捣鬼，从此王祥连父爱也同时丧失了。
一向说晚娘的拳头秋后的日头，最是毒狠。这话在较真儿的杠头眼里也许失之公允，但落实到朱填房身上，却极其贴切。朱晚娘收拾油瓶儿子，不用拳头，而是棍棒鞭子当作家常便饭。但是正如老话里说的，棍棒出孝子，王祥对亲爹后娘非常孝顺，不但脏活累活抢着忙活，而且父母有病，衣不解带地伺候，汤汤药药都要亲自试过凉热才端上来。
都说刁蛮的娘们贪吃，朱晚娘虽然人品恶毒，饮食习惯却颇讲究，最喜欢吃鱼。这年冬天，朱晚娘又勾起了食鱼的欲望，于是叫来王祥，让他解决。天寒地冻，河里都结了冰，王油瓶只好脱掉衣裳，准备凿开冰面下水取鱼，不料那冰面忽然自行裂开，从里面跳将出两条鱼来。吃完水里游的，朱晚娘又想吃天上飞的烤黄雀，这回不等王祥动手，就有几十头黄雀一头扎下，自投罗网。
王家院子里，种着一棵柰树，从开始结子，朱晚娘就让王祥严防死守的看管，白天驱赶鸟雀，晚上恫吓老鼠，遇见刮风下雨，王祥只好抱着树干，流泪到天明。
这样感天动地的优秀事迹，早触动了邻里惊动了朝廷，但王祥对所有的征召都一概拒绝，跑到别处，隐居了三十年，直到服侍晚娘死掉，自己快六十岁了，才出来做官。不料从此亨通，后来居然位列三公，加官晋爵，极受礼敬，连退休待遇都不必履行正常手续，终于是吉祥的了局，总算应了那好兆头。
这样可歌可泣的故事，自然很早就被写进了儿童思想品德读本，教导大家从孝子做起，尽管小孩子们也明白，天下未必有那样的巧事。而且这些个老玩意，原就是肉麻当有趣，说来骗骗人的，正如鲁迅所说，本来谁也不实行，尤其是绅士首长们，绝不肯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给哪怕是亲娘捉鱼的。
讲这样的掌故，当然意不在讨论祖国传统美德之流芳，而仅仅在意和水果相关的鳞爪。这鳞爪无疑说的是柰。
柰又叫频婆，其实就是本土品种的苹果，学术称法叫绵苹果。频婆的称号，听上去好似什么蛮夷女子，却果然是外来佛书上的梵语，意为相思。所谓相思，当然正好关联女子，如今拿来做水果，倒也偏巧应了女生如水果的谶语。
频婆还有一个一类二种的叔伯姊妹，叫做林檎。其实日文里，苹果正是写做林檎。不过，细致的区别，本土所谓的林檎，该是沙果，又叫花红。花红的命名本是白描，因为林檎二月里来开的是姑娘腮边一样粉红的花。只是，除了写实花的粉红，花红额外还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经济质素，譬如利市的犒赏意外的奖金以及高级管理人员的私房。这也本不错，许多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成分，原本就叫做成果，林檎或者沙果又或者花红，自然也难逃此一序列。
林檎又叫来禽，据说是因为本果味道甘美，能勾引招徕禽鸟落脚于林。果实好吃了，谁都有权利觊觎，但人本的意义，正在于把所有的果实都归属于自己，所以一切的贪恋，都把本主收藏起来，反倒拿非人出来替自己顶缸。因此，原本是来人的意义所在，偏要修辞做成了来禽。如果将林檎写作林禽，便能领会，其实它的本意，走的也是这个思路。
当然，追究起来，今天摊档上日常供应的苹果，原是舶来的货色，至今不及200年，所以万有引力定律之发现不产生于本土，大有辩白的道理，不是说牛顿大叔是看见它的落地才诱发了该念头嘛，别管这说法是否无从考证的傅会。
除了断绝上述狐疑的滥觞，该果在本土的栽培分布，往往就是洋人当初引进的落脚。譬如最早的烟台，是美利坚传教士的输入；其后是德国品种的输入青岛；随后是法国人引种入云南，和英国人引种入西藏四川；辽南的旅大，则是俄国和日本先后的移入。老幼能详妇孺皆知的元帅香蕉国光红玉红星，也无一不是外来的洋种。一幅苹果产区图，其中不免透露出若干列强势力瓜分霸占的后遗留痕。
即便将频婆林檎算作是严格意义的苹果，按照《齐民要术》上的记载，本土的苹果栽培，不过1500年左右，而在原产的欧洲，则早已跨越了3000年以上。这就无怪犹太人描摹不知羞耻的伊甸园，要拿苹果说事儿。蛇先知诱惑了女人，女人又诱惑了男人，男人女人吃下了苹果，攫取了智慧，却丧失了安逸。从此男人辛苦遭罪才能生存，女人更要享受怀孕生子的痛苦，和终生的男人摆布。这就是耶和华给不做乖孩子的人类报应不爽的宿命。调皮的确生产智慧，但也一样招惹祸端。这祸端的起因，追究起来，的确还在苹果身上。
也是凑巧。街头上曾经风靡过一种蛇果，色彩绚烂却未见蛇一般的斑斓。有人考据说，那果原产加州，本叫做Red delicious apple，意思是好吃的红苹果，属于广告用语，和蛇没甚关系，只是出口到了说鸟语的香港人那里，就音译成了红地厘蛇果，这是典型的洋泾浜拼装法，再后来又简略成了蛇果。蛇之于苹果的纠缠，一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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