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果然被“城市”彻底地分离了出去,在一座人口一两千万的皇城里,这个小乡下人,生前短暂停留过的房子,是理所当然留不下的。东堂子胡同51号的水泥砖头围墙上,刷着一个白色的“拆”字,字的外头还郑重地包了一个粗细不匀的圆圈。
把头探进院子里,感到一片灰扑扑、夹着点绿的景象糊到了脸上。里面的几座平房,都已经腾空了,没有门,有的窗户上,还隔空挂着几块不死心的玻璃。整个院子里,到处摊着碎瓦片,破砖头,残手缺腿的一些建筑部件。偶尔从几处墙角的缝隙里爆发出来的草丛,颤巍巍地哼着奇怪而悲恸的音调,想着某天开进来推土机,不大甘于就这样的趋于熄灭。
一
1923年,18岁的沈从文来到北京,住进了位于前门外杨梅竹斜街61号的酉西会馆。他从这时开始讲故事,给这个城市,这个没有神话作为敏感神经的、没有潮湿的山水蛊惑人心的城市讲故事。故事的发生,情节的展开,人物的宿命,都被设置在湘西。这个地方,和普鲁斯特的贡布雷一样,可以在地图上找到,却也和陶渊明的桃花源一样,即便是和它再熟悉再亲近的人,也不能进入。
翻开他的书,等于捅开了一道洞口,沉睡的无数风景从呛人的霉味中睁开了眼,醉人的泥土气正从昏沉沉的空气中显露出滋味来,沈从文穿着长袍,执着毛笔,赶着一群在夜里漫游的思绪,浩浩荡荡地压进了人的幻觉和梦境。每个人物都推来了砖块,每个生灵都拾来了瓦片,他们要在北京城里盖起一座城中之城。
从北京大学的一名旁听生,到后来的北大教授,不知道这个14岁就从军,从地狱般的辛酸和艰难里爬出来的人,这个一直到死都操着一口湖南话,见了生人多的场合就腼腆的人,到底踩中了皇城的哪个风水脉穴。北京没有在这个无名小卒面前吝啬,大方地称了几斤尊重和爱护送他人生路上用,而且始终没有再将他抛入孤单的噩梦里。沈从文在这座城市里,仿佛待在一个老而暖和的泡影里,不慌不忙地,开始着手在文章里一一铺展开他眼里美的图景,为人的性灵做一幅“可游可居”的山水长卷。
沈从文没有兴趣做高深飘逸的哲人,也没有雅致做苦心孤诣的苦行者,在北京的六十年里,他始终乐呵呵地当一名扛着铁锹的工人,本本分分地做着挖掘美的工作。在文章里宽容地安顿下“小儿女”的悲欢,淡定地一笔一笔写下他对“人”的理解和希望。然而,一副南方人的体格,却并不妨碍他骨子里留着楚人滚烫的、悲剧的血。这个乡下人单薄的夹衣里捂着一个不小的野心:他要来为这座城建立一种宗教,一个信仰。
这么说是不是过分了?
二
沈从文刚来北京时,靠远方的亲戚关系才免租住进了酉西会馆,因为谋个生计太难,连吃饭都成问题,所以才索性写作,坐以待“币”,姑且先保全一条快饿死的性命。况且在他最初的几篇文章大都遭到难堪的冷遇时,他一度心灰意懒,甚至想重操旧业,跑回湘西旧军队混饭吃,如果不是1924年11月13日那个下雪的夜晚,在没有炉火的“窄而霉”小斋里走进来了郁达夫,请他吃了一餐饭、留下了饭后找剩的钱、一条淡灰色羊毛围巾还有一句“好好写下去”,恐怕文学史又该有了另外一副表情。
郁达夫《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给了一个在寒冬弥留的游魂一把烧得正旺的柴火,才使得他苏醒过来。对于这样一个迫于生计的人来说,怎么会有如此的抱负,况且,就算他这一辈子已经过去了,在很多人看来,沈从文也并不真正够的上文学家的名号。“大隐隐于市”,这个孱弱的男人,只是一直不紧不慢地观望着现实,丝毫不放松地垒着他想象中的“希腊小庙”而已。他的手似乎只能摸到乡村最柔软的精神坚壳,他的鼻子似乎只能嗅到自然最动人的泥土香气。
沈从文没有写他此时身居其中的城市,这个可能成就也可能毁掉他的大院子,而是像个梦游者似的呓语着一个地名:边城,这个名称本身就暗和着某种孤单和不合群的心思,渡船徘徊在一条河的两岸,把一条原本应当远远延展的时间,死死地打上了一个结,时间成了一个圆,没有头尾地一直循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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