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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幻夢 》
第二十三回 驚惡夢勘破情魔 訴幽情覺述夢幻
花月癡人 Hua Yuechiren
話說寶玉正同寶釵、黛玉、晴雯說話,因有客來拜,隨即出迎。原來是會榜同年蘇子卿。此人乃川東人氏,美豐儀,風流倜儻,善詼諧,文章詩賦、書畫琴棋無不精雅,與寶玉結盟。子卿之妻徐藹蕓美麗嫻婉,有文才,工針鑿,雖不及黛玉、晴雯、喜鸞、妙玉之美,可與寶釵相並。子卿、藹蕓生成佳偶,寶玉同年數百,惟子卿夫妻差可比並。
且說兩人見着,拉手問好,寶玉又問:“老伯合伯母靈樞是何時葬的?”子卿道:“去鼕葬的。弟此時身無挂慮,又無伯叔兄弟之親,所以摯眷來京,你我可長敘了。昨兒一到就要來瞧瞧二哥,因為拙荊初到,安排各事,所以今兒纔來。聽說老伯上衙門去了,改日叫弟媳婦來請太老伯母、老伯母、諸位嫂子的安,並拜見二哥。這會兒二哥帶弟進去請安。”寶玉引子卿進見賈母、王夫人,又進園見了寶、黛二人。出來,寶玉道:“傢君日內有部議的事不閑,改日再請大哥來會。”子卿道:“先煩二哥申意。明兒二哥千萬到弟處一卮相敘,恕不具柬。”寶玉道:“我另日替大哥撣塵。”
子卿去後,寶玉來同黛玉、寶釵道:“‘人才難得’這句話竟說定了。咱們鄉榜、會榜同年不少,才貌兼全實在去得的,除了瓊兄弟,再衹有子卿一人。他的夫人十二分才貌,明兒去見識見識。”寶釵笑道:“蘇老大應對頗好。你明兒到他傢去,見了那個體面嫂子,別說傻話,惹人傢笑。”黛玉道:“傻話固不可,傻樣子更不可。”寶玉道:“同年的嫂子我也不知見過許多,認真傻起來還好?”寶釵道:“但願你不傻。”寶玉道:“告訴你,惟不傻乃能傻,惟傻乃能不傻。人說我傻,認真就傻了嗎?”黛玉道:“你這話大有學問。”
次日,寶玉來拜子卿,敘過寒暄,即進內見藹蕓。寶玉一走進去,聽見一條細細的脆嫩鶯喉叫道:“二爺來了!”這聲高些;又叫:“二爺來了!”這聲低些。又見丫頭打簾,一面報道:“賈府寶二爺來了。”於是寶玉進去,見着藹蕓。彼此初見,都要打略一番,兩人心中有句話不能說出。要代二人表明,達句話乃心心相印,“果然名不虛傳”六個字。兩人行過禮,敘了幾句套話,藹蕓又托先請賈母、王夫人安,並問黛玉、寶釵好。
寶玉答應着退出,走至廊間,又聽見那鶯喉細語道:“二爺去了!”“二爺去了!”還是一聲高,一聲低。寶玉吃一驚,心內恍傷,不覺回身,四處一望,衹見對廊轉角裏挂着衹白鸚哥,學人說話。寶玉大喜,又聽說:“二爺來了!“二爺來了!”還是一聲高,一聲低。寶玉問子卿道:“這鸚哥會說話;可還能學別的?”子卿道:“很會念詩。”寶玉站住,說道:“這個倒要聽聽。”子卿對着鸚哥將手一招,念了“春眠”兩個字,鸚哥即接着念道:“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寶玉欣喜欲狂,對子卿道:“大哥,我今兒要小氣了,這雀子務必要求割愛見惠。明兒大哥到我那裏,愛什麽東西衹管拿來。”子卿道:“這雀兒本是我最愛的,幸有兩衹,就把這衹奉送。”寶玉道:“還有一隻在那裏?”子卿道:“說來甚奇,我前歲在這裏買着一隻緑鸚哥,係人傢供熟教純的,本來會說話念詩。後首買了這白的,說話念詩都是緑的所教。那緑的有個僻性,任你挂在什麽地方都不安靜,愛在月洞窗前。對廊房裏有個月窗,所以將他挂在房裏。恰好房前格子上是緑玻璃遮着,所以二哥沒有瞧見。”寶玉聽說,對着窗裏一望,果然,一隻碧翠毛片、鮮紅嘴的鸚鵡挂在房內,恍然大悟說道:“原來是兩衹,一唱一和。”子卿道:“緑的先叫,聲音高;白的學叫,聲音低。”寶玉道:“我明白了,大哥明兒在弟處便飯。”子卿道:“必來。”
寶玉將白鸚哥帶回,自己拿着,一見黛玉便笑道:“我替妹妹找着這麽一隻鸚哥,好容易纔得的。”黛玉見着這白的,乍然一喜,轉想舊日的鸚哥已亡,又一悲,不禁掉下淚來,問寶玉是何處買的,寶玉道:“問子卿要的。”於是將鸚哥說話、見藹蕓出來、又問鷗哥來歷,細細說了。黛玉道:“白鸚哥卻難得,他倒肯送你。”寶玉道:“那衹緑的也稀少,就合你那衹一母生成。”黛玉道:“緑的同樣者多。你把這衹弄來,那衹豈不孤單了?”寶玉道:“因為妹妹喜歡鸚哥,所以纔硬要來的。”一語未終,忽聽鸚哥念詩道:“願如梁上燕,棲去自雙雙。”黛玉道:“你聽聽!鳥亦有知,自道離群之苦。玩兩天,不如仍歸故主,免得此鳥悲啾。”寶玉道:“妹妹思及禽獸,德被四煢;孝盡翁姑,義周宗族;情深琴瑟,惠遍奴儕。賢哉!”一面將鸚哥挂到月窗前,黛玉對着賞玩。事有巧合,誰知纔挂上去,鸚哥就念起詩來,念的是:“依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黛玉未聽則已,一經聽着,嘆了一口氣,那眼淚如斷綫之珠直滾下來。寶玉、紫鵑都呆了,寶玉道:“奇怪極了!怎麽這首詩他會念?難道這鸚哥是妹妹那衹轉世來的?”黛玉道:“未可料,咱們再世重逢,這雀兒竟能通慧,轉劫重來,也算三生有幸。衹可憐他的前身不知埋於何處?若追尋出來,再扦一鸚鵡塚纔盡了我的情。”寶玉道:“等訪問出來再辦。”
次日,徐藹蕓妝飾得裊娜齊整,坐着七香車來到榮府。黛玉、寶釵在榮禧堂迎着,彼此問好,讓坐。茶點獻後,兩傢一簇下人圍隨進來,請過賈母、王夫人的安。帶來女使呈上四分禮物,賈母、王夫人二分十六色,釵、黛二分十二色,都是奇珍之品。賈母一見藹蕓人才邁衆,早又叫王夫人認作幹女,黛玉、寶釵自更相投。藹蕓心內想道:“我常對菱花自句,天下美人總難在我之上。今見黛玉容貌竟在我上上,足見天地生纔,亦是仰之彌高的道理。”寶釵心內亦想:“大凡戚好女眷頗多,縱有好的,總難入咱們的群,惟有雙蘭庶幾其可。今此卿高於雙蘭,與我平等,亦算難得的了。”黛玉細與論文,應對如流,暗喜閨友中又得一人。
少頃,李紈、平兒同探春、惜春、巧姐來會,一一問好,彼此愛慕,自不待言。藹蕓看得眼花撩亂,心內想道:“美人難得,這賈府中列成個美人陣了,如何人人都是美的?”賈母命人去請妙玉、喜鸞、李紋、李綺、湘雲、寶琴、岫煙、香菱陪宴,少頃來到相見。藹蕓又吃一驚,見妙玉、喜鸞又高於自己,心內嘆道:“天下生纔無盡,今日纔算見識了。”湘雲敘起年紀,藹蕓大寶釵一歲。湘雲道:“咱們相識姊妹都要熱香結好。今兒大傢都在這裏,意欲仰攀,不知姊姊肯俯就否?”藹蕓笑道:“倘蒙不棄,小妹情願伴讀焚香。”黛玉道:“既這麽說,就請姊姊到園裏逛逛,咱們瀹若論心如何?”於是一群佳麗遊園,先揀要緊所在,順路逛到榆蔭堂,大傢同拜。
飯後,黛玉特邀藹蕓到瀟湘館來。一進了花墻的院子,衹見翠影森森,竜吟細細,屋外周圍茜紗窗格。丫頭打起番絨堆花軟簾,進去坐定,兩個俊鬟奉上一對雕漆小茶盤,托着一對翡翠玉碗,內泡參葉茶。飲畢,藹蕓凝神四顧,站起來逛着賞玩。上首挂着一幅王麓臺《春山疊翠》。條幾上左邊是支小方漢風化樽,滿青,緑紅黃紫赭五色斑瀾,內插白皮鬆、垂珠、天生、素心蠟梅,細木座幾。右邊一座玲瓏剔透的雪景玉山,此玉有黃黑青白紫緑各色,猶如緑鬆上停着白雪,黑驢上騎個穿格衣的老人,青山峰巒,拱處雪談,凹處雪深,都是隨顔色自然洗就的,亦是細木托幾。一對檳榔木的聯,嵌羊脂玉的篆字。碧靄籠琴,匣清音和。若鐺中間設——張紫檀梅花式的桌,面上翡翠玉,分緑白嵌的梅花粉皮,青玉嵌的冰裂紋。左首海梅炕上洋錦墊褥拐枕,黃楊木炕幾,四圍碧玉嵌的漢紋,中間三臺蘭,壁上挂着惲壽平的工筆百花圖六幅。右邊上首一對參差門錦沉香根的書架,維着各種古書;下首一張烏木鐧銀絲的小書案,文房四寶,色色精奇。
右間房內設着櫥櫃、衣架、炕榻、茶桌、若碗之類,小琴桌上一爐名香晝夜不燼,壁上挂着一張蕉葉琴,靠窗一張磨漆小方桌,椅幾等件精巧別緻。
再逛到左邊房來,丫頭打起宋錦軟簾。一進去,迎面看見東邊陳設,吃了一驚。衹見下首一座紫擅小書架,下截書廚,上截四格。上格上首一長格內放着個白玉鬥式花盆,裏面點着洋瑪瑙山石,幾竿西碧洗成的鳳尾竹,花盆下一個烏木匾幾。下格上首小格內擺着個六七寸大白玉子,洗成一個回頭盤坐的貓,玉上有青黑色的皮,湊皮色洗就烏雲蓋雪的紋采,極其神巧,坐下一個屈麯樹根的座托。上格下首原格內一個青金石匾,長方漢紋洗,麯着個嫩黃蜜蠟琢成的長瓜、玲瓏大佛手,墊着個伽南香的矮幾。下格下首長方格內一個五色纏絲瑪淄鉢,裏面點着緑鬆石的山,栽一棵朱紅洋茶,猩紅奪目,原來也是件像生,用昌化紅石瀋的花瓣、南碧玉洗的葉子,沉香枝幹,下面嵌蠃鋼的紫檀幾。書架頂上一個霽紅仿雕漆的八角長腰樽,裏面幾朵西瓜瓤牡丹,鮮花石琢的花,緑石的葉,底下—個紫檀細雕匾幾。靠書架上首,壁間挂着一面青緑菱花鏡。上首彩漆條桌上,左邊一個雕漆小高幾,幾上一支翡翠玉小口瓶,瓶內一株尺餘高的珊瑚樹。右邊雕漆三臺幾上,中間一個赤金爐錦托,上首一個水紅寶石的香盒,下首一個天藍寶石的香匙箸瓶,都是錦托。壁上一副宋蠃鈿對聯,烏木嵌銀絲邊腔,中間月白地歲寒三友,嵌着昌化紅洗的天竺子菜玉葉,緑鬆石的鬆針,田黃石的蠟梅,都是沉香枝幹。戶間懸着一幅仇英畫的美人,臨妝對鏡,旁邊站着一個書生,手拿筆價墨,豐神秀雅,情緻動人。藹蕓細細一看,回頭對黛玉道:“我最愛賢妹這兩道翠黛春山,大約要天天勞動妹夫溺管。”黛玉笑道:“無乃姊姊以己度人,究何所見?”藹蕓道:“無非觀其圖而度其情。”黛玉道:“然則姊姊處若挂着蘇蕙織回文,姊夫豈不遠成戌長徵了?”兩人輓手一笑。
藹蕓又往上看,中間設着香楠木細雕拔步床。兩頭一邊四扇格子,烏木邊夾,中間黃楊木堂,四角嵌着青金石、緑鬆石夾綫漢紋,中央一團螭虎盤壽字,格子上截三格,四圍翠紗,中間大玻璃。床頂上一帶仙樓,左邊一個霽青壇,內臥一枝朱砂點的虯梅;右邊一個五彩合歡而,內插一枝楊妃色洋茶,襯一挂纍垂蠟黃天生果。床上懸着談緑素鍬綉冰棍的帳,白綾帳沿,畫着草地,落花幾團,五色蝴蝶,元地繩金闊邊。—對紫金鈎,兩仔大紅緯濃須。茄花色刻絲床幃,五套藍綫綉的團花,天青地三色堆金綫寬邊。床上鋪着芙蓉褥,玉色對枕上釘朱紅寶石“壽”字;五色寶石雲幅,中間疊着各色錦緞縐細呢被。床前步挂着八六四格夾金銀綫十色連環套錦的帳幔,元緞綉三藍闊邊,洋藍倭緞幔沿,片金鑲邊,沿中三套金銀綫的流雲,紅寶石洋珠珊瑚穿的百蝠,一副白玉鈎,兩仔杏黃須。看到右邊壁上挂着橫長西洋巧製挂屏,有四五寸厚,內中山水、樓臺、人物,十幾層深。底下一張紫檀方桌,面上黃楊木堂,用滿青緑古錢嵌成幺二三的皮球。四把雞翅木小椅,上面嵌就各種玉石花卉、翎毛、草蟲。房門上首挂着個五彩洋磁匾,花籃式的壁瓶,堆着佛手、榴、桃、香櫞、木瓜各色水果。窗前一張紅香梨多寶長條桌,白銅事件桌前蘭一對香檀方杌。仰頂梁上挂着一對伽南邊框、嵌各色玉石、中堂編金絲的花籃,籃內養着各色細種洋菊。
自窗前轉彎到廂房一看,臨窗一張五彩描金填洋漆的妝臺,鏡奩等具無不精巧。臺前一個細雕紅桃匾杌。對窗一個大圓圈洞,洞內細木雕花邊欄,圈着一塊四尺高圓玻璃。靠月窗一張波斯漆小方桌,四把波斯漆小椅。月洞左右,上三圍挂着五個大壁瓶,中間一個鹿皮漆粉彩畫堆做的兩個顛倒鴛鴦大蝴蝶,上首一個大葫蘆鋸開一半鑲成的一個天然竹根,盤就仙槎式的;下首一個各色絲綫繞金銀花藤編成一個玲瓏巧花籃;中間銀膽一個,各色馬尾夾金銀綫孔雀尾織成的一個半面彩球,中磁磁膽。橫頭靠壁一張紅梨臥榻,三面嵌的玉石蠃鈿花卉、天青閃翠緑的緞墊褥拐枕,壁上各式各色磁的壁瓶。
藹蕓看畢,嚮黛玉道:“賢妹房中陳設,華麗精巧已極,生人視之目迷。”黛玉道:“咱們老太太喜歡熱燥,年邊纔這麽鋪設,卻不常如此。若是夏天,這些東西都要屏除,古樸清雅而已。春秋晚季又各有因時製宜的東西。”一面說,引藹蕓從床頭格子門內進去,衹見三面一圍過來如鎖式一般的五間套房,陳設之物雖比前房稍次,亦復光華閃爍。又見房裏有兩處床褥,問道:“這是誰的臥榻?”黛玉道“兩個姨娘,第一、第三的住處。”藹蕓道:”聞說妹妹處有十姨,何不請來一會?”黛玉道:“這裏兩個,上去請咱們老太太、太太的安,順便邀那八個去了,自然都要來叩見姊姊。”藹蕓纔出房,小丫頭說:“姨娘們來了。”藹蕓定睛看去,吃一大驚。衹見在前一位豔麗驚人,到了面前,並且幽香透體;通名問好畢,各人歸坐。藹蕓心想:“先前見着喜妹妹、炒玉姊姊,已為稀。怎麽這位大姨娘又更美了?”目不轉睛望着晴雯。又看看黛玉,細細比較,想:“這兩人的美處,衹怕亙古以來不可多得。若兩人的容顔美麗,無分上下,惟林妹妹的豐神氣度、恬靜幽貞於晴姨娘。”想的出神,黛玉嚮其說話,未曾聽見。晴雯道:“蘇奶奶我傢奶奶合奶奶說話。”一語提醒了藹蕓,連忙回道:“我正出神,末聽見妹妹合我說話,荒唐極了。”
黛玉又邀藹蕓往怡紅院,到了寶釵房裏;又復內外賞鑒,與瀟湘館仿佛。寶釵命翠蝶、銀蟬焚桑枝,秋香、文杏煮荷若,三人品茶。黛玉道:“今兒逛不了幾處,改日親自造府奉邀,再來住着盤桓,各處纔逛得遍。”藹蕓問還有幾處未到的,黛玉道:“捨弟那裏同柳、周兩府共三處園子。”正說着,湘雲、探春諸姊妹都來了,同群言笑,甚是投機。到了掌燈時分,榮禧堂後廳大排筵宴,環佩叮當,酒餚羅列,飲至三鼓纔散。
過了幾天,黛玉到蘇傢回拜,寶釵因隨王夫人往南安郡王府拜生,未曾來。藹蕓迎着黛玉,攜手偕行,走廊下過,忽聽對廊高聲叫道:“姑娘來了!紫鵑,紫鵑!倒茶來。姑娘來了!”黛玉一驚,聽其聲音甚熟,儼然是當日自己供的那衹鸚哥說話。同藹蕓到堂前行禮,茶畢後,即來至廊前,從窗外嚮房裏一看,對鸚哥道:“你可認得我麽?”鸚哥又叫:“姑娘,姑娘!”黛玉道:“你把《葬花詩》念來我聽。”鸚哥即念道:“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黛玉又說:“再把轉頭念來。”鸚哥又念道:“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休淨土掩風流。”黛玉說:“還有。”鸚哥再朗念道“儂今葬花”兩句,黛玉一面聽,淚落衣裙。藹蕓詫異道:“難道此鳥是妹妹的舊物?”黛玉道:“正是。此鳥經我調教有年,我屬壙之日,他就不食,昏沉如死。被媽子們拿了出去,他們說已死了。那知還在,又不知怎樣被姊姊處得了,今兒見着故主,舊義不忘,仍然眷戀。禽鳥何知?鐘情如此,令人感極了。”黛玉在窗外說話,鸚哥想掙斷銅練飛出來,倒懸在架下兩次。藹蕓叫人速取下來,送到黛玉面前。鸚哥又叫:“姑娘來了!姑娘,姑娘!”衆人感其義,亦有下淚的。
藹蕓道:“此鳥幾年前在此地買的,帶來帶去,日日不離。後首買着那白的,都是他教着說話念詩。怎麽妹妹聽念《葬花詩》如此傷心?”黛玉衹得將從前如何葬花、如何做《葬花詩》一一告訴出來。藹蕓說:“怪道我常聽念‘儂今葬花’這兩句詩,甚是納罕,古今詩集查了許多,總找不着,原來是妹妹的佳篇。所幸此鳥無恙,楚弓還應楚得。妹妹帶回,與那白的同養,完全一段情緣,也是一件美事。”黛玉道:“圓了妹的情,割了姊的愛,衹好心感。但那衹白的也當原壁歸趙纔是。”藹蕓道:“不可!那衹白的同這衹情戀異常,也是難拆開的,一並送與妹妹為當。”黛玉道:“姊姊量情圓情,做妹子的惟以情報。但恐大伯不捨此鳥,又當如何?”藹蕓道:“我將此情由嚮說,他亦是樂與人為善的。”黛玉道:“這麽着很承情了。”
鸚鵡案已結,黛玉即將賈母、王夫人、寶釵並自己四分復禮叫媽子送上,藹蕓見禮物過隆,不肯全收,再三推讓纔收了。黛玉留心內外,細細打略,陳設什物卻也華麗精緻。兩人款洽一天,並車同回。藹蕓在園裏住了半月,各處園景遊遍,人人相契,心中甚喜,最重黛玉為人,格外親厚,又極愛晴雯之美,同榻住宿,回去之時,依依難捨,訂約後期,方上車回去。
再說寶、黛二人得了鸚哥之後,兩人暮樂朝歡,所思的事無不如心。一日寶玉在同年傢赴席,大衆說些盛衰興廢的事,人人太息咨嗟。有一位論到性理,透徹之至,說是:“凡人的性情,猶如經權。性,經也;情,權也。性之所好猶可易,情之所鐘不能移。這‘不能移’三字,誠非等閑。情一註定了,必至於人死魂銷、海枯石爛纔罷。”
寶玉默會其言,回到瀟湘館來,衹見黛玉同晴雯躺在炕上抱着談心。寶玉道:“你兩人天天粘着身子,分拆不開,為什麽呢?”晴雯道:“我愛聞奶奶的香。”黛玉道:“你也香了,我難道不愛嗎?”寶玉道:“究竟你兩人的香氣把我聞糊塗了,我睡在中間,你們在兩邊,誰是誰的香,竟辨不出來了。”黛玉道:“咱們常常同睡,二氣相感,所以融成一氣了。俗說‘近朱者赤’,就是這個理。”寶玉道:“我身上倒沒有香氣。”晴雯道:“怎麽沒有?二爺每逢夜靜看書,坐久下來,一股一股的香呢!”黛玉道:“我也試驗過的,遭數兒不少了。”晴雯道:“卻又奇怪:每逢熱天,或二爺酒後寬衣,倒又未聞香氣。”黛玉道:“咱們屬陰,他屬陽,雖惹了咱們的香氣,要待夜靜陰氣強盛之時纔發泄出來。這是陰陽區別之理。’寶玉說:“我自己還不知道也香了。妹妹纔說‘近朱者赤’。我想起一個笑話來了。”黛玉道:“又來編派我什麽?不過再做耗子偷香芋罷咧!”寶玉道:“不是這麽着。你說‘近朱者赤”,明兒用些朱砂、石緑,把你塗作個紅的,把他塗作個緑的。你們再天天抱着睡,看是怎麽樣。”黛玉、晴雯笑作一團。黛玉忍住笑,說道:“怎麽樣呀?我也不紅,他也不緑,都成了個窯變。”寶玉道:“我怎樣呢?”黛玉道:“連你都變了。”寶玉道:“鐘打九下了,咱們來變罷!”於是三人寬衣上床。
這一“變”,變得離奇。寶玉迷迷糊糊像陪着衆賓客在榮禧堂大排筵宴,彩隨飛舞,鼓樂喧天。忽見門上匆匆跑進來道:“不好了!趙堂官又帶了許多衙役兵丁進來拿人了。”寶玉驚得亂戰,問道:“又為什麽事情?”門上忽然不見,廳上的人紛紛走散,衹有一個同年名畢醒庵的在寶玉面前,寶玉跪求道:“拜托年兄代弟訪一訪,到底為什麽事。”畢醒庵答應着去了。衹見趙全昂昂然領着侍衛兵丁衙役往內亂跑,一疊連聲:“拿人!不許走漏一個!今兒必要一網打盡。從前靠着兩位王爺的勁兒,今兒也沒用了。”寶玉東奔西撞,不知所之,心中焦急。畢醒庵到來,寶玉問怎麽樣,醒庵道:“今次罪款太多,連年兄都被參了。”寶玉道:“又是誰合咱們作對?”醒庵道:“無非那班祿蠹。”寶玉道:“究竟弟有何罪犯?”醒庵道:“參年兄身居高位,並不勤勞王事,終日在傢宴樂,妻妾宣淫,所以連嫂夫人等都要拿去,交三法司勘問。”
寶玉轉身就往裏跑,衹見賈母躺在炕上,王夫人躺在旁邊,李紈、平兒、探春等圍着,叫寶玉不要則聲。寶玉一翻身,直跑到瀟湘館,屋裏空空,春纖一人在院子裏哭泣。寶玉忙問:“奶奶同大姨娘們那裏去了?”春纖哭道:“來了許多強人,將屋裏東西都打劫去了,還要拿奶奶去。奶奶披着頭髮,我合紫姨娘輓着奶奶,走到沁芳橋,我纔一放手,奶奶合紫姨娘往水裏一撲淹死了。我趕回來找人,衹見大姨娘拿着剪子往頸脖上一勒就斷氣了。”
寶玉急痛攻心,說不出話,哭不出聲。恍惚又到了怡紅院,碧痕在此捶胸頓足,嚎啕大痛。一見寶玉,忙拉住說道:“好了,好了!二爺還沒有拿去。聽說老爺、二爺都拿去了,我竟要急死了。”寶玉問道:“奶奶們呢?”碧痕又哭道奶奶合裏外姨娘們都拿去了。我趕出來把信,看見拿人的人來,我躲在山子石裏纔脫了身。打算到瀟湘館去,不知那裏怎麽樣了。”寶玉掙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對碧痕說:“他們都死了,我合你也死了罷!”兩人拉着手,往池子裏一跳。
寶玉神魂飄蕩,到了一個地方,一邊高山,一邊流水。衹見鴛鴦、玉釧、襲人、麝月、秋紋、蕙香拖着一群男女,啼啼哭哭往山上爬。寶玉趕近前道:“我來了,合你們一同走。”鴛鴦等看見寶玉不理會。寶玉道:“怎麽你們不合我說話了?”又見人人頸上套着繩帶等物,垂在肩上,心內想道:“原來他們都自縊了,此時都是些鬼魂。我纔投水死的,也是鬼魂。他們為什麽不理我?”便嚮鴛鴦等說道:“我已知道,你們都是鬼了。畢竟說些鬼話也使得。當日你們待我何等甜言蜜語,今兒我不過遭了難,可憐也死過了,你們連一句鬼話都沒有了。”鴛鴦道:“告訴你,人有好歹,鬼有姦良。我是不說鬼話的,你趁早回頭,還有日子過。若衹往前,提防猛虎來臨,那就難救了。”
寶玉正在恐怖,忽見一隻吊睛白額斑瀾猛虎大吼一聲,迎面撲來。寶玉嚇得跌倒在地,爬起來沒命的奔逃,走至一處。陰風慘慘,黑氣昏昏,不辨路徑,看見一座牌坊,坐着喘息。衹見一人匆匆往牌坊底下走去,寶玉跟着他亂走,那人失了一腳,叫聲:“不好!”跌下坑去了。寶玉心內想道:“原來跟人瞎跑。”恐防落坑,忙回頭,走至一荒野地方,滿目凄涼,遠遠望見一群人行走。寶玉趕到面前,卻是寶釵抱着伯英,鶯兒攜着男女,踉蹌而走。寶玉又悲又喜,連忙叫道:“寶姊姊,我來了。”寶釵不答。寶玉又叫,寶釵還是不理。寶玉道:“你怎麽不理我了?可憐一傢遭難,也怨不着我一個。我已死過了,你可知道?”寶釵說:“我還死在你頭裏呢!”寶玉道:“我從前原說過;咱們這幾個人願同生死,今兒你我都死了,同在一塊兒不好嗎?”寶釵道:“俗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人死如燈滅,你可知道,‘財也空,祿也空,浮雲富貴終何用?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你回頭去罷!”寶玉道:“我若回去,如何撇得下你們?”寶釵望前一指,說道:“林妹妹、晴妹妹在那裏,你不顧他了嗎?”
寶玉聽說黛玉等在前,不顧命的飛奔前來,又回轉頭來望望寶釵,杳無一人,衹得又來奔。黛玉同晴雯並坐一車,紫鵑坐在旁邊,一個仙女推着車走。寶玉一面趕,一面叫道:“林妹妹,我來了。”黛玉不應,衹望着寶玉垂淚。寶玉道:“妹妹,你為什麽不說話了?晴雯姊姊,你們為什麽到這裏來?也告訴我呀!”晴雯回道:“奶奶同我合紫妹妹因為傢破人亡,自戕而死,仙姑接咱們歸證仙班,已完全劫,此後與你永無干涉了。”寶玉哭道:“咱們三人當日衷情似海,怎麽今兒淡如清水?”晴雯道:“奶奶合我情綫雖盡,尚有情根,所以如此情景。”寶玉道:“還有什麽情景?你們今兒竟大變了。”晴雯正色道:“這是什麽話!奶奶合我待二爺的情,原是生生世世至死不變的,皆因二爺自己的意馬心猿,紊亂說咱們變。所以就變了。”寶玉道:“不是你們脾氣、性情改變,係心變了。”晴雯道:“有諸內必形諸外。你說咱們變,就變個樣子把你瞧瞧。”說罷將頭一搖,變作個青面撩牙的惡鬼,黛玉也把頭一搖,變作個面如噴血的兇神,紫鵑也變了個小鬼,齊跳下車來,直奔寶玉。嚇得寶玉大叫一聲;身子一迸,醒了,原來是一場惡夢。
黛玉、晴雯驚醒,兩人抱着寶玉道:“別怕,別怕!什麽魘住了?”寶玉睜眼一看,定了一定神,原是三人同臥,纔放下心。黛玉道:“且別說話。”晴雯叫鸚哥起來倒茶,三人吃了,重複睡下。黛玉、晴雯代寶玉按摩,晴雯問道:“夢見什麽了?嚇的這個樣兒。”寶玉遂將夢見的事備細說了,一手輓着黛玉,一手輓着晴雯,大有酸楚之狀。黛玉道:“這夢不可不慮,明兒再細細詳解。你吃了驚,還該安穩睡一覺養養神。”晴雯道:“明兒衹說不舒服,在房裏歇歇。”停了一會,寶玉道:“我此時展轉反側,再睡不熟。”晴雯道:“別想那些事,我來捶捶。”於是寶寶靜念凝神,又入黑甜了。
次日起來盥漱畢,吃過茶點,三人躺在裏間炕上說夢。寶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沒有想着的事,如何也夢見了?”黛玉道:“孔夫子可曾見過周公?因為志欲行周公之道,所以纔夢見的。你因為受過查抄的驚恐,心常畏懼,所以復有是夢。若不因此顛沛流離,怎見得各人的情分誰重誰輕?”寶玉道:“很是的。鴛鴦們合寶姊姊是那樣的情,你兩人是這樣的情。士窮見節義,雖是夢境迷離,各人的情分重輕厚薄都顯然了。但是妹妹為何泣而不言?”黛玉道:“我們從前為你常作無聲之泣,乃是情之至,反沒有話說了。即如晴雯妹妹,亦係至情,又必要合你剴剴切切的說,這是各人用情不同。總而言之,晴雯說得透徹,皆因自己心猿意馬,不靜,引動了情魔睡魔,釀成此夢,受這番恐怖。從此洗心滌慮,屏除妄念,做些涵養真性的工夫,於身心有益。自此戰兢自持,遷善改過,這是正心修身的道理。還要習些政治,於邦傢有光纔好呢!”寶玉道:“謹記着了,我從此勘破情魔,不為所囿,你兩人不必說,寶姊姊合鴛鴦們待我的情甚厚,到了急難之時,各不自顧,還顧着我,總叫我回頭,可謂情之至了。但總不及你二人,不獨顧我的身命,連情魔都要代我打滅,正是情情相感,精於情,純於情,固於情,終於情了。”晴雯笑道:“為什麽二爺要將奶奶塗紅,把我染緑?二人相粘,不紅不緑,弄作窯變,纔變出這個夢來了。”
房外一人問道:“誰又變出夢來?”黛玉聽是寶釵的聲音,忙迎出來,同寶釵裏間坐着,將寶玉夢中光景備細告訴。寶釵失驚道:“此夢非同小可,這是寶兄弟自己的心神示夢垂警,連我聽說毛骨依然,實在可怕,從此竟要大大收斂,改過自新。你夢裏遇着同年華醒庵,察訪你的過失,告訴你知道,這就是明效大驗,叫你必要醒了一切繁華春夢,纔得安然無怠。可是這麽詳解?”黛玉道:“是極了。”寶玉將黛玉詳夢的話告訴寶釵,寶釵道:“妹妹合我意見相同,無非都要你自勵為主。”黛玉道:“咱們這幾年都迷在繁華春夢的境中,經此一番驚醒,即可覺悟而不迷了。”晴雯道:“從此慚漸收斂下去。衣飾也不用再製,現有的夠穿戴了,下去,倒是荊布傢風最能長久。每月少宴客,即宴客也不必太豐,畢竟少殺生靈,強於吃素。再要多積陰功,廣行善事。咱們各人時刻經心二爺的起居,閑中整理傢務,趁早回頭,免得臨崖勒馬。”寶、黛齊道:“你這話句句金石,必須如此纔好。”
寶玉正欲說話,忽見媽子跑來喊道:“老太太不好了!大夫說係中心,叫趕辦後事。請二爺、奶奶們快去!”嚇得寶、黛等心中亂跳,慌忙趕往上房。未知吉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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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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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警幻仙情圓風世因 絳珠女魂遊太虛境 | 第二回 願遂三生珠輝洛浦 緣成隔世玉粹藍田 | 第三回 賈寶玉忿語激新偕 林顰卿微詞舒舊恨 | 第四回 洽深情香盒俱軟玉 持正論淑德立賢箴 | 第五回 光府第寶玉中鄉魁 返塵寰湘蓮求妙偶 | 第六回 矢志持傢纍儲巨富 含悲認弟聯捷春闈 | 第七回 林瓊玉孝讓分財 賈繹罷天恩特寵 | 第八回 狗命奴刁謀隕命 義俠士奇遇成婚 | 第九回 史湘雲重徵蝴蝶詩 林瓊玉雙效鸞凰侶 | 第十回 頒禦宴賀喜閑新娘 續前緣藉屍還豔魄 | 第十一回 載瓦弄璋醵金作宴 登樓度沼酌意題聯 | 第十二回 遊目騁懷賞心樂事 群芳濃豔美景良辰 | 第十三回 紅香圃分題花月吟 碧韻軒共議輪臺會 | 第十四回 燈月雙輝紅樓介壽 笙歌雜沓碧沼騰光 | 第十五回 淑平兒欣麒麟兆 慧晴雯補題花月吟 | 第十六回 深悟道雙玉談因 小遊仙群釵入夢 | 第十七回 芳情繾綣卜緣續緣 蜜意徘徊尋夢補夢 | 第十八回 王熙鳳孽劫歸泉 柳湘蓮奇功靖寇 | 第十九回 雪夜吟詩樓臺皎潔 春宵開甕衾枕歡娛 | 第二十回 秘閨情群姬舒媚態 聯宴會三美逞奇能 | 第二十一回 比美方容定評甲乙 葬花祭雪感格神靈 | 第二十二回 誕雙生千人湯餅會 膺一品五世綽綸恩 | 第二十三回 驚惡夢勘破情魔 訴幽情覺述夢幻 | 第二十四回 心蕩漾翠被睏春情 意纏綿紅樓醒幻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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