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朱子學提綱   》 (二十二)朱子論象山      錢穆 Qian Mu

  以上略述朱子論格物,亦可謂乃是朱子言心學工夫之畫竜點睛,最後結穴之所在。此下當略述朱子與象山兩人之意見相異。
  後人言朱陸異同,率謂朱子乃理學,象山乃心學,其說之誤,已辨在前。其實兩人異見,亦正在心學上。
  言朱陸異同,必首及於鵝湖之會。象山兄九齡《復齋》一詩云:
  孩提知愛長知欽,古聖相傳衹此心。大抵有基方築室,未聞無址忽成。留情傳註翻榛塞,着意精微轉陸沉。珍重友朋勤琢切,須知至樂在於今。
  象山和之雲:
  墟墓興哀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自今。
  此兩詩,可見當時二陸要旨。然象山謂《復齋》詩第二句微有未妥。因《復齋》言古聖相傳衹此心,則欲傳聖人之心,仍須讀聖人之書,自不免要留情傳註,寖及支離。象山改為斯人千古不磨心,則今日之我心,便是往日聖人之心。所謂此心同,此理同,直從己心契入,豈不易簡。傳心之說,朱子實已早發在前。朱子又曰:
  心與理,不是理在前面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人心萬理具備,若能存得,便是聖賢,更有何事。
  凡學先要明得一個心。
  自古聖賢,皆以心地為本。聖賢千言萬語,衹要人不失其本心。
  此諸語,亦可謂乃是當時理學家共同信守語,朱陸異見,並不在此。
  朱子又曰:
  施之君臣則君臣義,施之父子則父子親,施之兄弟則兄弟和,施之夫婦則夫婦別,都衹由這個心。
  人衹要存得這些在這裏,則事君必會忠,事親必會孝,見孺子則怵惕之心便發,見穿窬之類則羞惡之心便發。合恭敬處自會恭敬,合辭遜處自會辭遜。中庸說:天命之謂性,即此心也。率性之謂道,亦此心也。修道之謂教,亦此心也。以至於緻中和,贊化育,亦衹此心也。
  人衹是此心,以至千載之前,千載之後,與天地相為終始,衹此一心。
  若盡從此等處看,朱子與象山並無異見。然朱子又謂:
  人心所見不同,聖人方見得盡。今陸氏衹要渠心裏見得底方謂之內,纔自別人說出,便指為外。所以指文義而求之者皆不為內。衹是專主生知安行,學知以下一切皆廢。
  簡策之言,皆古先聖賢所以加惠後學,垂教無窮,所謂先得我心之同然。凡我心之所得,必以考之聖賢之書。脫有一字不同,更精思明辨,以益求至當之歸。
  此處乃是朱陸兩傢意見分歧處。朱子言人心之體,從大處說來,無內外,無古今,古聖賢所說,乃先得吾心之同然。此則同是一心,不須分別,若衹把現前當下來看己心,則不免規模窄狹,不復能取人之善。
  又曰:
  學聖人之道,乃能知聖人之心。知聖人之心以治其心,而至於與聖人之心無以異,是乃所謂傳心。豈曰不傳其道而傳其心,不傳其心而傳己之心哉。
  此較前說更深一層。就聖人言,則聖人之道固一本於聖人之心。就後之學者言,則必學聖人之道而後乃能知聖人之心。此一麯折,便會轉入二陸所謂支離與精微的路上去。而且又說知聖人之心以治其心,則更似轉到外重內輕,把聖人心來作己心準則,與象山意見似更相遠。
  朱子又曰:
  如孝弟等事,數件容先做底,也易曉。若是後面許多合理會處,須是從講學中來。不然,為一鄉善士則可,若欲理會得為人許多事則難。
  蓋孝弟等事,質美者亦可以生知安行。其他許多人事,則無不從講學中來,然亦不得擯之在己心之外。故朱子謂陸子靜楊敬仲有為己工夫。若肯窮理,當甚有可觀,惜其不改。窮理則即是講學中事。朱子又曰:
  孝悌忠信,若淺言之,則方是人之常行。若不由此,即日用之間更無立腳處。故聖人之教,未嘗不以為先。若極言之,則所謂通於神明,光於四海,無所不通,而曾子所以形容聖人一貫之妙者,亦不過如此。故大學之道,必以格物緻知為先,而於天下之理,天下之書,無不博學審問謹思明辨以求造其義理之極。然後因吾日用之間,常行之道,省察踐履,篤志力行,而所謂孝悌之至通於神明,忠恕之一以貫之者,乃可言耳。蓋其所謂孝悌忠恕,雖衹是此一事,然須見得天下義理表裏通透,則此孝悌忠恕方是活物。如其不然,便衹是個死底孝悌忠恕。雖能持守終身,不致失墜,亦不免為鄉麯之常人,婦女之檢柙而已。何足道哉。
  此處即是《大學格物補傳》之所主。在朱子意,孝弟忠信,衹屬小學事。衹是人之常行,日用之間一立腳處。聖人之教亦以是為先。但若極言之,孝弟可以通神明,忠恕可以達一貫,但其間必經過大學一番格物之教,講學窮理,大有事在。否則
  衹理會得門內事,門外事便了不得。所以聖人教人要博學。若不博學,氣質純底,將來衹成一個無見識底呆人。若是意思高廣底,將來遏不下,便都顛了。
  所以又說:
  古人之學,所貴於存心者,蓋將推此以窮天下之理。令之所謂識心者,乃將恃此而外天下之理。是以古人知益崇而禮益卑。今人則議愈高而其狂妄恣睢也愈甚。
  此等話,在朱子,亦並不一一針對象山而發。當時理學家風氣,過分看重了心,看輕了事。又謂理在心,不在事。又因是而看輕了嚮外面去求知識。故朱子要說:
  根本枝葉,本是一貫。身心內外,原無間隔。
  此處所提本末內外,似乎是當時一般理學家所共同認為的一項重要區別。即如二程,嚮不提及濂溪之《太極圖》,又不和康節談數學。伊川於橫渠《正蒙》,則謂其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和之氣。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明睿之照本於內,考索所至則在外。伊川又謂有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德性之知本之內,見聞之知求之外。此在二程,亦顯見有重視內本輕忽外末之傾嚮。程門諸儒,此一傾嚮益顯。朱子雖宗二程,然言下竭力要泯此內外本末之隔閡。其為《六先生贊》,於二程外又增入周張邵馬四人。又在二程中,自謂較近伊川。若從此方面推擴,則理學風氣,將為丕變。然在一般理學家眼光中,則朱子似終不免有在枝葉上用力,近乎有馳外之嫌。象山兄弟,實亦以此意見看朱子。象山極重明道,而於伊川則頗緻不滿。朱子之言象山,則曰:
  看子靜書,衹我胸中流出底是天理,全不着得些工夫。
  又曰:
  陸子靜之學,衹管說一個心本來是好底物事,衹被私欲遮了。若識得一個心,萬法流出,更都無許多事。
  在朱子意,亦同樣主張一切須自我胸中流出,亦主張萬法都從心中流出,但又另開一面,主張從外面流入,來廣大己心,發明己心。此一面,象山則謂之是支離。朱子又謂自明道轉出謝上蔡,自上蔡轉出張旡垢,又自旡垢轉出了陸象山。象山自謂得之孟子,但朱子則指其亦從程門來。後人襢護象山,謂象山之學亦源自明道,其實朱子已早發此意。
  朱子又曰:
  撫學有首無尾,浙學有尾無首。
  撫學即指象山,浙學則導自朱子老友呂祖謙東萊。但若要在二者間擇取其一,朱子則寧取撫學。若不先有內本,則失卻了理學傳統精神。但朱子則更要由本及末,由內嚮外,有了首還要有尾。至若有尾無首,則將更遭朱子之呵斥。
  由上所述,可見在朱子心目中,象山地位極高,朱子極欲與象山密切講論以歸一是,並時欲對彼我兩傢異見得一調和。故曰:
  自子思以來,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問學兩事為用力之要。今子靜所說,專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論,卻是問學上多了。自覺雖於義理上不敢亂說,卻於緊要為己為人上,多不得力。今當反身用力,去短集長,庶幾不墮一邊。
  此處朱子辭極謙退,然亦仍是牢守平日講學宗旨,總是要本末內外一貫交盡。惟此項工夫,卻甚難到達一恰好恰中之境界。往往不偏在這邊,便易偏到那邊。即朱子於北宋理學諸傢中,亦衹是要去短集長,求得一恰中恰好。而朱子對於自己工夫,亦時時有反省自譴之辭。在主意上則要不墮一邊,而在工夫上,則每覺不遽是恰中恰好。若不明白到朱子這一番心境,則見朱子說話,往往忽彼忽此,像是沒有定見。而象山聽到朱子這一番說話,卻雲:
  朱元晦欲去兩短,合兩長,然吾以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謂道問學。
  此一說,在朱子看來,亦並非不是。朱子所爭,乃在知了尊德性以後,還須得道問學,不要盡靠在一邊。不要盡把一邊話來開導他人。此處恐是朱陸兩傢異見之癥結所在。後人或有謂象山實是承接明道,伊川與朱子則走入歧途。從極嚴格之理學傳統言,此亦不得謂之全不是。但朱子在理學傳統中,意欲恢宏疆宇,廓開道路,把求知精神與博學精神充分加入,則此兩傢異見,自難調和合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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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一)孔子與朱子(二)先秦儒至漢儒的流變
(三)三國兩晉至唐五代的儒學流變(四)宋之新儒(五)宋代之理學
(六)朱子為集儒學之大成者(七)朱子之理氣論(八)朱子之心性論
(九)朱子論宇宙之仁(十)朱子論宇宙之神(十一)朱子之聖人難為論
(十二)朱子論人心之仁(十三)朱子論心之誠(十四)朱子之天理人欲論
(十五)朱子之道心人心論(十六)朱子論敬(十七)朱子論靜
(十八)朱子論已發未發以及涵養省察(十九)朱子論剋己(二十)朱子論立志
(二十一)朱子論格物(二十二)朱子論象山(二十三)朱子論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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