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苕溪漁隱叢話   》 捲二十一      鬍仔 Hu Zai

  香山居士
  
  王直方《詩話》雲:“古今人作《昭君詞》多矣,餘獨愛白樂天一絶,雲:‘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顔色,莫道不如宮裏時。’蓋其意優遊而不迫切故也。然樂天賦此時年甚少。”
  
  《桐江詩話》雲:“樂天與弟敏中、行簡,三人相繼皆中第,樂天作詩云:‘自憐郡姓為儒少,豈料詞場中第頻,桂折一枝先許我,楊穿三箭盡驚人。’其自言兄弟中第麯折盡矣。樂天自作墓志,以白起為祖,故曰‘自憐郡姓為儒少’也。”
  
  《雞肋集》雲:“予幼時讀《太平廣記》,見唐太宗遣蕭翼購《蘭亭敘》事,蓋譎以出之,輒嘆息曰:‘《蘭亭敘》若是貴邪?至使萬乘之主,捐信於匹夫。傳稱子貢詐而全魯,弦高誕而存鄭,遺一言之細,建二國之業,猶不可以為常;以太宗之賢,巍巍乎近古所無,奈何溺小耆好而輕喪其所常之寶,異齡得原失信,不圍而去矣。晚多間居,頗屏世好,獨於古人筆墨之遺,愛而不能置,顧甚於少年喜官爵,遲莫營田宅者,與前論異矣。’因誦白居易《七德歌》曰:‘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致人腹,怨女三千放出宮,死囚四百來歸獄。’復嘆曰:‘太宗以一旅取大下,惟信爾,夫不吝三千女而放出宮,自信也;不約四百囚而來歸獄,人信良。晉捨原何足道哉。’”
  
  蔡寬夫《詩話》雲:“唐製:百官服色,不視職事官,而視其階,官九品與今製特異。樂天為中書捨人知製誥,元宗簡為京兆少尹,官皆六品,故猶着緑。其詩所謂‘鳳閣捨人京兆尹,白頭猶未着緋衫,南宮啓請無消息,朝散何時復入銜’是也。後與元微之同製,加朝散大夫,始登五品,故其詩曰:‘命服難同黃紙上,官班不共紫微前,青衫脫早差三日,白發生遲校九年。’中書古人雖正五品,必待加朝散而後易緋,此知其不係於職事官也。前輩記張嘉貞為中書令,着緋,傅遊藝為相,着緑,蓋以此也。唐藉服色,皆並魚假之。樂無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有《謝裴常侍贈袍魚袋詩》雲:‘魚綴白金隨步躍,鶻銜瑞草繞腰飛。’其後除尚書郎,復有《脫刺史緋》詩云:‘便留朱紱還鈴閣,卻着青袍侍玉除,無奈嬌癡三歲女,繞腰啼哭覓銀魚’,此與今製特異也。其特賜者,疑亦不相越。《唐書》載牛叢為睦州刺史,賜餘紫,辭曰:‘臣今衣刺史所假緋,即賜紫為越等。’乃賜銀緋。”
  
  東坡雲:“予年十二,先君自虔州為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樂天親書詩云;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元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前臺花發後臺見,上界鐘清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筆勢奇逸,墨跡如新。’今四十七年矣,予來訪之,則詩已亡,有刻石存耳,故有詩云:‘空詠連珠呼疊壁,已亡飛鳥失驚蛇’,蓋為是也。”
  
  蔡寬夫《詩話》雲:“詩人用事,有乘語意到處,輒從其方言為之者,亦自一體,但不可為常耳。吳人以作為佐音,淮、楚之間以十為忱音,不通四方。然退之‘非閣復非橋,可居兼可過,君欲問方橋,方橋如此作’。樂天‘緑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乃皆用二音,不知當時所呼通爾,或是姑為戲也。呼兒為囝,音蹇。父為郎罷,此閩人語也。顧況作《補亡訓傳》十三章,其哀閩之詞曰:‘囝別郎罷心摧血’,況善諧謔,故特取其方言為戲,至今觀者,為之發笑。然五方之音各不同,自古文字,曷嘗不隨用之。楚人發語之辭曰羌、曰蹇,平語之詞曰些,一經屈、宋采用,後世遂為佳句。但世俗常情,不能無貴遠鄙近耳。今毗陵人平語皆曰鐘,京口人曰兜,淮南人曰塢,猶楚人曰些。嘗有士人學為騷詞,皆用此三語,聞者無不拊掌。”苕溪漁隱曰:“老杜詩有‘主人送客無所作,音佐。行酒賦詩殊未央’之句,則老杜固已先用此方言矣。”
  
  苕溪漁隱曰:“富貴於人,造物所靳;自古以來,多不在於少年,嘗在於晚景。若少年富貴者,非曰無之,蓋亦鮮矣。人至晚景得富貴,未免置第宅,售妓妾,以償其平生所不足者。如樂天詩云:‘多少朱門鎖空宅,主人到了不曾歸。’司空曙詩云:‘黃金用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讀此二詩,使人凄然,誠不必為此也。”
  
  東坡雲:“樂天為王涯所讒,謫江州司馬。甘露之禍,樂天在洛,適遊香山寺,有詩云:‘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不知者以樂天為幸之,樂天豈幸人之禍也哉?蓋悲之也。”
  
  蔡寬夫《詩話》雲:“劉禹錫、柳子厚與武元衡素不葉,二人之貶,元衡為相時也。禹錫《為靖共佳人怨》以悼元衡之死,其實蓋快之。子厚《古東門行》雲:‘赤丸夜語飛電光,檄巡司隸眠如羊,當街一叱百吏走,馮敬胸中函匕首。’雖不著所以,當亦與禹錫同意。《古東門》用袁盎事也。樂天江州之謫,王涯實為之,故甘露之禍,樂天亦有‘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之句。”
  
  蔡寬夫《詩話》雲:“樂天《聽歌詩》雲:‘長愛《夫憐》第二句,請君重唱夕陽開。’(“開”原作“關”,今據《白氏長慶集》校改。)註謂:‘王右丞辭秦川一半夕陽開,(“開”原作“關”,今據徐鈔布、明鈔本校改。)此句尤佳。’今《摩詰集》載此詩,所謂‘漢主離宮接露臺’者是也。然題乃是《和太常韋主簿溫陽寓目》,不知何以指為《想夫憐》之辭。大抵唐人歌麯,本不隨聲為長短句,多是五言或七言詩,歌者取其辭與和聲相迭成音耳。予傢有《古涼州》、《伊州》辭,與今遍數悉同,而皆絶句詩也,豈非當時人之辭為一時所稱者,昔為歌人竊取而播之麯調乎?”
  
  《緗素雜記》雲:“蘇鶚《演義》雲:‘今人以酒巡匝為啉尾,即再命其爵也,雲南朝有異國進貢藍牛,其尾長三丈,一云藍頴水牛,其尾三丈。時人仿之,以為酒令,今兩盞,從其簡也,此皆非正。行酒巡匝,即重其盞,蓋慰勞其得酒在後也。又啉雲者,貪也,謂處於座末,得酒最晚,腹癢於酒,既得酒巡匝,更貪婪之,故曰啉尾。啉字從口,是明貪婪之意。此說近之。’餘觀宋景文公《守歲詩》雲:‘迎新送故衹如此,且盡燈前婪尾杯。’又云:‘稍倦持螫手,猶殘婪尾觴。’又東坡《寒食詩》雲:‘藍尾忽驚新火後,遨頭要及浣花前。’註引樂天《寒食詩》雲:‘三杯藍尾酒,一楪膠牙餳’,乃用‘藍’字,蓋‘婪’‘藍’一也。”
  
  東坡雲:“與郭生遊寒溪,主簿吳亮置酒,郭生善作輓歌,酒酣發聲,坐為凄然。郭生言恨無佳詞,因改樂天《寒食詩》歌之,坐客有泣者。其詞曰:‘烏啼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傢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纍纍春草緑。棠梨花映白楊路,盡是死生離別處,冥寞重泉哭不聞,蕭蕭暮雨人歸去。’每句雜以散聲。”
  
  《後史補》雲:“河中桑落坊有井,每至桑落時,取其寒暄得所,以井水釀酒,甚佳,故號桑落酒,舊京人呼為桑郎,蓋語訛耳。庾信詩云:‘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秋’,白居易詩云:‘桑落氣熏珠翠暖,《柘枝》聲引筦弦高。’”
  
  《隱居詩話》雲:“樂天《題海圖屏風詩》略曰:‘或者不量力,謂茲鰲可求。贔屓牽不動,綸絶沉其鈎。一鰲既頓頷,諸鰲齊掉頭。噴風激飛廉,鼓波怒陽侯。遂使江漢水,朝宗意亦休。’吾讀此詩,感劉隗、李訓、薛文通等事,為之太息。”
  
  東坡雲:“吳元濟以蔡叛,犯許、汝以驚東都,此豈可不討者也。當時議者,欲置之,固為非策,然不得武裴二傑,事亦未易辦也。樂天豈庸人哉,然其議論亦似欲置之者,其詩有《海圖屏風》者,可見其意。且註云:‘時方討淮、蔡。’吾以是知仁人君子之於兵,蓋不忍輕用如此,淮、蔡且欲以德懷,況欲獘所恃以勤無用乎!悲夫!此未易與世士談也。二說未知孰是。”
  
  《緗素雜記》雲:“唐故事,中書省植紫薇花,歷世循用之,不以為非。至今捨人院紫薇閣前植紫薇花,用唐故事也。樂天詩云:‘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案《天文志》,紫薇,大帝之坐也,天子之常居也,主命主度也。何關紫薇花事?”
  
  王直方《詩話》雲:“東坡平日最愛樂天之為人,故有詩云:‘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又:‘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遍洛陽春。’又:‘他時要指集賢人,知是香山老居士。’又:‘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而坡在錢塘,與樂天所留歲月略相似,其詩云‘在郡依前六百日’者是也。”
  
  蔡寬夫《詩話》雲:“官名有因人而重,遂為故事者。何遜為水部員外郎,以詩稱,至張籍自博士復拜此官,樂天詩賀之雲:‘老何歿後吟詩絶,雖有郎官不愛詩,今日聞君除水部,喜於身得省郎時。’籍答詩亦云:‘幸有紫薇郎見愛,獨稱官與古人同。’自是遂為詩人故事。劉原甫嘗以鄭𠔌戲梅聖俞為梅都官,然𠔌詩有雲:‘都官雖未是名郎,踐歷曾聞薛許昌,復有李公陪雅躅,豈宜鄭子忝餘光。’其《自序》以為‘薛能、李頻皆嘗歷拜其曹,由之振盛。’則都官之重,自𠔌時已雲然也。”
  
  洪駒父《詩話》雲:“世傳樂天詩云:‘文誇蓋世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予見李侍郎傢收得樂天墨跡詩草,乃雲‘病壓人頭。’”
  
  蔡寬夫《詩話》雲:“唐人飲酒,必為令以佐歡,其變不一,樂天所謂‘閑徵雅令窮經史’,韓退之‘令徵前事為’者,今猶有其遺習也。嘗有人舉令雲:‘馬援以馬革裹屍,死而後已。’答者乃雲:‘李耳指李樹為姓,生而知之。’又:‘鉏麑觸槐,死作木邊之鬼’,答者以‘豫讓吞炭,終為山下之灰’,皆可謂精的也。復有舉經句字相屬而文重者曰:‘火炎昆岡’,乃有‘土圭測影’酬之,此亦不可多得也。”
  
  王直方《詩話》雲:“‘帝與九齡雖古夢,山呼萬歲是虛聲’,此樂天作《開成大行輓詞》,對事親切,少有其比也。”
  
  苕溪漁隱曰:“江南人傢造紅酒,色味兩絶。李賀《將進酒》雲:‘小槽酒滴真珠紅’,蓋謂此也。樂天詩亦云:‘燕脂酌蒲萄。’蒲萄,酒名也,出太原。得非亦與江南紅酒相類者乎?”
  
  王直方《詩話》雲:“韋蘇州雲:‘誰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樂天《招張司業》雲:‘能來同宿否,聽雨對床眠’,意亦相類,然不為人所稱也。老杜雲:‘眼前無俗物,多病也身輕’,而樂天有‘眼前無俗物,身外即僧居’之句,世亦獨稱老杜。”
  
  苕溪漁隱曰:“樂天《次楞伽寺》詩云:‘照水姿容雖已老,上山筋力未全衰。’陳子高《病起詩》雲:‘照水姿容非復我,上樓腰腳不如人。’時稱為佳句,殊不知乃體樂天詩也。”(哈哈兒錄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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