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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论英雄 关公赚城斩车冑
兩雄不並立。不並立，則必相圖。操以備為英雄，是操將圖備矣，又逆知備之必將圖我矣。備方與董承等同謀，而忽聞此言，安得不失驚落箸耶？是因落箸而假托聞雷，非因聞雷而故作落箸也。若因聞雷而故作落箸，以之欺小兒則可，豈所以欺曹操者？俗本多訛，故依原本校正之。
“一震之威，乃至於此。”衹淡淡一語，輕輕混過，妙在有意無意之間，豈真學小兒掩耳縮頸之態耶？古史所載，後人多有誤解之者。即如項羽睏於垓下，聞漢兵四面皆楚歌，大驚曰：“漢已盡得楚乎？何楚人之多也！”是張良、韓信欲使羽疑彭城已失，亂其軍心耳。今人看，誤以楚歌為思傢之麯，勸楚人還鄉。夫楚人有傢，漢人亦有傢；將解散客兵，而先解散我兵，為之奈何？不知作傳奇者，不過分外妝點以圖悅目，而乃錯認其事，訛以傳訛，寧不為識者所笑！
此時孫策在江東，曹操更不以英雄許之。直待後來孫權承襲，乃始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然則此老眼力，大是不謬。當青梅煮酒之日，英雄衹有兩人，鼎足尚缺其一也。
自車冑為雲長所殺，而曹操之兵端起矣。玄德之不欲殺冑者，以此時衣帶詔未泄，董承謀未露，尚欲與操羈縻勿絶，陽和而陰圖之耳。英雄作事，須要審勢量力，性急不得。玄德深心人，故有此等算計。雲長直心人，別無此等肚腸。兩人同是豪傑，卻各自一樣性格，雲長之不及玄德者在此，玄德之不及雲長者亦在此。
此回敘劉、曹相攻之始，而中間夾寫公孫瓚並袁術二段文字。瓚之事衹在滿寵口中虛寫，術之事卻用一半虛寫、一半實寫。不獨瓚、術兩人於此回中收場，而玉璽下落，亦於此回中結局。前者漢帝失玉璽，今者玉璽歸漢帝，相去十數回，遙遙相對；而又預伏七十回後曹丕受璽篡漢之由。有應有伏，一筆不漏，一筆不繁。每見近人紀事，敘卻一頭，拋卻一頭，失枝脫節，病在遺忘；未說這邊，又說那邊，手忙腳亂，病在冗雜。今試讀，其亦可以閣筆矣。
董承義狀上大書左將軍劉備，備之繼正統而無愧者此也。衹“左將軍劉備”五字，消得“漢昭烈皇帝”五字。昔漢高祖討項羽召曰：“願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於是名正言順，海內歸心。今玄德既奉衣帶詔以討賊，則仗義執言；武侯之六出祁山、姜維之九伐中原，皆自此詔始矣。然備於斬車冑之後，何不便將此詔佈告天下乎？曰：詔詞本以賜董承者也。董承在內，若遽暴之，恐害董承故也。待承死，而後此詔乃昭然共被於海內耳。
瓚之亡也，積粟三十萬；術之亡也，剩麥三十斛。糧多亦亡，糧少亦亡，何也？曰：二人之無謀等也。無謀等，則糧之多少無異也。然瓚生平，尚有薦玄德之一節可取；若袁術生平，直是一無足取。初以不發糧而誤人，既乃以絶糧而自斃。天之報施，誠不爽哉！】
卻說董承等問馬騰曰：“公欲用何人？”馬騰曰：“見有豫州牧劉玄德在此，何不求之？”【毛夾批：因董承轉出馬騰，因馬騰轉出玄德。玄德為主，董、馬二人不過做一引子耳。】承曰：“此人雖係皇叔，今正依附曹操，安肯行此事耶？”【毛夾批：玄德依附曹操，與曹操依附董卓，同一識見。】騰曰：“吾觀前日圍場之中，曹操迎受衆賀之時，雲長在玄德背後，挺刀欲殺操，玄德以目視之而止。【毛夾批：前回事又在馬騰眼中、口中襯寫一筆。】玄德非不欲圖操，恨操牙爪多，恐力不及耳。【毛夾批：玄德心事，馬騰一語道破。】【贄眉批： 騰是有心人。】【漁眉批： 天子血詔，從許田起見；諸臣定盟，亦從許田起見。馬騰之知玄德，以雲長知之；其知雲長也。亦從許田知之。】公試求之，當必應允。”【鐘眉批： 騰是有心人。】吳碩曰：“此事不宜太速，當從容商議。”【贄眉批： 硬是老成。】【鐘眉批： 碩更老成。】衆皆散去。次日黑夜裏，董承懷詔，徑往玄德公館中來。門吏入報，玄德迎出，請入小閣坐定。關、張侍立於側。玄德曰：“國舅夤夜至此，必有事故。”承曰：“白日乘馬相訪，恐操見疑，故黑夜相見。”【漁眉批： 這一句。】玄德命取酒相待。承曰：“前日圍場之中，雲長欲殺曹操，將軍動目搖頭而退之，何也？”【毛夾批（漁眉批）：問得突兀。】玄德失驚曰：“公何以知之？”承曰：“人皆不見，某獨見之。”【毛夾批（漁眉批）：不說馬騰看見，竟說自己看見，好。】玄德不能隱諱，遂曰：“捨弟見操僭越，故不覺發怒耳。”承掩面而哭曰：“朝廷臣子若盡如雲長，何憂不太平哉！”【毛夾批：語殊慷慨淋漓。】【漁眉批： 慷慨淋漓。】玄德恐是曹操使他來試探，乃佯言曰：“曹丞相治國，為何憂不太平？”【毛夾批：前馬騰正說，董承反說以試之；今董承正說，玄德反說以試之：妙甚。】承變色而起曰：“公乃漢朝皇叔，故剖肝瀝膽以相告，公何詐也？”玄德曰：“恐國舅有詐，故相試耳。”【贄眉批： 妝點得有光景。】【鐘眉批： 兩人俱有心機。】於是董承取衣帶詔令觀之，玄德不勝悲憤。又將義狀出示，上止有六位：一，車騎將軍董承；二，工部侍郎王子服；三，長水校尉種輯；四，議郎吳碩；五，昭信將軍吳子蘭；六，西涼太守馬騰。【毛夾批：忽將前六人於此處歷歷敘明，卻在玄德眼中看出，妙。】玄德曰：“公既奉詔討賊，備敢不效犬馬之勞？”承拜謝，便請書名。玄德亦書“左將軍劉備”，【毛夾批：大書特書，五字堪傳千古。】【漁眉批： 大書特書。】押了字，付承收訖。承曰：“尚容再請三人，共聚十義，以圖國賊。”【毛夾批：劉備一人可當百矣，何必湊足十人耶？】【贄眉批： 定要湊滿十人。便非幹事者。】【漁眉批： 凡做事必要湊數，便孩子氣。做大事者，一二人也盡右做得，如謀事不善，雖多亦奚以為？】玄德曰：“切宜緩緩施行，不可輕泄。”【鐘眉批： 囗幹事囗。】共議到五更，相別去了。
玄德也防曹操謀害，就下處後園種菜，親自澆灌，【鐘眉批： 是大豪傑作用。】以為韜晦之計。【毛夾批：邵平種瓜是無聊，玄德種菜是有意。】【贄眉批： 玄德種菜是大豪傑作用。】關、張二人曰：“兄不留心天下大事，而學小人之事，何也？”玄德曰：“此非二弟所知也。”【毛夾批：此處且不說明，留在後文補出。】【漁眉批： 不說明，妙。】二人乃不復言。一日，關、張不在，玄德正在後園澆菜，許褚、張遼自變量十人入園中，曰：“丞相有命，請使君便行。”玄德驚問曰：“有甚緊事？”【毛夾批：不特玄德驚疑，即讀者亦為驚疑。】許褚曰：“不知。衹教我來相請。”玄德衹得隨二人入府見操。操笑曰：“在傢做得好大事！”【毛夾批（漁眉批）：嚇殺。讀者自此，必謂衣帶詔泄矣。】唬得玄德面如土色。【毛夾批：讀者亦吃一大嚇。】操執玄德手，直至後園，曰：“玄德學圃不易！”玄德方纔放心，【毛夾批（漁眉批）：如水上驚濤，忽起忽落。】答曰：“無事消遣耳。”【鐘眉批： 答得妙。】操曰：“適見枝頭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徵張綉時，道上缺水，將士皆渴。吾心生一計，以鞭虛指曰：‘前面有梅林。’軍士聞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毛夾批：徵張綉事已隔數回，忽於此處補出一段閑文，妙絶妙絶。】【贄眉批： 妝點得有光景。】【漁眉批：事已隔數捲，忽此處提出一段閑文，妙絶。】【鐘眉批： 此亦老囗（姦）妙用囗（處）。】今見此梅，不可不賞，【毛夾批：今見此梅，亦還想張濟妻否？】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會。”【毛夾批：恐是睹物懷人，未能忘情，故欲以酒解之耳。】【贄眉批： 老姦不可測識，一至於此。】玄德心神方定。隨至小亭，已設樽俎，盤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對坐，開懷暢飲。【毛夾批：敘得閑閑雅雅，與董承黑夜飲酒又自不同。】【漁眉批： 情事可畫。】
酒至半酣，忽陰雲漠漠，驟雨將至。從人遙指天外竜挂，【毛夾批：有景。】【贄眉批（漁眉批）： 妝點得有光景。】操與玄德憑欄觀之。【毛夾批：儼如一幅畫圖。】操曰：“使君知竜之變化否？”【毛夾批：閑閑說來。】【漁眉批： 漸漸論到英雄，麯緻。】玄德曰：“未知其詳。”【毛夾批：假呆的妙。】操曰：“竜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方今春深，竜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竜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鐘眉批： 以竜比英雄，論得妙。】玄德久歷四方，必知當世英雄。請試指言之。”【毛夾批：從竜說起，漸漸說到英雄，又漸漸說到當世人物。亦如雨之將至，而先有雷；雷之將至，而先有竜挂也。】玄德曰：“備肉眼安識英雄？”【毛夾批：一發假呆的妙。】【漁眉批： 假呆得妙。】操曰：“休得過謙。”玄德曰：“備叨恩庇，得仕於朝。天下英雄，實有未知。”【毛夾批：一味妝呆詐癡，即種菜之意。】【贄眉批： 玄德妙用，老瞞神姦亦自不測，大豪傑也。】操曰：“既不識其面，亦聞其名。”玄德曰：“淮南袁術，兵糧足備，可為英雄？”【毛夾批：因術稱帝，故首舉術為問。不知術之竜非真竜，備之問亦是假問。】操笑曰：“塚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毛夾批：袁術即於此回中結局，與後文正相應。】玄德曰：“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極多，可為英雄？”【毛夾批：為後文求救袁紹伏筆。】操笑曰：“袁紹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毛夾批：為後文破袁紹伏綫。】【漁眉批： 看低多少四世三公。】玄德曰：“有一人名稱八俊，威鎮九州：劉景升可為英雄？”【毛夾批：為後文依托劉表伏筆。○此下二段，又變一樣文法。】操曰：“劉表虛名無實，非英雄也。”【毛夾批（漁眉批）：看低世上多少名士。】玄德曰：“有一人血氣方剛，江東領袖：孫伯符乃英雄也。”【毛夾批：為後文藉寓江東伏筆。】操曰：“孫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毛夾批：看低當世多少公子。】【漁眉批： 人謂操看孫策未免太輕。要知操不以英雄予策，直到孫權承襲，方始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然則此老大有眼力。】玄德曰：“益州劉季玉，可為英雄乎？”【毛夾批：為後文入川伏筆。○又變一樣文法。】操曰：“劉璋雖係宗室，乃守戶之犬耳，何足為英雄？”【毛夾批：看低天下多少宗室。】玄德曰：“如張綉、張魯、韓遂等輩皆何如？”【毛夾批：連問三人，又變一樣文法。○言韓遂而不及馬騰者，正與備共立義狀，故隱之耳。袁術、袁紹、劉表、孫策、張綉、韓遂事之已見前文者也，劉璋、張魯之事尚在後文者也。前文於此再一總，後文於此先一提。】【漁眉批： 獨不及馬騰者，礙衣帶事故耳。】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齒！”【毛夾批：後三人皆降曹。】玄德曰：“捨此之外，備實不知。”【毛夾批：衹是一味妝呆。】【贄眉批： 玄德妝呆，孟德賣姦，深淺便自霄壤，誰謂孟德姦也？淺人耳。】操曰：“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毛夾批：滿懷自負。】玄德曰：“誰能當之？”【毛夾批：倒問一句妙甚，不但不自以為英雄，且似乎並不知曹操為英雄者。】操以手指玄德，後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毛夾批：曹操自以為英雄，又心畏玄德為英雄，一嚮衹是以心相待，不曾當面說出。今番酒後，不覺一語道破。】【鐘眉批： 玄德妝呆，孟德賣姦，深淺便自霄壤。】玄德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匙箸，不覺落於地下。【毛夾批：半晌妝呆，卻被一語道破，安得不驚？】【漁眉批： 操自以為英雄，又畏玄德為英雄，一嚮衹是以心相待，今卻道破，玄德那得不驚？】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於此。”【毛夾批：為甚說破英雄，便爾舉止失措？曹操心多，安得不疑。虧此一語隨機應變，平白地掩飾過去。】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漁眉批： 淡語瞞過。】將聞言失箸緣故，輕輕掩飾過了。【毛夾批：真是靈警。】【鐘眉批： 玄德真如神竜變化不可測識。】操遂不疑玄德。【毛夾批：竟被瞞過。】【贄眉批： 忽而腐儒，忽而孺子，玄德真如神竜不可測也。老操雖姦，自然瞞過，大作用也。】後人有詩贊曰：
勉從虎穴暫趨身，說破英雄驚殺人。巧藉聞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
天雨方住，見兩個人撞入後園，手提寶劍，突至亭前，左右攔擋不住。操視之，乃關、張二人也。【毛夾批：與鴻門會樊噲排盾而入，一樣聲勢。】原來二人從城外射箭方回，聽得玄德被許褚、張遼請將去了，慌忙來相府打聽，【毛夾批：此處不說二公吃驚，留在後文雲長口中補出，好。】聞說在後園，衹恐有失，故衝突而入。【毛夾批：真好兄弟。】【漁眉批： 好兄弟。】卻見玄德與操對坐飲酒。二人按劍而立，【毛夾批：方說天上之竜，席間忽然來了二虎。】操問二人何來。雲長曰：“聽知丞相和兄飲酒，特來舞劍，以助一笑。”操笑曰：“此非鴻門會，安用項莊、項伯乎？”【毛夾批：語甚趣。】【贄眉批： 不必說破更好。】【鐘眉批： 囗囗好叫人怕。】玄德亦笑。【毛夾批：到底衹是假呆面孔，妙。】操命：“取酒與二樊噲壓驚。”【毛夾批：語更趣甚。樊噲不容有二，今乃與樊噲有三矣。】【漁眉批： 二樊噲語新。】關、張拜謝。須臾席散，玄德辭操而歸。雲長曰：“險些驚殺我兩個！”【毛夾批：補前一筆。○不獨二公吃驚，即讀者亦曾吃驚。】玄德以落箸事說與關、張。關、張問是何意。玄德曰：“吾之學圃，正欲使操知我無大志；【毛夾批：前日不說明，今乃補解之。】【漁眉批： 前不說明，於此方說明。】不意操竟指我為英雄，我故失驚落箸。又恐操生疑，故藉懼雷以掩飾之耳。”【毛夾批：於玄德口中，將前文下一腳註。】【漁眉批： 正與學圃同意。】【鐘眉批： 何如不說破更囗（妙）。】關、張曰：“兄真高見！”
操次日又請玄德，正飲間，人報滿寵去探聽袁紹而回，操召入問之。寵曰：“公孫瓚已被袁紹破了。”【毛夾批：一段大文，衹在滿龐口中一句點出，省筆之甚。】【漁眉批： 每攝他事於稱述中，此得綜練之法。】玄德急問曰：“願聞其詳。”【毛夾批（漁眉批）：前盤河之戰，玄德曾救公孫，此處不得不急問。】寵曰：“瓚與紹戰不利，築城圍圈，圈上建樓，高十丈，名曰‘易京樓’，【鐘夾批：易京樓在保定縣府雄縣境，南臨易水。】積粟三十萬以自守。戰士出入不息，或有被紹圍者，衆請救之。瓚曰：‘若救一人，後之戰者，衹望人救，不肯死戰矣。’【贄眉批： 鬍說。】遂不肯救。【毛夾批：瓚之失事在此。】因此袁紹兵來，多有降者。【鐘眉批： 此是以衆予敵，其得不囗。】瓚勢孤，使人持書赴許都求救，不意中途為紹軍所獲。【毛夾批：後陳琳檄中以此罪操。】瓚又遺書張燕，暗約舉火為號，裏應外合。下書人又被袁紹擒住，卻來城外放火誘敵。瓚自出戰，伏兵四起，軍馬折其大半。退守城中，被袁紹穿地，直入瓚所居之樓下，放起火來。瓚無走路，先殺妻子，然後自縊，全家都被火焚了。【毛夾批：前文曹操破呂布卻用實寫，此處袁紹破公孫都用虛述。一詳一略，皆敘事妙品。】【贄眉批： 大是史筆。】今袁紹得了瓚軍，聲勢甚盛。紹弟袁術，在淮南驕奢過度，不恤軍民，衆皆背反。術使人歸帝號於袁紹。紹欲取玉璽，術約親自送至，見今棄淮南，欲歸河北。若二人協力，急難收復。乞丞相作急圖之。”【毛夾批：本是探聽袁紹，卻並接入袁術，妙。】【漁眉批： 衹探聽霄紹，忽插入袁術，妙。】玄德聞公孫瓚已死，追念昔日薦己之恩，不勝傷感，【毛夾批：回顧前文，如千丈遊絲，忽又一落。】又不知趙子竜如何下落，放心不下。【毛夾批：不獨玄德欲知其下落，即讀者亦急欲知其下落，乃此處偏不敘明，直至後古城聚義時方纔出現。敘事真有草蛇灰綫之奇。】因暗想曰：“我不就此時尋個脫身之計，更待何時？”遂起身對操曰：“術若投紹，必從徐州過。備請一軍，就半路截擊，術可擒矣。”【毛夾批：可見青梅煮酒時第一句便說他英雄，真是假話。】【贄眉批： 玄德思脫身矣。】【漁眉批： 正中玄德脫身卯眼。吾意玄德不獨為脫身計，亦因公孫瓚後欲探聽子竜下落。】【鐘眉批： 玄德思脫身矣。】操笑曰：“來日奏帝，即便起兵。”次日，玄德面奏君，操令玄德總督五萬人馬，又差朱靈、路昭二人同行。【毛夾批：姦狡之極。】玄德辭帝，帝泣送之。【毛夾批：此時董承想已遞消息於帝，帝與備已心照矣。】玄德到寓，星夜收拾軍器鞍馬，挂了將軍印，催促便行。【毛夾批：慌速之極。】董承趕出十裏長亭來送。玄德曰：“國舅寧耐。某此行必有以報命。”承曰：“公宜留意，勿負帝心。”二人分別。【毛夾批：完卻上文立義狀一段事情。】關、張在馬上問曰：“兄今番出徵，何故如此慌速？”玄德曰：“吾乃籠中鳥、網中魚，此一行如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不受籠網之羈絆。”【毛夾批：曹操比備為竜，然竜在網羅之中，與魚鳥無異，故急欲脫此羈絆。】【贄眉批： 真心話。】【漁眉批：弟兄們說心腹話。】【鐘眉批： 兄弟說出心囗囗（腹話）。】因命關、張催朱靈、路昭軍馬速行。【毛夾批：此句亦少不得。】
時郭嘉、程昱考較錢糧方回，【毛夾批：虧得二人出外，玄德故能脫然而去。】【漁眉批： 瞞得此人不在，玄德方得脫身。】知曹操已遣玄德進兵徐州，慌入諫曰：“丞相何故令劉備督軍？”操曰：“欲截袁術耳。”程昱曰：“昔劉備為豫州牧時，某等請殺之，丞相不聽；【毛夾批：又將前文一提。】今日又與之兵，此放竜入海，縱虎歸山也。後欲治之，其可得乎？”【毛夾批：程昱直欲殺備。】【贄眉批： 遲了。】郭嘉曰：“丞相縱不殺備，亦不當使之去。古人云：‘一日縱敵，萬世之患。’望丞相察之。”【毛夾批：郭嘉衹欲留備。】操然其言，遂令許褚將兵五百前往，務要追玄德轉來。許褚應諾而去。【毛夾批：讀者至此又為玄德着急。】卻說玄德正行之間，衹見後面塵頭驟起，謂關、張曰：“此必曹兵追至也。”遂下了營寨，令關、張各執軍器，立於兩邊。【毛夾批：如欲廝殺狀，掩捲猜之，必謂下文與許褚交戰矣。】許褚至，見嚴兵整甲，乃下馬入營見玄德。玄德曰：“公來此何幹？”褚曰：“奉丞相命，特請將軍回去，別有商議。”玄德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贄眉批： 此處玄德大通。】【漁眉批：“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衹二語已可壓倒許褚，何須有索金帛閑話也。砍肉泥、感大恩，俱不似玄德口吻。】吾面過君，又蒙丞相鈞語。今別無他議，公可速回，為我稟復丞相。”【毛夾批：數語亦不激不隨。】【贄眉批： 停當停當。】【鐘眉批： 囗囗者最是玄德妙處，別人再打他不倒了。】許褚尋思：“丞相與他一嚮交好，今番又不曾教我來廝殺，衹得將他言語回覆，另候裁奪便了。”遂辭了玄德，領兵而回。【毛夾批：許褚一來，如江潮忽起；許褚一去，又如江潮忽落。】回見曹操，備述玄德之言。操猶豫未决。程昱、郭嘉曰：“備不肯回兵，可知其心變矣。”操曰：“我有朱靈、路昭二人在彼，料玄德未必敢心變。【毛夾批：遣二人同去之意，此處方說出。】況我既遣之，何可復悔？”遂不復追玄德。【毛夾批：了卻曹操一邊。】【贄眉批： 此老到底通得。】【漁眉批：阿瞞不當一愚至此。】【鐘眉批： 老瞞亦衹得如此說。】後人有詩嘆玄德曰：
束兵秣馬去匆匆，心念天言衣帶中。撞破鐵籠逃虎豹，頓開金鎖走蛟竜。
卻說馬騰見玄德已去，邊報又急，亦回西涼州去了。【毛夾批：又安放馬騰一句。】【漁眉批： 又安放馬騰去了。】玄德兵至徐州，刺史車冑出迎，公宴畢，孫幹、糜竺等都來參見。玄德回傢探視老小，【毛夾批：一嚮空身在京，傢小自在徐州。至此補照出來，極周密。】一面差人探聽袁術。探子回報：“袁術奢侈太過，雷薄、陳蘭皆投嵩山去了。【毛夾批：為後劫糧伏綫。】術勢甚衰，乃作書讓帝號於袁紹。紹命人召術，術乃收拾人馬、宮禁御用之物，先到徐州來。”玄德知袁朮將至，乃引關、張、朱靈、路昭五萬軍出，正迎着先鋒紀靈至。張飛更不打話，直取紀靈。鬥無十合，張飛大喝一聲，刺紀靈於馬下，【毛夾批：有紀靈如此無用，知轅門射戟時，玄德非真了不得而必望呂布救之也。】【漁眉批： 紀靈如此無用，想轅門射戟時，即無呂布，玄德亦非真了不得也。】敗軍奔走。袁術自引軍來鬥。玄德分兵三路，朱靈、路昭在左，關、張在右，玄德自引兵居中，與術相見，在門旗下責駡曰：“汝反逆不道，吾今奉明詔前來討汝！汝當束手受降，免你罪犯。”袁術駡曰：“織席編屨小輩，安敢輕我！”【毛夾批：還是虎牢關前面孔，今日恐用不着。】【漁眉批： 還是席牢關身段。】麾兵趕來，玄德暫退，讓左右兩路軍殺出。殺得術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渠，兵卒逃亡不可勝計。又被嵩山雷薄、陳蘭劫去錢糧草料。欲回壽春，又被群盜所襲，【毛夾批（漁眉批）：“代漢當塗”，竟成虛讖。公路公路，竟是走頭無路矣。】衹得住於江亭，止有一千餘衆，皆老弱之輩。時當盛暑，糧食盡絶，衹剩麥三十斛，分派軍士。傢人無食，多有餓死者。術嫌飯粗，不能下咽，【毛夾批：昨日“推位讓國”，復無“垂拱平章”。不得“飽膳餐飯”，衹得“饑厭糟糠”。】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庖人曰：“止有血水，安有蜜水！”術坐於床上，大叫一聲，倒於地下，吐血鬥餘而死。【毛夾批：未曾吃血水，奈何就還席。】【贄眉批： 此是驕奢之報，大衆着眼。】【漁眉批：此驕奢之極，可用一段因果看。】【鐘眉批： 此是驕奢之報。】時建安四年六月也。後人有詩曰：
漢末刀兵起四方，無端袁術太猖狂，不思纍世為公相，便欲孤身作帝王。強暴枉誇傳國璽，驕奢妄說應天祥。渴思蜜水無由得，獨臥空床嘔血亡。
袁術已死，侄袁胤將靈柩及妻子奔廬江來，被徐璆盡殺之。璆奪得玉璽，赴許都獻於曹操。操大喜，封徐璆為高陵太守。此時玉璽歸操。【毛夾批（漁眉批）：為後文曹丕受璽篡漢張本。】【贄眉批： 玉璽歸操，此中亦有天意否乎？】【鐘眉批： 玉璽歸操，斷非天意。】卻說玄德知袁術已喪，寫表申奏朝廷，書呈曹操。令朱靈、路昭回許都，留下軍馬保守徐州。一面親自出城，招諭流散人民復業。【毛夾批：愛民是玄德第一作用。】【鐘眉批： 畢竟有仁民之念。】
且說朱靈、路昭回許都見曹操，說玄德留下軍馬。操怒，欲斬二人。荀彧曰：“權歸劉備，二人亦無奈何。”操乃赦之。彧又曰：“可寫書與車冑，就內圖之。”【毛夾批：朱靈、路昭既無可奈何，車冑又復何用？】操從其計，暗使人來見車冑，傳曹操鈞旨。冑隨即請陳登商議此事。登曰：“此事極易。今劉備出城招民，不日將還，將軍可命軍士伏於甕城邊，衹作接他，待馬到來一刀斬之。某在城上射住後軍，大事濟矣。”冑從之。陳登回，見父陳珪，備言其事。珪命登先往報知玄德。【鐘眉批： 陳琺具眼玄德。】登領父命，飛馬去報，【毛夾批：曹操寫書與車冑而不寫與陳登父子者，以其素與玄德相善故耳。車冑無謀，乃反與登商議，宜其死也。】【漁眉批： 陳登素與玄德相善，故曹操不與相聞。今車胄無謀，乃反與登商議，宜其死也。】正迎着關、張，報說如此如此。【毛夾批：本要去報玄德，卻先報了關、張，變幻。】原來關、張先回，玄德在後。【毛夾批：註一句。】張飛聽得，便要去廝殺。【贄眉批： 妙人。】雲長曰：“他伏甕城邊待我，去必有失。我有一計，可殺車冑：乘夜扮做曹軍到徐州，引車冑出迎，襲而殺之。”【贄眉批（鐘眉批）： 妙策。】飛然其言。那部下軍原有曹操旗號，衣甲都同。【毛夾批（漁眉批）：本是朱靈、路昭之兵，不消扮得。】當夜三更，到城邊叫門。城上問：“是誰？”衆應是曹丞相差來張文遠的人馬。報知車冑，冑急請陳登議曰：“若不迎接，誠有疑；若出迎之，又恐有詐。”冑乃上城回言：“黑夜難以分辨，平明了相見。”【毛夾批：車冑此時頗有主意，曹操所以托為心腹。】【贄眉批： 車胄亦通。】【漁眉批：車胄此時頗有主意。】【鐘眉批： 此似請鬼治病。】城下答應：“衹恐劉備知道，疾快開門！”【毛夾批：妙。】車冑猶豫未定，城外一片聲叫“開門”。車冑衹得披挂上馬，引一千軍出城。跑過吊橋，大叫：“文遠何在？”火光中衹見雲長提刀縱馬，直迎車冑，大叫曰：“匹夫安敢懷詐，欲殺吾兄！”車冑大驚，戰未數合，遮攔不住，撥馬便回。到吊橋邊，城上陳登亂箭射下，【毛夾批：前曾說過“我在城上射住後軍”。】【漁眉批： 初意在城射玄德，今反射下車胄，一時變動，事不可料如此。】車冑繞城而走。雲長趕來，手起一刀，砍於馬下，【毛夾批：陳登本欲先報玄德，關、張卻先斬車冑，變幻之極。】割下首級提回，望城上呼曰：“反賊車冑，吾已殺之。衆等無罪，投降免死！”【贄眉批： 是。】【鐘眉批： 招降大是。】諸軍倒戈投降，軍民皆安。雲長將冑頭去迎玄德，具言車冑欲害之事，今已斬首。玄德大驚曰：“曹操若來。如之奈何？”【毛夾批：是深心人。】雲長曰：“弟與張飛迎之。”【毛夾批：是直心人。】玄德懊悔不已，遂入徐州。百姓父老，伏道而接。玄德到府尋張飛，飛已將車冑全家殺盡。【鐘眉批： 太過了。】玄德曰：“殺了曹操心腹之人，如何肯休？”陳登曰：“某有一計，可退曹操。”正是：
既把孤身離虎穴，還將妙計息狼煙。
不知陳登說出甚計來，且聽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 種菜畏雷，事同兒戲，稍有知之，皆能察之；如何瞞得曹操？此皆後人附會，不足信也。凡讀《三國志》者，須先辨此。雖然，此通俗演義耳，非正吏也。不如此，又何以為通俗哉？
陳登父子最為忠義，其智謀又為餘事矣，其殺曹操之心，即殺呂布之事也。
或曰：玄德何以便知程昱，郭嘉入譖，必有細作來報。白牛和尚答曰：英雄之見略同，操前惟有兩知事，故逆料之耳，何必一一打探也哉？天下事，必待打探而後知，亦已遲矣。】
【鐘敬伯總評： 天下惟英雄難識，亦惟英雄難論。曹瞞一味賣姦，玄德率性裝癡，果孰英雄哉？種菜、畏雷，即是英雄作用，老姦哪裏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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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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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 讀三國志法 | |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 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 |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 | 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 |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 | 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 |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 | 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 |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 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 |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 | 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 |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 |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 |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 | 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 |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 | 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 |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 | 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 |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 |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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