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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类 》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十一)顔淵篇
錢穆 Qian Mu
顔淵問仁章。
朱子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而仁義禮智之性具於其心。仁雖專主於愛,而實為心體之全德。禮則專主於敬,而實為天理之節文也。人有是身,則耳目口體之間不能無私欲之纍,以違於禮而害夫仁。人而不仁,則其一身莫適為主,而事物之間,顛倒錯亂,無所不至矣。聖門之學,所以汲汲於求仁。而顔子之問,夫子特以剋己復禮告之,蓋欲其剋去有己之私欲,而復於天理之本然。則本心之全德,將無不盡也。已者,人欲之私。禮者,天理之公。一心之中,二者不容並立,而其相去之間,不能以毫發。其剋與不剋,復與不復,如手反復,如臂屈伸,誠欲為之,其機固亦在我而已。”今按:此條以天理之公與人欲之私對言,而謂二者之間不能以毫發。孔子又言,“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好德,乃天理之公。好色,乃人欲之私。然此二者皆人之性命稟賦,果使好德能如好色,則好色亦自有節度限製。夫婦為人倫之始,人欲之私亦即天理之公。即孔子所言未見好德如好色,亦未謂二者不能並存於吾心。朱子亦引他傢之言以說之。後儒於此章剋己二字與朱子持異解,然朱子亦已言剋復之機亦在我,則剋去己私之功夫亦即在己矣。清儒言訓詁明而後義理明,其實明其義理之大,則訓詁小異,亦不值有大爭議。此條論天理人欲公私之間,則義理之大者。謂其間不毫發,而其機則全在我,則亦言之已盡矣。後儒在此等處,與理學家爭,似無值大爭處。
仲弓問仁章。
朱子曰:“修己以敬,則私意無所萌矣。推己以恕,則私意無所施矣。如是則天理流行,內外一致,而仁在我矣。”今按:上章言剋去己私,本章言修己以敬,推己以恕,則朱子意未嘗輕己可知。故讀古人書貴能通求其大義,逐字逐句,一枝一葉,縱所言小異,可無拘礙矣。
司馬牛問仁章。
朱子曰:“孔子答問,但嚮如何行仁,但答如何可以至仁,未嘗有問如何是仁者。觀顔子仲弓司馬牛樊遲之問答可見矣。”今按:如西方哲學,便該先知如何是仁,再有他問。此為中西雙方思想學問一大不同處。但未見之行,又行所未至,又如何有知,此亦一大問題。中國古人言知之非艱,行之惟艱,陽明主知行合一,最近世孫中山又言知難行易,三說皆一貫而來。西方哲學乃稱愛知之學,卻不兼重行。故西方有各擅專門知識之學者,無中國人意想中知行並重之君子與聖人。
司馬牛問君子章。
朱子曰:“所以不憂不懼,由於內省不疚。學者又須觀所以內省不疚,又如何得之,然後可以進步。不然書自書,人自人。”今按:西方之學,著書立說,重在其書,不在其人。近日國人慕西化,亦如此。皆所謂書自書,人自人也。
子貢問政章。
朱子曰:“以序言之,則食為先。以理言之,則信為重。”又曰:“信是在人心,不容變者。有信則相守以死,無信則相欺相詐,臣棄其君,子棄其父,各自求生路去。”今按:身之所先為食,心之所重為信。食取於外以足其內,信生於內以安其外。朱子又言:“集註不若死之為安,安字極有味,宜玩之。”今按:今日舉世不安,皆為無信。而世人則群認為是一經濟問題。不知其內在深處本源,乃在心與心相互間一信上。療治所急,則是一心理問題。西方學術史上講心理,從來亦與中國不同。使孔子生今日,恐亦仍當為一人不知而不慍之君子而止。其答子貢之所問,誠難以語之今世矣。
樊遲從遊章。
朱子曰:“人惟一心耳。既為其事,又有求得之心,即不專矣,安能有積纍之功。此一條心路,衹是一直去,更無他歧。才分成兩途,便不可。且如今做一事,一心在此做,一心又去計功,則此事定不到頭,亦不十分精緻。”今按:此條近人讀之必謂此是朱子一番思想,而頗具哲學意味。其實朱子衹是在憑《論語》記孔子告樊遲語,申說孔子心意,亦所謂述而不作也。而孔子當時語樊遲,亦適如朱子所謂就事論理,非憑空自作一番哲學主張,如近人所意想。當孔子時,中國係一農工社會。農則為井田製,由公傢授田,老而歸還,不得占為私有。一心耕耘,非有他圖。工亦由官受廩,凡其所成,盡以獻於公,不得私自營利。即令其一心在此工上,不存他想,又必子孫世襲,纍世一心,則其業自精。故中國古代百工皆成氏,如管仲鮑叔牙,即出管工鮑工之傢。自幼即一心在其所治之業,出而從事政治,亦一心在其所從事之政治上,非有他途別計。為一器,則有一器之用。管仲為齊相,則盡其為齊相之職,一心為桓公。孔子稱其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使非一心為政,又焉得如是。而孔子又稱管仲器小,則嫌其有三歸,又分心於私生活之享受上,遂使其在當時政治上未能顯出更大用場而已。至孔子,始知志於學,志在周公。亦一心在政治上期求有更大作用。故曰:“君子不器。”又以子貢為瑚璉之器,則藏在宗廟之貴器,亦不作其他用。故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君子不器,非言無用,乃求其在人群社會政治階層中,作出更廣大更變通之大用而已。本章崇德之義即如此。亦非謂德乃無功無用。此條所謂做一事一心在此做,不可一心又去計功,此非謂不在事上計功,乃謂不在做事者自己私人心上計功,如此專心一志,乃謂心之德。義利之辨,成為中國文化傳統上一大意見,乃從中國社會自身情況來,亦即所謂就事論理也。而西方自古即為一工商社會,工商業正為經營此業者之自身私利着想,其所重視之工商業,則為一手段,非目的,其心便已分了,與中國古代人心情大不同。其他學業遂亦不得不受其影響。即論藝術,中國工業本身即成為一藝術,西方則工業與藝術分途。如雕刻一美人石像,必求取得衆心喜悅,乃成一藝術品,而藝術傢之生活,亦寄於此。如此條言,若去計功,則此事定不到頭,亦不十分精緻。此有甚深妙意,但就中國工業藝術言是如此。西方藝術正為其計功,纔有他們的到頭,他們的精緻,與中國自不同。今人讀古人書,當就自己文化傳統之大義上去讀,乃能得其書中之意。若依西方觀念來讀中國古人書,則自見其無當。又要從西方義理來盡改中國社會之種種,則更無當了。朱子解此章又說:“即於自己疏,而心亦粗矣。”此語真不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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