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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允平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陳允平(1205?-1280?)字君衡,一字衡仲,號西麓,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少從楊簡學,試上捨不遇,乃放情山水。淳祐三年(1243),為餘姚令,旋罷去。往來吳越間。鹹淳九年(1273),郡守劉黻創慈湖書院於楊簡故居,以允平相其事。德祐時,授沿海製置司參議官。至元十五年(1278),以王姓仇傢告變,言允平為書約都統蘇劉義,於九月乘航下慶元,當出兵迎,遂遭捕,同官袁洪(袁桷之父)為之解脫。自是杜門不出,扁山中樓曰“萬疊雲”。後以人才徵至北都,不受官,放還。著有《西麓詩稿》一捲,方回為序。詞有《西麓繼周集》一捲、《日湖漁唱》一捲。張炎《詞源》捲下:“近代陳西麓所作,本製平正,亦有佳者。”周濟《宋四傢詞選》:“西麓和平婉麗,最合世好。但無健舉之箋,瀋摯之思,學之必使生氣沮喪,故為後人拈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二:“陳西麓詞,和平婉雅,詞中正軌。”又:“西麓詞在中仙、夢窗之間,瀋鬱不及碧山,而時有清超處。超逸不及夢窗,而婉雅猶過之。”又:“西麓亦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見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別,此所謂脫胎法。
●清平樂
陳允平
鳳城春淺,寒壓花梢顫。
有約不來梁上燕,十二綉簾空捲。
去年共倚鞦韆,今年獨上闌幹。
誤了海棠時候,不成直待花殘。
陳允平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描寫閨婦之思的詞作,大概作於詞人留居錢塘之時。
全詞以“鳳城春淺,寒壓花梢顫”起句。“鳳城”即南宋京城臨安。“春淺”言初春,指出季節。“寒壓花梢顫”,因時為初春,故殘寒肆虐,花梢打顫,“壓”字給人以寒氣如磐的沉重之感,一方面渲染了當時的環境氣氛,同時也暗示着人物怨恨的特有心境。這是情景交融,以景襯情。“有約”一句言因為剛入春天還冷的緣故,因此見不着燕子蹤跡。此寫燕,實用以寄托思婦的重重心事。說“有約”,是囑燕傳遞天涯芳信,但燕卻違約不來,故接用“十二綉簾空捲”一句,將閨婦思夫的煩惱無端發泄到燕子身上。“十二綉簾”,泛指簾幕。燕巢梁上,垂簾妨礙燕子活動,故須捲起。“空捲”一詞,寓有思婦盼燕歸來的急迫心情和對梁燕不來的惆悵與空虛,思婦在春寒中翹首期盼的癡憐之態躍然紙上,真切生動。
下片之結構,全由上片結句而來,正面抒寫思婦的相思幽怨情懷。“去年共倚鞦韆”一句意即見鞦韆而觸動舊歡,用“去年”,引出往昔情事,心中蕩起一層幸福的漣漪。
“今年獨上闌幹”一句,忽又跌入眼前“獨上闌幹”的寂寞凄清苦悶之情。去年今日,一歡一恨,形成鮮明對比。結句轉入幽怨,埋怨所愛的人不能及時惜花,誤了花期,相思之重,故埋怨之深。
全詞所寫雖然纏綿悱惻的閨怨之情,但藝術上有其鮮明的風格和特色。就結論而論,由物及人,由景及情,平正和諧,而缺乏變化,雖然不能反映起伏不定的感情,卻正好適宜於表現幽怨與含蓄的情懷;就人物而論,沒有涉及女性的體態服飾,寫其輕嗔薄怒之態,人卻隱而不露,走見詞風的平正雅緻。語言含蓄委婉,清麗可人。銘心刻骨的相思一訴諸文字,卻成了“誤了海棠時候,不成直待花殘”。這裏,沒有直白的表達,也沒有強烈指責,有的衹是“十二綉簾空捲”的癡心與悵然,和平婉麯但含思凄迷哀婉,而思婦的情態及思緒的微瀾,描畫得生動傳神。南海伍崇曜跋《日湖漁唱》,曾標舉此詞下片雲:“清轉華妙,宜玉田生秀冠江東,亦相推挹矣。”這“清轉華妙”四字,道出了本詞的藝術特色。
●唐多令·秋暮有感
陳允平
休去采芙蓉。
秋江煙水空。
帶斜陽、一片徵鴻。
欲頓閑愁無頓處,都著在兩眉峰。
心事寄題紅。
畫橋流水東。
斷腸人、無奈秋濃。
回首層樓歸去懶,早新月、挂梧桐。
陳允平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寫秋季女子懷念遠方的人的詞,“斜陽”、“新月”指出時間是在傍晚時分,“秋江”“畫橋”“層樓”則指出此詩的地點,詞人從多方面描寫詞中人物的種種感受,秋感懷人雖是個古老的話題,但是此詞之所以不落俗套,魅力不凡,則在於它的流暢、疏朗以及跌宕起伏的筆勢,發端以祈使句式領起,以此來警醒讀者,芙蓉,即荷花素為人們喜愛,是古人常常吟詠的對象,它具有多種的象徵意義。採蓮,原是民間婦女特有的勞動情趣,樂府民歌和文人樂府中多有佳作,此詞開篇即規勸人們別去采擷,就有一種難言苦衷和一種特別的憂怨之情。次句切題之“秋”,說的是蕭條曠闊的江面上,別無所有,衹有一片茫茫煙水流淌着,它補充說明“休去”的原因。三、四句寫夕陽、鴻雁。這是望中所見。“斜陽”點明時間,切“暮”,遞進說明“休去”之原因:“帶斜陽,一片徵鴻”中的“徵鴻”指的是遠飛的大雁,切中詞的時節“秋季”。因此才能觸發種種感慨。梁江淹詩:“遠心何所類,雲邊有徵鴻。”陳江總詩:“心逐南雲逝,形隨北雁來”候鳥大雁夏去秋來,從北方飛往南方。思婦也盼望遠人隨着秋雁而南歸。因此仰見徵鴻,觸發思念遠人的情感。“心事寄題紅。畫橋流水東”接寫“閑愁”。這愁之所以叫“閑愁”,因為它是作者一種出來的愁緒。“愁著兩眉峰”與“萬恨在蛾眉”(唐武衙《春日偶作》)意同。“欲頓”兩句,貼切形象,富有情緻,使不可探尋的心理狀態的“愁”有了安置,愁鎖雙眉,形跡可見。從這首詞在句式遣詞方面,頗受辛棄疾《摸魚兒》“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的啓發。辛氏愁怨的是國傢命運、民族前途,而這首詞所寫的卻是思婦懷遠的個人情感,思想境界顯而易見有高下之別。
“心事寄題紅”由敘閑愁轉入抒心事。“題紅”兩句,用孟棨《本事詩》紅葉題詩。意思是題詩寄情有意,無情之水東流去,可見心事重重。由是引出“斷腸人”。“秋濃”指的是深秋,仍照應“秋暮”題意。後世騷人墨客多做悲秋、嘆秋、感秋的文章,秋天秋景簡直成了“悲”的代名詞。斷腸人心事重重,面對夕陽西下、煙水空濛的深秋景象,更是叫人肝腸寸斷。“回首層樓歸去懶,早新月,挂梧桐”,從戶外進入室內,其中“懶”字,就把“斷腸人”的情態和精神面貌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來。“早新月、挂梧桐”,這是在“層樓”中看到的,寫得空靈透剔,意象鮮明。一輪新月高懸在稀稀落落衰敗凋謝的梧桐樹梢上,更增加了心煩意亂的愁思。結尾以景結情,戛然而止,給人無窮的回味。
這首詞在表現主題思想時采取事事關聯,環環相扣,層層深化的寫法,內容聯繫密切。上片寫“因觸景所致的閑愁,因”徵鴻“而引發懷遠之情。下片寫”心事“。心事是閑愁的具體說明,它又因秋濃而催人斷腸,斷腸是由心事所致,而心事又由題紅引起,題紅則是心事吐露的特殊形式。如此環形往復,層層而深,而産生懷愁的根本原因正是秋濃。這是因物觸情,情景交融,物景生情。事事處處切題,是此詞另一特色。如芙蓉、秋江、徵鴻、秋濃、梧桐、斜陽、新月以及閑愁、心事、題紅、斷腸人、歸去懶,都緊扣”秋暮有感“這個題意和季節,作者註重修辭從風格看,此詞與婉約詞派細膩綿綿情思有別,一方面它有對思想活動、情緒變化作精細的刻畫,另一方面,又沒有對描景狀物作過份的渲染,獨特之處在於疏朗中見真情,流快中藏細膩綿綿情思。
●齊天樂·澤國樓偶賦
陳允平
湖光衹在闌幹外,憑虛遠迷三楚。
舊柳猶青,平蕪自碧,幾度朝昏煙雨。
天涯倦旅。
愛小卻遊鞭,共揮談麈。
頓覺塵清,宦情高下等風絮。
芝山蒼翠縹緲,黯然仙夢杳,吟思飛去。
故國樓臺,斜陽巷陌,回首白雲何處?
無心訪古。
對雙塔棲鴉,半汀歸鷺。
立盡荷香,月明人笑語。
陳允平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晚年的遊歷吳地登澤國樓時所作。
以“湖光衹在闌幹外”起句點明了樓的位置特點,直揭“澤國”二字。接句寫登樓遠眺,三楚迷漫而不能分辨。“三楚”之說衆說紛紜,似以江陵、吳、彭城較合適。此全句暗用《詩經。鄘風。定之方中》“升彼虛矣,以望楚矣”語(虛同墟),以發懷古之幽情。
“舊柳”三句將視綫收緊。“柳”之言舊,寫故地重遊,也寓含着故國風景不改的意思:“平蕪自碧”,言野草繁蕪,荒涼一片,不堪寓目:“幾度朝昏煙雨”,則藉眼前景,暗喻政治形勢的動蕩不安。“天涯”三句表明自己的不幸身世。因天涯旅倦而遇勝樓,逢知已,因此能夠消愁,故用“愛”領起。“頓覺”兩句言己已豁然摒棄了世俗雜塵,把宦情等同於眼前隨風飄飛的柳絮。宋亡後允平曾以人才徵至北都,不受官被放回,此謂“宦情”疑指此事。歇拍以景狀情,至覺警動。
過片從遠處落筆,由“芝山蒼翠縹緲”引出超脫塵世之夢而終至於黯然破滅。“故國”三句進而抒發亡國的悲痛,慨嘆無處托身,將國亡之感與身世浮沉緊密結合起來,讀來凄迷哀婉。“故國樓臺”,從眼前景物推開去,不一定指一處;喪亂之後,處處存在着一種飄泊滄桑的情感。承以“斜陽巷陌”,化用劉禹錫《金陵五題》“烏衣巷口夕陽斜”和辛棄疾《永遇樂》“斜陽草樹,尋常巷陌”句意,概述故國山河變化。“白雲”則出《莊子。天地》:“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帝即天帝。以“白雲”代指仙鄉,輓合過片之“仙夢”並且用了一個疑問句,尤其動人。且《莊子》“乘雲”雲雲是華封人說堯之語,“白雲何處”,也隱含着一種懷念故君的意思。故國故君如此,觸處皆恨,故接雲“無心訪古”。
鴉棲雙塔,鷺歸半汀,則又襯托自己羈旅天涯之愁苦憂愁之情。結韻照應起筆,引出蕩舟戲蓮的熱鬧場面,“立盡”,暗示伫立良久,筆勢稍振便戛然而止,給人以“有情卻被無情惱”的餘韻。
此詞可謂是西麓集中的高作,代表其詞的一般風格。從內容看,反映的是晚年的飄泊流蕩生涯,抒寫的是低徊幽咽的身世之感和殘破河山的亡國之痛,感情真摯,在其集中尤為少見。用詞簡明暢快,用典則貼切易曉是全詞的最大特色。不過,“故國樓臺”數句顯得深沉抑鬱,而過片又略逞超逸。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二雲:“西麓詞……沉鬱不及碧山,而時有清超處;超逸不及夢窗,而婉雅猶過之。”用“婉雅”來論其風格是最為恰當。他的詞情調委婉低徊,還不時顯現出老莊之道的影響,言辭不現激越高昂之態,而是麯折婉轉,激揚的情緒,因而也相應地用“遠迷”、“青”、“碧”、“蒼翠縹緲”、“斜陽”等晦澀灰暗朦朧的色彩來言情。他甚至還用了“共揮談麈”。魏晉人清淡最喜持麈尾,後世遂以談麈沿為名流雅器。
這些都是“婉雅”作風。再就結構而言,仍沿習了上片寫景,下片抒情的老路,無奇思巧變可言,衹可稱得上“平正”。因它有一定的愛國內容,所以張炎評論西麓詞為“本製平正,亦有佳者”(《詞源》捲下)。因為詞人一味地追求這種風格,因而狀景並不開闊,言情並不深摯,造境平凡,佈局平淡,顯得氣格柔弱,拘謹守舊,其瑕疵是相當明顯的。但他在宋末婉約諸大傢中畢竟自呈一傢,獨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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