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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宋詞鑒賞辭典 》
陳人傑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陳人傑(1218-1243)號龜峰,長樂(今福建福州)人。陳廷焯《雲韶集評》謂“《龜峰詞》悲而壯”。“傷古吊今,議論縱橫,大聲疾呼,聲滿天地。預料‘說和說戰都難,算未必江沱宴安’。有志不成,千古同慨。挑燈看劍,令讀者起舞。”
●沁園春
陳人傑
詩不窮人,人道得詩,勝如得官。
有山川草木,縱橫紙上;蟲魚鳥獸,飛動毫端。
水到渠成,風來帆速,廿四中書考不難。
惟詩也,是乾坤清氣,造物須慳。
金張許史渾閑,未必有功名久後看。
算南朝將相,到今幾姓;西湖名勝,衹說孤山。
象笏堆床,蟬冠滿座,無此新詩傳世間。
杜陵老,嚮年時也自,井凍衣寒。
陳人傑詞作鑒賞
我國古典詩歌寫“憂愁”的作品尤其多,詩仿佛是詩人走投無路的象徵。鐘嶸在《詩品序》中自“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以下,列舉了六種人們的痛苦遭遇,這些遭遇給人帶來的痛苦,都要憑藉“陳詩”“以展其義”、“長歌”“以騁其情”。這樣才能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鐘氏把文學創作與作者的不幸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於是使得一些平庸俗氣的士人認為文學著作為不祥之物,並且它會導致災難,即所謂“不有人咎,必有天殃”。因此北宋歐陽修曾駁斥了詩能使人窮的說法。作者受到了歐陽修的啓發,結合自己的感觸,作者寫了該詞,充分贊美了詩人的價值,表現出一代文人的廣阔胸襟和非凡的自信。
“詩不窮人,人道得詩,勝如得官。”作者起句指出詩並不使人“窮”,有人說得到優美的詩句勝於得到好官呢!這裏是化用唐鄭𠔌《靜吟》“相門相客應相笑,得句勝於得好官”句,作者對鄭𠔌語是充分肯定的。詞的開篇就以簡潔、明快的語言,把作詩和作官對立起來,以詩人得詩勝於得好官來充分肯定詩人的價值,反映了古代文人投身詩文創作的執着追求和對此的真切熱愛的語言。“有山川草木,縱橫紙上;蟲魚鳥獸,飛動毫端。”此四句化用上述歐陽修之語,言詩人胸中藴藏着廣阔的世界,筆端能驅使山川草木、蟲魚鳥獸,萬事萬物都將進入詩篇。這裏的“縱橫”和“飛動”兩個詞語非常生動傳神,把鬱鬱蒼蒼的山川草木和生機勃勃的蟲魚鳥獸表現得十分淋漓盡致,勾勒出豐富多彩的藝術形象世界。“水到渠成,風來帆速,廿四中書考不難。”“考”,吏部每年對官員考核,任滿一周年為一考。中書即中書令,是唐代中書省是最高長官,為宰相。唐中葉時郭子儀,纍官至太尉、中書令,封汾陽王,號“尚父”,權傾天下,其中為中書令之時間最長,得二十四考。這些不僅為世俗的目光所仰慕,即使在正統史傢看來也是難能可貴,可是作者用“水到渠成,風來帆速”兩個淺而生動的比喻,說明們的纍至高官,其實並不難,衹不過是時會所致而已。名垂千古的忠臣良將不過如此,其他平庸之輩便更不在話下了。人們所說的,作者如此用筆,目的還在於反襯詩人之難得,並進一步把為官和作詩來進行比較。作官,什麽纔難呢?作者答道:“惟詩也,是乾坤清氣,造物須慳。”“清氣”指俊爽超脫豪邁之氣,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指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他認為文章根據作者氣質不同,分清濁二體。這裏作者把秉沉濁之氣者排出詩人行列,認為詩是天地間清氣的集中表現,因此,造物者是不願輕意給予的。言外之意是詩才難得,衹有超脫了世間的庸俗氣息才能得到天地間清氣,寫出清澈的詩篇。作者將寫詩與天地間的傳揚之氣緊密相連,實則指出詩人乃得天地之最精而生,可謂將詩人價值推崇到極緻。
過片又從世間權貴不足貴說起。“金張許史渾閑,未必有功名久後看。”金日石單、張湯的後代,世為貴顯,與外戚許氏、史氏交好,是西漢宣帝時的四大傢族,他們或是高官,或是貴戚,都曾權傾一時,為人們所羨慕,作者則認為極為平常,他用“渾閑”二字,將這些當時大人物一筆抹殺。的確,在當時炙手可熱的人物未必有什麽對社會、對人類有益的“功名”,他們隨着時光一起消逝是完全合理的。“算南朝將相,到今幾姓;西湖名勝,衹說孤山。”這一韻把歷史上的權貴和歷史上的詩人作了生動的比較。“南朝”指宋齊梁陳,都建都於建康,偏安江左,所以故稱南朝。當時將相多為腐敗衰朽的高門士族,王、謝、瘐、顧幾大姓之間輪流執掌國政。他們當時都曾不可一世,可是到今天有人們對豪門貴胄記憶頗少,這裏(包括上韻的“金張許史”)說的雖是古代的權貴,實際上指南宋王朝的權貴姦佞如史彌遠、賈似道一類的人,他們或是已死,或正在氣焰囂張,世人為之側目,作者認為他們遲早要被人們所唾棄。與此相反,那位宋初隱居於西湖孤山、妻梅子鶴的詩人林逋,雖然他也沒有什麽“功名”,但因為他不趨慕富貴,寫下許多清麗的詩篇,因此被人們永遠記憶,他的居住之地也成為西湖名勝,給湖山也增加無窮的魅力詞人贊美創造精神財富的詩人,極力貶低富貴榮華,功名利祿,抒發詞人蔑視權貴的激憤之情。到此作者意猶未盡。“象笏堆床,蟬冠滿座,無此新詩傳世間”。“笏”為古代官員上進所執之手板,唐玄宗時崔承慶一傢,滿門高官,每歲傢宴之時,其子婿畢至,“組佩輝映,以一榻置笏,重疊其上”。後多用以形容官僚子弟為高官者衆多,清代有傳奇名《滿床笏》。“蟬冠”,漢代皇帝侍從官員所着之冠以貂尾蟬文裝飾,後來成為顯貴之代稱。此二句言貴族之傢盡可安排自己的子弟占據高官要職,傳給他們財富權勢,但卻不可能給他們以濟世的才華。他們不會有傳世的詩句流傳在人間,他們無法創造精神財富。寫到這裏,作者充滿詩人的自豪感,因之,他舉出了最能引起詩人驕傲的杜甫,“杜陵老,嚮年時也自,井凍衣寒。”這位詩國的聖人,精神財富創造者的巨人,他為人們留下無比豐厚的精神財富,他終生關註國傢和人民的疾苦。可是他自己卻常為饑寒所睏,一子一女凍餓而死,自己最後也死於貧病交加。作者所舉出的詩句是杜甫被安史叛軍睏於長安之時,至德元載(756年)之所作,他無衣無食,寫下了這篇著名的《空囊》。其中有句:“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與杜甫同時的有多少橫行一時的“五陵年少”、公侯卿相,乃至風流天子,但他們不都如過眼煙雲為人們所遺忘了嗎?可是這位當時衹“留得一錢看”的詩人卻能以他美妙的詩篇,在宋代就受到普遍的尊敬(宋有人將杜甫比喻為集大成的孔子),成為衆多詩人的欣慕的凱模,作者用這位詩國的權威壓倒了世間(封建社會)以富貴勢力為支撐的權威,使全詞達到高潮。詞至此戛然而止。這三句不僅和詞的起韻相照應,也表明作者最尊崇的詩人是愛國憂民的詩人。
這首《沁園春》表達自己對詩歌作用的見解,論述詩人的地位,同時又抒發了自己在饑寒窮睏中堅持創作的執著之情,詞人貶斥權貴反襯出作者的堅定,全詞充滿了為詩歌創作的獻身精神,表現出“貧賤不能移”的豪情。詞的基調高昂,激越氣勢磅礴,筆意跌宕。作者把詩人和權貴反復對比,層層深入,權貴越來越遭貶仰,“二十四考中書”的郭子儀真正是國傢的功臣,平安史之亂,拒吐蕃入侵,勳勞卓著,而“金張許史”則半是功臣,半是外戚,但這些功臣也衹是忠誠於漢室,和安邦定亂關係不大,這比郭子儀就差了許多,而南朝將相則多腐朽不堪,能定國安邦者少而又少,列“傢笏”、“蟬冠”指那些藉祖先蔭庇而騰達的紈絝子弟,這些人更不足挂齒;用於對比的詩人,則從一般的詩人到隱逸山林的林逋,再到杜甫,逐級提高,更為鮮明地突出了主題,安排可謂匠心獨運。與表現內容相適應,作者用詞頗為恰當精準,對郭子儀這樣的功臣,衹言達到也“不難”,衹要客觀條件具備。對“金張”等人則用“渾閑”,表現了作者對他們的輕視。對“南朝將相”則用了一個“算”字,有“何足算也”之意。對貴族子弟則一筆否定。
由此看來,此詞的修辭雖然樸素、通俗易懂,但卻富於表現力。
●沁園春
陳人傑
予弱冠之年,隨牒江東漕闈,嘗與友人暇日命酒層樓。不惟鐘阜、石城之勝班班在目,而平淮如席,亦橫陳樽俎間。既而北歷淮山,自齊安溯江泛湖,薄遊巴陵,又得登嶽陽樓,以盡荊州之偉觀。孫、劉虎視遺跡依然;山川草木,差強人意。洎回京師,日詣豐樂樓以觀西湖。因誦友為“東南嫵媚,雌了男兒”之句,嘆息者久之。酒酣,大書東壁,以寫胸中之勃鬱。時嘉熙庚子秋季下浣也。
記上層樓,與嶽陽樓,釃酒賦詩。
望長山遠水,荊州形勝;夕陽枯木,六代興衰。
扶起仲謀,喚回玄德,笑殺景升豚犬兒。
歸來也,對西湖嘆息,是夢耶非?
諸君傅粉塗脂,問南北戰爭都不知。
恨孤山霜重,梅凋老葉;平堤雨急,柳泣殘絲。
玉壘騰煙,珠淮飛浪,萬裏腥風送鼓鼙。
原夫輩,算事今如此,安用毛錐!
陳人傑詞作鑒賞
這首詞題於南宋京城臨安豐樂樓東壁之上,寫於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九月下旬。當時南宋政權日益衰敗,如風中殘蝕,而蒙古正當勃興,虎視眈眈。作者生逢此時,難免心中憤鬱不平,這首詞的主旨正是抒發這種心情而作的。詞前小序詳述了他自二十歲到江東槽參加“牒試”時起至作此詞止,先後遊歷江淮一帶山川名勝和歷史古跡的經過。序文氣魄宏大,酣暢恣意,很有特色。
此詞上片寫遊覽的經過,下片緊接着抒發自己的感情。
一開頭:“記上層樓,與嶽陽樓,釃酒賦詩”。層樓,指在建康所登之樓;釃酒,斟酒。此總敘詞人遊歷江、淮和荊湖期間的豪情壯舉。接下去便從兩方面表述。一是“望長山遠水,荊州形勝”,一是見“夕陽枯木,六代興衰”,即“命酒層樓”時睹鐘阜,石城及平淮間的六朝故跡而觸發的對歷史興亡的感慨。
當然,詞人的這種興亡之感自始至終貫穿於全詩,即使是當他回到京師,也因為讀友人“東南嫵媚,雌了男兒”的詞句而嘆息不已。前一處望“荊州形勝”,展現了空間的無限遼闊,後一處見“六代興衰”,追溯了悠久的歷史。時空移易,給讀者以無窮、無垠之感,因此意趣盎然。
“扶起仲謀,喚回玄德,笑殺景升豚犬兒。”景升為劉表的字,豚犬兒指他的兒子劉琮。這是作者由於親歷六朝故物而憶及三國英雄孫權(仲謀)、劉備(玄德)等人;而引起的一種“尚友古人”之感慨。《三國志·吳書·吳主傳》裴鬆之註引《吳歷》說:曹操見孫權“舟船、器仗、軍伍整肅,喟然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顯而易見詞人選用這個典故是富有深意的。曹操稱贊反抗他的孫權而鄙視嚮他投降的劉琮,以此來喻指當時宋和蒙古當時的局勢,詞人意在譏刺南宋朝廷軟弱無能。
“歸來也,對西湖嘆息,是夢耶非?”前段由物及人,撫今逸古,這段又由人及物(西湖),由“尚友古人”到返回現實,並為過片抒發感慨做了鋪奠。承上啓下,真正做到了“最是過片不要斷了麯意”。面對着烽火遍地、哀鴻遍野的危殆局勢,南宋統治者仍然醉生夢死。西湖內外,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陳人傑戳破眼前“是夢耶”還是“非夢耶”的疑惑,拍案而起,憤怒地斥責當朝者。
下片:“諸君傅粉塗脂,問南北戰爭都不知。”南宋君臣文恬武嬉、紙醉金迷、百事不問的顢頇無知的形象,躍然於紙端。
緊接着,詞人藉景抒情,把無限憤慨和無窮愁悶都凝潔在景物的畫面中:“恨孤山霜重,梅凋老葉;平堤幹雨急,柳泣殘絲。玉壘騰煙,珠淮飛浪,萬裏腥風送鼓鼙。”在這裏,孤山上的濃霜,蘇堤、白堤一帶的急雨、凋零的梅葉,低泣的柳絲,都成了詞人情感外射的産物,寄托了詞人對世事的深切憂慮,南宋王朝的國運不正象這凋零的梅葉和低泣的柳絲一樣風雨飄搖嗎?玉壘山;淮水,當時都遭到蒙古軍的進攻,硝煙密佈戰事不休。萬裏前綫,一派腥風;鼓鼙之聲,不絶於耳。詞人作為一介書生,請纓無路,報國無門,心中的憤激之情溢於言表。
“原夫輩,算事今如此,安用毛錐?”原夫輩,泛指舞文弄墨的知識分子;毛錐,即毛筆。詞人把自己歸入“原夫輩”,含有某種自嘲意味;惟有棄文興武,方可救國於萬一,時局已如此險惡,舞文弄墨於國何用?抒發了一種切望為祖國而戰的豪情。與陳人傑同屬福建長樂人的陳容,在他的《龜峰詞跋》中把陳人傑比做李賀,這一點是很有洞察力的,陳人傑和李賀一樣都想為祖國效死沙場。
這首詞雖少修飾和雕琢,但是環境氣氛和作者的激情都能鮮明地顯現出來,語言遒勁有力而又揮灑自如,即使與宋末劉剋莊、劉辰翁等辛派詞人相比也毫不遜色。
●沁園春·次韻林南金賦愁
陳人傑
撫劍悲歌,縱有杜康,可能解憂?
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許,與世多尤。
平子詩中,庾生賦裏,滿目江山無限愁。
關情處,是聞雞半夜,擊楫中流。
淡煙衰草連秋,聽鳴鴂聲聲相應酬。
嘆霸纔重耳,泥塗在楚;雄心玄德,歲月依劉。
夢落蒓邊,神遊菊外,已分他年專一丘。
長安道,且身如王粲,時復登樓。
陳人傑詞作鑒賞
自杜甫在詩中大量描寫“憂愁”以來,韓愈又也說:“文窮而後工”,憂愁是詩人常有的情感。詩人寫詩必然說愁,因此辛稼軒曾調侃寫道:“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詞人說的不衹是自己,其意更在於揭示許多詩人所謂“工愁善感”的真象。憂愁、悲憤能夠使人崇高起來,但首先應該真實,其次是憂愁、悲憤要具有深刻的社會內容。陳氏寫此詞時也可以說是“少年”,又是與“林南金賦愁”的唱之作,但詞人顯然不是強自說愁,而是切身的真情實感,是在當時特定的時代條件下的有感而發。
“撫劍悲歌,縱有杜康,可能解憂?”詞一開篇就使我們聯想到戰國時齊國孟嘗君門客馮諼對待遇低不滿因而彈鋏(劍)作歌的故事。陳人傑也是個江湖遊士,他出入豪門,種種難堪,但這首詞並沒有就此申說,而是鬥轉筆鋒,反而曹操《短歌行》“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酒)”語意,意思是說美酒也不能銷愁,反而使愁煩更甚,用此以表現自己的無法排遣的苦悶。詞人以疑問句式出之,使詞句豐富多彩,“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許,與世多尤。”修名,美名。尤,怨咎。此句意義頗深,詞人的“與世多尤”並非是因為某個具體事件,而是整個人生態度與世俗社會的現實發生了衝突。人們紛紛追求金錢財富、權勢地位之時,而詞人卻執著於建立美好的名譽,而且這種追求是在不合時宜的“古心”支配下産生的,它“頑固”而強烈,因此和實際可能相衝突。這種衝突是帶有悲劇色彩的,詞人感到自己可能如屈原一樣“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離騷》)。另外以純樸之心對待當時繁蕪復雜的時世,不免會引起物議非難,而自己又不可能改變追求,內外交攻給詞人帶來無限的痛苦,一切煩惱皆由這種痛苦産生,因為詞人看不開,所以憂愁就不能避免。此韻表面上是寫愁,同時也是揭露社會黑暗、人情之淡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正直、有理想的人是不能為社會、人群所容納。“平子詩中,庾生賦裏,滿目江山無限愁。”“平子”為東漢文學家張衡之字。張因當時政治腐朽,不能伸展其抱負,為寄托其對國事的關懷和憂慮寫下了著名的《四愁詩》:“庾生”指南朝梁庾信,為梁使臣出使西魏,梁亡,被羈留長安;北周代魏,愛惜他的文才,不放他回去。在北朝期間他時刻懷念故國、故鄉,寫下了《愁賦》,描寫自己不可逃脫的憂愁。詞人用此二典以表明自己的“憂愁”是和國傢多難、政治黑暗密切相聯的,因此,緊接着引出“滿目江山無限愁”。國傢多難,半壁江山尚在異族之手,這殘破河山也好像為無限愁雲所籠罩,前途亦是岌岌可危,因此詞人才十分激動地寫出:“關情處,是聞雞半夜,擊楫中流。”詞中用了晉劉琨、祖逖之典,這兩位愛國者在他們還沒有成為著名將領時,中夜聞雞起舞,以安定中原、匡扶晉室互相勉勵。詞人以此表現自己的愛國熱誠,並表明他所追求的“修名”不僅是個人修養的完善和品德的崇高,而主要是要通過報效國傢、拯民水火而留芳百世。上片在詞人情感極其高昂時結束了,宛如一支樂麯在急管繁弦中僅然停止,但其餘音還在耳邊縈繞。
“淡煙衰草連秋,聽鳴鴂聲聲相應酬。”描繪出一幅秋光慘淡的畫面,衰草連天,煙霧迷濛,伯勞鳥聲聲不斷,仿佛是相互唱和。“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這無邊的秋色常常激起離人遊子的憂愁之情。
詞人想起自己“弱冠”以來的生涯,他依人作幕,飄泊過許多地方。“嘆霸纔重耳,泥塗在楚;雄心玄德,歲月依劉。”“重耳”指春秋時五霸之一的晉文公,他在未為晉君之前飄零十九年,先後流亡在齊、楚、秦等國,所謂“艱難險阻備嘗之矣”。這裏用“泥塗”來形容當年重耳流亡奔波的艱苦;玄德指劉備,三國時蜀漢的開國之君,這裏用重耳、劉備之典,不僅用以形容其飄泊遊蕩、寄人籬人之種種艱辛,而且用以表現自己報國之心和建業之志,照應上片所寫的“滿目江山無限愁”,表達了作者在國傢存亡之秋時立志報國,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但對於遊子說來,思鄉之情總是難以抑製,“夢落蒓邊,神遊菊外,已分他年專一丘。”蒓菜可以作羹,味道鮮美。西晉時吳人張翰在洛陽作官,秋風起而思念家乡的蒓菜羹、鱸魚膾,因之命駕而歸,後遂用此典表現對傢的懷念和對仕宦的厭倦。“菊外”是用陶潛《歸去來辭》“三徑就荒,鬆菊猶存”語意,此韻前兩句寫詞人濃烈的思鄉之情,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夢繞魂牽,心馳神往,作者用此二典,將鄉思表達得形象生動高尚,令人聯想到江南水鄉的美麗,和與竹籬茅捨相映襯的緑野青山。
“已分”言在意料之中,“專一丘”指簡樸的田園生活。將來歸隱是意料中的事,而眼下衹有在夢中回到家乡,用思想上的矛盾以表現詞人深沉的痛苦。“長安道,且身如王粲,時復登樓。”此韻又轉到當時的現實。“長安”指臨安(杭州)。“王粲”為東漢末年文士,由於中原戰亂,他避亂荊州,依靠劉表,但十多年來卻沒有受到劉的重用,因之他格外的思念家乡,希望中原早日安定,並嚮往為此而立功,當詞人登上樓時眺望“滿目江山”,感慨萬千,國傢破碎,令人痛心疾首,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卻升歌縱酒不思進取,而作者本人卻寄人籬下,一腔抱負無法施展,凡此種種,都使作者心情抑鬱苦悶,“王粲登樓”一典將此種之苦惱全部概括,這不僅與開篇之“撫劍悲歌”相照應,而且總結了全篇,表現了作者無限的憂愁。
這首詞之所以非常感人在於它雖抒發的是個人愁思,但都圍繞着國傢的憂患而寫,並把不能為國傢建功立業看成是苦悶根源之所在,因此他的憂愁就具有了深厚的基礎。
這首詞幾乎句句用典,似乎晦澀了些,這是因為詞人思想感情矛盾復雜,在這短短的一百多字的詞要得到充分的表現,必須通過用典方能做到。如詞人思鄉,感嘆時事的紛亂,對朝政的不滿,對建立功業的憧憬,以及因不能實現理想而産生的苦悶等等很難一一說清楚,但詞中用張衡、庾信、劉琨、祖逖、陶潛、王粲等人的典故,就把這種憂愁具體生動表現出來,而這是用直抒方法很難做到的。詞中用典雖多,但語言卻十分流暢,作者能以充沛的情感調動這些典故,把用典故和敘述、描寫給合在一起,所以讀來並無生硬,晦澀的感覺。
●沁園春·問杜鵑
陳人傑
為問杜鵑,抵死催歸,汝鬍不歸?
似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
吳蜀非遙,羽毛自好,合趁東風飛嚮西。
何為者,卻身羈荒樹,血灑芳枝?
興亡常事休悲。
算人世榮華都幾時?
看錦江好在,臥竜已矣;玉山無恙,躍馬何之?
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
閩山路,待封侯事了,歸去非遲。
陳人傑詞作鑒賞
這是一篇藉質問杜鵑而表明心志的詞作。杜鵑,又名子規“催歸”。傳說中是戰國時蜀王杜宇所化,杜宇被迫禪位鱉靈,死後魂魄化為此鳥,每到暮春便悲鳴不已,直到啼血而止。因而,杜鵑便被賦予了一種幽怨的色彩,那些背井離鄉,羈寄四海的文人學子,一聽到杜鵑的哀婉鳴哽,便頓生思歸戀鄉之情。然而此時詞人陳人傑正涉世未深,朝氣蓬勃,積極求仕,滿腹志嚮正得伸展,因而杜鵑衝他叫嚷催歸,顯然不合時宜,難怪詞人對杜鵑要大加斥問了。
題目“問杜鵑”,這“問”是“責問”、“質問”。詞以“當頭炮”開局:杜鵑,你苦苦催促人歸,自己為何不回四川?“以子之矛攻之盾”,然而詞中的杜鵑並未認輸,卻說:衹算是我自說,奈何以“不歸”罪我?我鳥類哪裏有“歸”與“不歸”之說耶?殊不知詞人聰敏,早已料到鳥兒會這樣,不待鳥兒強嘴,已自先發製人:像那去傢千年的白鶴,尚且知道重返遼東尋訪城門之華表;遠徙萬裏的海燕,猶能記得金陵烏衣巷中的舊居——同屬卵生羽化的禽鳥,鶴、燕不言“歸”而歸,你杜鵑言“歸”而不歸,羞也不羞?在旁觀者看來,這一腳踏上去,杜鵑再無法翻身了。但詞人搏兔用全力,仍然窮追不捨:君之所以“不歸”,是為“路曼曼其修遠”乎?——不是。自江南至四川,裏途並不算遙遠。那麽,是否因為“身無彩鳳雙飛翼”呢?——不。你的翅膀完好無缺。也許,“八月秋高風怒號”,阻遏了你的飛行?——不是。現在正是春暮,東風勁吹,正好順勢嚮西翺翔。如是乎從主體行為能力和客觀行動條件等不同角度一一審視並否决了鳥兒可以用來敷衍塞責的種種托辭,這就逼出了對於杜鵑的又一次質問:“何為者。卻身羇荒樹,血灑芳枝?”乍看起來,它似乎是對篇首“汝鬍不歸”一問的同義反復,但仔細體味,卻知並非如是。關鍵就在“血灑芳枝”四字。卒章顯志,一篇命意纔得以昭然揭出。
這首詞,構思奇特,頗類似於辛棄疾的《沁園春生動傳神但本篇又不完全同於辛詞,而是詞人的“獨角戲”,從頭到尾都是作者教訓杜鵑之辭,完全剝奪了鳥兒的發言權,形式略嫌呆板,藝術造詣也不及稼軒。陳人傑此篇卻詼諧其表而嚴肅其裏,反映了“國傢興亡,匹夫有責”的重大主題,表現出詞人積極進取的精神,是南宋後期詞壇上一篇格調較高的佳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這都是詞中的陳詞濫調了,但他人多取其慨嘆人世滄桑的本義,詞人卻獨采個中鶴、燕能歸故裏的角度,以與杜鵑之“不歸”造成鮮明的對比,舊事新用,推陳出新,增加了無窮的妙趣。本篇不用“諸葛”、“公孫”,而化用杜詩,以“臥竜”對“躍馬,既工穩又精警生動,達到了瀋氏所謂”使人姓名須委麯得不用出最好“的境界。
●沁園春·丁酉歲感事
陳人傑
誰使神州,百年陸沉,青氈未還?
悵晨星殘月,北州豪傑;西風斜日,東帝江山。
劉表坐談,深源輕進,機會失之彈指間。
傷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風寒。
說和說戰都難,算未必江沱堪宴安。
嘆封侯心在,鱣鯨失水;平戎策就,虎豹當關。
渠自無謀,事猶可做,更剔殘燈抽劍看。
麒麟閣,豈中興人物,不畫儒冠?
陳人傑詞作鑒賞
在這首詞中,作者猛烈抨擊了當權者的腐朽不堪,誤國害民,抒發了作者熱愛祖國,渴望能長纓立馬為國殺敵的熱情。作此詞的前三年,蒙古滅金後,隨即對宋大舉興兵,連年南下,宋軍屢屢敗北,襄、漢、淮蜀間烽煙不斷,危急日甚。宋理宗張惶失措,雖下沼罪已,仍無法輓救國土的淪喪。詞中所言“丁酉歲”(理宗嘉熙元年,1237年)即是指那幾年的事。面對朝廷的腐敗無能,國傢的日益陸沉,作者痛心疾首,憤鬱填膺,不由寫下該詞。
詞的開頭說:“誰使神州,百年陸沉,青氈未還?”指的是中原大片國土,被蒙軍占領,久久不得恢復,這究竟是誰的責任“理正辭嚴,大義凜然。這裏用《晉書》中兩個典故合在一起,極為貼切。”陸沉“,是無水而沉淪的意思,比喻土地淪陷。西晉時,王衍任宰相,正值匈奴南侵,他清談誤國,喪失了很多土地。桓溫憤慨地說:”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王衍的字)諸人不得不任其責!“作者通過這個典故來斥責當時南宋當權者。又王獻之夜睡齋中,有小偷進到他房裏,偷了他所有的東西。獻之慢吞吞地說:”偷兒,青氈我傢舊物,可特置之。“將小偷都嚇跑了。這裏以”青氈“喻中原故土,將敵方比作盜賊,說國土遭掠奪後,沒有歸還。作者在靈活地反用典故。
接着,詞由憤慨轉為惆悵,對國事局勢發表議論。他說,如今北方有志之士已寥寥無幾:南宋的半壁江山也如同落日,日子不長了。朝廷裏有些人因循守舊,懦怯無能,衹是坐着空談;有些人則衹好說大話,妄取虛名,行事魯莽輕率。這樣,轉瞬之間喪失了戰勝敵人的機會,“東帝”,喻岌岌可危的南宋。戰國時,齊湣王稱東帝,自恃國力,並不審時度勢,後被燕將樂毅攻破臨淄,他在出奔中被殺。“劉表”,喻空談的保守勢力。三國時,曹操攻柳城,劉備勸荊州牧劉表乘機襲擊許昌,劉表不聽,坐失良機,後來悔之莫及。“深源”,是東晉殷浩的字,他雖都督五州軍事,但衹會大發議論,名不符實。曾發兵攻前秦,想收復中原,結果所遣先鋒倒弋,棄軍倉皇逃命。這裏用比草率用兵的冒進者,也是很妥貼的。總之,“劉表”三句,言“坐談”與“輕進”指的都是貽誤戰機。
《沁園春》是一個有淋漓酣暢特點的詞調,一氣流註,有滔滔不絶之勢,若用於抒情,也增加綿綿無盡之意,對仗的特殊,在於這七句之中,除最後一句是散句外,餘六句都要求對仗。下闋也是這樣,用在這裏,論說南與北的形勢、戰與和的失算,又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有助於表達兩難的睏境。再用散句“機會失之彈指間”一結,遺憾悵恨之情更加深遠。
“傷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風寒。”上闋末了,詞情轉為憂傷與悲哀。“在在”,即處處。“冰合”、“風寒”,比喻南宋遭北方強敵的不斷威脅和進攻,長期苟且偷生,因循寡斷。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是恢復故地的機會喪失的必然結果。詞中論說時事形勢,多不實說某人某事,必用比喻藉代。這是由於藝術表現上的需要,要盡量避免用語太過於直白,力求含蓄有味。前面說北地英傑寥寥,南國江山可危,都從衰謝景物取喻。至於藉“青氈”、“東帝”、“劉表”、“深源”等典故史事諷今,用意也在於此。
下闋作者直抒胸臆,但仍與上闋緊密關連。先以“說和說戰都難,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兩句過片。出現和不能安、戰不能勝的情勢。固然是當時客觀條件所限製,但當道者在和與戰問題上,並無良策,衹是各執已見,爭吵不休,不想真正有所作為,這也使有識之士無技可施。“江沱”,指代江南。“沱”,是長江的支流。語出《詩。召南。江有汜》。“宴安”,是享樂安逸的意思。這兩句承上啓下,下面就說到自己抱負難以實現。
“嘆封侯心在,鱣鯨失水;平戎策就,虎豹當關。渠自無謀,事猶可做,更剔殘燈抽劍看。”這是嘆息自己空有立功建業的壯志,而身處睏境,無用武之地;想上書陳述恢復大計,無奈壞人當道,無人采納自己的意見。詞人接着說,這是當權者無救國才能,沒有辦法輓救國難,其實,形勢並未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國事還可輓救,當勉力圖治纔是。所以自己深夜裏挑燈看劍,仍希望能為國殺敵立功。“封侯”,詩詞中的常用語,已成了從軍立功的代詞,並非真為謀求爵祿。
鱣、鯨,都是大魚,如果離開江湖大海,它就會遭螻蟻所欺。賈誼《吊屈原賦》說:“彼尋常之汙瀆(臭水溝)兮,豈能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製於螻蟻。”詞正用此意。“平戎策”,即打敗敵人的建議。“虎豹當關”,語出《楚辭。招魂》:“虎豹九關,啄害下人此。”“渠自無謀”,暗用打勝長勺之戰的曹劌說過的話:“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左傳·莊公十年》)這幾句都用兩兩對照、揚抑相參的寫法,文勢跌宕起伏“封侯心在”是揚,“鱣鯨失水”便抑:“平戎策就”揚,“虎豹當關”抑:“渠自無謀”抑,“事猶可做”揚“。恰好能表達出作者內心感情起伏不定,而”更剔殘燈抽劍看“一句,尤為精采。全詞於論中抒情,以這一點睛之筆,統攝以前衆多的比喻句,從而使主體形象鮮明突出,從而使直白淺顯,但畢竟還不能構成主體形象。一位深夜不寐,在燈下凝視着利劍、躍躍欲試的年輕愛國志士的英姿,躍然於紙端。此句措詞也精警,不遜於稼軒的”醉裏挑燈看劍“。”更剔殘燈“四字,耐人尋味。被重新”剔“亮的,雖說是”殘燈“,也可看作是心靈中本來暗淡了的火光。
詞結尾說:“麒麟閣,豈中興人物,不畫儒冠?”漢宣帝號稱中興之主,曾命畫霍光等十一位功臣的肖像於未央宮內麒麟閣上,以表揚其功績。所以作者說,難道衹有武將們才能為國傢建功立業,讀書人(儒冠)的肖像就不能畫在麒麟閣上嗎?杜詩曰:“儒冠多誤身”。對此種不合理說法,作者顯然不甘心為此,故而要大聲責詰。詞的情緒由伏而起,最後再變而為亢奮激揚,堅信此生尚可大有作為。
作者寫此詞時年方二十,正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之時。作者以布衣出生之身,卻自此鱣鯨,自許以封侯,而且視駔中肉食者為糞土,激越飛揚,盡述胸中抱負,抨擊當權者的無能衰敗。全詞前後呼應,氣勢磅礴,表現出一股救國於危難之中的積極嚮上的奮鬥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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