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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揭陽嶺李俊祭亡靈 黃流村穆弘遘警變
施耐庵 Shi Naian
話說李俊聽得叔父李福慘死,跳起身來,立刻要去小孤山立尋張魁報仇。童威、童猛連忙叫道:「大哥且慢!冤仇應當要報的。衹是後來之事,小八哥不曾講明,且待備述完畢,再做理會未晚。」李俊將身坐下,道:「也好!小八,快些說,以後如何?」小八道:「俺因這件事情幹得太大了,多管漏了風聲,不是耍處,便趕緊把老人傢成殮掩埋。屋中東西,盡數毀棄,滅去形跡。又囑咐閤村人衆,千萬不可聲張,免得官司連累。不上幾日,果然有個緝捕使臣,引領着幾名公人,趕來村子上探問。某日晚間二更時分,有數十名做公的到來,落後如何動靜?村人回說,沒有這回事。使臣不信,又訪問那婦人童子,都回說村裏並無此事,一個鬼也沒見到。連問幾傢都是如此。使臣無法,便問鬧海竜駒李福何在?村人說死掉多時,衹怕棺材也朽了,使臣呆了一呆,問他的屋子在哪裏?可有親屬?村人引領到草房前,說道:『李福是個光身漢子,若有親族時,也不用我們湊錢買棺材了。』使臣進內搜查,沒得半點兒憑證,在閤村子踏勘一過,也無形跡,衹得自去。使臣去後,村人齊說好造化,天大的一場是非,竟得泯滅過去了。不想未滿十天光景,油簽子汪二,又奔來報信道:『這幾天江邊常見浮屍,有的沒了腦袋,有的身見刀傷,官府去相驗了,屍身雖都腐爛模糊,分辨不清面目。但見的身上衣服,尚隱約有幾分看得出,因此官府十分留意,疑是你們做的手腳。還有馬雄這廝,指斥這村裏都是李福黨羽,沒個好人。且待官府行文申達上司衙門,分撥下大隊人馬,早晚要來村裏搜捕,查究個水落石出。如今勿問此話虛實,人防虎咬,虎慮人傷。好歹也須做個準備。』有幾傢一聞此信,就都萬分恐懼,忙着要立刻遷移,免得將來不分皂白,受那飛災橫禍。正驚懼哩,不想那日半夜時分,一傢無故起火,燒毀三間草房。第二夜,另一人傢又告失慎,剛得救熄,第三傢忽又起火。一連三夜,村子上共燒七八次,幸都早驚覺,沒曾延燒,否則那座村子,衹怕早已變做白地。有幾傢懼怕飛災,本來要說搬傢,如今村子上連生火患,再不敢延挨下去,趕緊遷移到這裏,另行結屋而居。自搬得五七傢後,不知何故,其餘許多人傢,也都紛紛跟着搬移,把好好一個村子搬空,來這裏聚集成個新村落,大傢口順,就叫做了新村,當初俺本不願搬傢,怎奈妻子廝纏不休,衹說村子上降了火竜,早晚要燒個乾淨,應須遠避。這樣天天聒噪着,俺被纏得厭了,卻又沒法擺佈,落後也衹得搬來此地。李大哥,你道此事如何?村子上不是降的什麽火竜,卻是張魁這廝算計人傢,暗裏遣人來放的野火。後來知道俺師父真個死了,他纔罷休。這消息並不虛妄,在鬧火的幾日夜裏,曾有人瞧見憧憧黑影,閃將俺們村裏來,後來又閃了去。張魁這狗男女,他衹認識一個於貴,不知俺也是姓李的徒弟,故而不曾來尋事,若使知道時,雖搬來這個地方,衹怕他也不肯幹休。」李俊道:「怕什麽鳥!他來放火殺人,俺便還他個殺人放火,畏首畏尾的不算好漢子,衹好躲嚮污泥潭裏去。」朱小八道:「說來也羞慚!俺因師父師兄被人害死,常想報仇,可是獨力難支;衆火傢又都不中用,多分不能成功,打草驚蛇,倒使人傢做了準備,俺本想上梁山泊尋訪大哥,申訴冤忿。一來為的路途遙遠,地方不熟;二因老母妻子時常絮聒,不放出外,把俺的一顆心牽掣着,幾次欲行又止,俺若出外,傢中老小教誰照顧。因此事出兩難,把大仇擱起,延挨到近一年,想想實在慚愧!」李俊道:「別事休提,俺衹怪你不來通個消息。」朱小八喏喏連聲,別無
話說。
當夜,李俊、二童三人,吃罷酒飯,就下宿在朱小八傢中,商量報仇之策。一宵易過。次日,李俊起身,身邊取出零碎銀子,托朱小八去買辦香燭,冥鏹,時鮮果子,各種祭禮,一應東西備齊了,各人吃過了飯,就走出朱傢大門。小八在前引路,童威、童猛相幫擡了東西,李俊換上孝服,垂頭跟在後面。一行四人徑上嶺來,直到李福墳前,小八和二童動手,取出祭品,在墳前逐一鋪下,爇上香,點了燭,李俊便倒身下拜。開口祝告道:「當日叔父不聽侄兒之言,不肯同走,留在此地,緻遭慘死,令人萬分悲痛。今日侄兒到此祭奠,要設計替你報仇,伏望叔父陰靈默佑!」李俊祝告罷,親手焚化了冥錠楮帛,伏地放聲大哭,引得三人也覺淒惶萬分,傷心陪淚。
祭奠畢,收拾起一應東西,一同上嶺,回到小八傢裏來。四人走入屋子,衹見五七個人坐在那裏,李俊等入來,大傢齊說:「好快活,李大哥真個回來了!」都起身上前作禮,一片聲叫喚大哥。李俊看時,都是舊日江上打夥做伴的小兄弟。就中一個名喚金鯉魚史全的,首先說道:「李大哥,多年不見,甚風兒吹到此?昨日有人在嶺腳邊走過,瞧見你呆立在彼,對準一所草房出神。回來說起此事,俺們都不相信,說大哥在梁山泊做頭領,回來則甚,遮莫看錯了人也?俺們大都疑惑不信,當是謊話,放着空閑無事,便相約趕來探個究竟。不想真是大哥和二童兄弟,怎不令人快活!」當下大傢你言我語,十分歡喜,互道了別後情況;李俊也自說明白來意,悲痛叔父被害,一心要尋張魁報仇。史全又叫一聲:「李大哥,說起此事時,實在氣忿煞人!這裏自你們三霸去後,李福老丈又遭慘死,無人稱霸,遂使張魁這廝出了頭地,暗裏又勾結揭陽鎮惡霸馬雄,聲勢越大,一天猖狂一天,真個是順他者生,逆他者死。俺們昔日多承大哥照拂,有時去江中趕一點買賣,衹要大哥沒得
話說,誰人敢來欺侮。想不到近來人事大變,張魁這廝肆意橫行,好管閑事,多行不義,自仗手下人多勢大,小幫夥兒,全不在他眼裏。說到近來這裏一帶地方,在江上趕趁的,除卻他的黨羽以外,簡直無人敢幹。你如想做一點買賣,先要去嚮他打過關節,求他答應,到手後彼此均分。否則,你若徑自做下了,他不放你安穩受用,不是他出面和你作對,便是公人到來追捕,略一疏失,性命也休。」又有一個海鬼鬍永,插口說道:「這廝近來越兇,莫說趕買賣要聽他示下,到手均分,便是安分打魚,他也要硬抽魚稅,你若不應,便把你剁下水去,連船衹也截沒了。見今這裏衹有他的勢力,呼天不應,入地無門,若說你的性命,衹怕還及不上一條狗。」衆人一番訴說,衹把個混江竜李俊氣得兩眼發赤,大叫道:「俺的火冒上頂梁,再不要提起這狗男女了。好漢子幹事要圖爽利,俺便趕將小孤山去,一刀割下這廝腦袋完事。」衆人齊聲道:「好,天幸李大哥此時回來,這廝的死期已到,可以出得這口惡氣了!」史全道:「李大哥既决心報仇,何爭在時刻早晚,俺們多年沒有相聚,相思也苦。今日難得重逢,索性弄些酒肉來,大傢快樂幾日,再去那裏動手。」史全說罷,不等李俊說話,起身便走,鬍永等幾個人也都跟着,徑自去了。不上兩個時辰,大傢回來,衹見有的扛着酒罎子,有的提了豬蹄,有的掉幾尾鮮魚,都送到廚下,叫小八娘子趕緊煮將來吃。不一時,一應東西都好,小八和衆人動手,擡了兩個桌子,放在門外樹底下,又掇出許多板凳。酒罎子放在傍邊,碗碟兒擺滿桌子,大傢團坐了就吃。正在吃喝,衹見一人從村外入來,李俊已一眼看清,來的是沒遮攔穆弘。但見穆弘氣籲籲的,奔得滿頭是汗,李俊連忙招呼他過來,小八就接了他的包裹和朴刀,掇個板凳,叫他坐了,喚一聲:「穆大郎,來得正好。」便去屋中拿出一隻碗,一雙箸兒,篩了滿碗酒,送到穆弘座前,且請他吃個補杯。衆人和穆弘有的認識,也有不認識的,大傢都廝見過。穆弘坐了,拍着胸脯,說道:「小八哥,不想你搬來此地,纍俺找尋得苦。什麽鳥人,敢來撩撥老爺,俺自天也不怕!」穆弘說話夾夾雜雜,衆人聽了都不懂得。小八見他一碗乾了,又篩一大碗酒,送到面前,穆弘拿來就吃,一連吃了五六碗,透過一口長氣,始備細說出一件事來,衆人聽了盡皆忿怒。
原來穆弘到了故裏,因自己莊院已成白地,無傢可歸。便投一個親戚傢去。這傢親戚姓姚,叫做姚明老,住在離揭陽鎮三裏之遙,黃流村上,是個很有田財的大莊戶。穆弘到了那裏,姚傢雖明知他曾經鬧過大事,有罪在身,不易着落;但為了親情分上,又不能拒之門外,衹得悄悄將他留下。當夜,穆弘歇在姚明老傢裏,彼此談談說說,將近二更時分,忽聽得外面一片聲音,有人叫喚開門甚急。姚明老連忙起身,閃到大門跟首,厲聲問道:「半夜三更,來此打門何事?」外面不應,衹催開門。姚明老沒法子,就將大門開放,衹見擁進三個人來,燈光之下,認得清清楚楚,為頭的那人名叫張千,是揭陽鎮惡霸馬雄爪牙,一個有名姦惡的閑漢。姚明老一見先就呆了。當下張千便開口道:「姚明老,你偌大的膽子,竟敢窩藏梁山泊強盜在傢,還不趕快交出,免得官司連累。」姚明老聽說,不由暗裏吃驚,連辯:「沒有此事,哪個造作這讕言,卻來誣陷人傢。」衹聽得又一人發話道:「不要躲賴,日間有人冷眼看清,一個長大漢子到你傢裏。這漢子不是別人,便是從前揭陽鎮一霸,現為梁山泊大盜的沒遮攔穆弘。」張千道:「你該明白,俺們奉馬雄馬二官人之命,懷着一團好意而來,你是個識時務的,也休躲賴,快將三五百兩銀子出來,給托馬二官人,暗裏去官中打點,一面教穆弘遠走高飛,輕輕掩飾過去,你自太平無事。若然鬧破了,風聲揚到外方,這場官司便弄大,那時殺頭刺配,傾傢蕩産,衹怕你須受不了。好歹兩途,任你去走哪一條路。」張千道罷,姚明老心裏也急,口裏仍說沒有此事。張千冷笑道:「放着梁山泊強盜在傢,尚說沒有此事,敢讓俺們搜查一下,纔顯你的真情。」姚明老喝聲:「放屁!深夜撞入人傢,捏詞誣陷,圖詐銀錢,已屬心懷不良;卻又肆行威逼,要將我傢宅搜查,難道沒有王法麽?你們是什麽人?擅敢如此放肆,明日非嚮當官首告不可。」三人見姚明老說話強硬,全沒畏懼之色,便一齊立起身來,道:「好,躲賴得好,你敢倔強到底,纔見得你真有能耐!」六條腿沖出姚傢大門,頭也不回,徑自去了。姚明老關門進內,穆弘早已有人告知,直着兩眼坐在那裏,兀自氣忿。姚明老因對穆弘說道:「大郎,事情壞了!你來這裏,不知哪個落了眼,去告訴黑煞神馬雄,引得這廝起了歹意,連夜差人到來尋事,倒要小心!」穆弘道:「休膽怯,好漢子做事一身承當,須不連累人傢,他們定要俺時,即便挺身而出,不爭割了俺的肉去。」姚明老不住的搖頭,連說不可。穆弘道:「俺去門傍埋伏,待他再來,見一個殺一個,殺盡了便完事。」姚明老道:「恁地,直是害了我全家也!」穆弘聽了再不說話,要立刻動身而去。姚明老道:「我們多年不見,今日難得到此,沒曾有半點好好管待,便放你走,於心不安。半夜三更,卻教你投何處去。」穆弘焦躁道:「這不好,那不好,說得俺心中也亂了,如何是好?」姚明老沒得
話說。正在此時,衹聽門外一片聲喧,打門的聲音,發擂似地響動。姚明老喊聲:「不好!」忙教莊丁掇過梯子,爬上墻頭張看時,衹見火把一片通紅,火光下人頭攢動,齊喊:「着力打進莊去,拿捉梁山泊強賊。」姚明老急得魂飛天外,慌忙下了梯子,三腳兩步奔將入來,對穆弘說道:「不是我不留大郎,如今事急至此,衹有走的一法了。」穆弘道:「不差,俺本來說走為上着。」姚明老立刻取出包裹,穆弘拿來背在肩上,仗一條朴刀在手,姚明老擎着燈燭,親身引領穆弘,直到後園,輕啓園門,讓穆弘悄然而去。姚明老閉上園門,趕緊回至裏邊,大門已被打破,數十人一聲吶喊,蜂擁而入。但見當先十多個兵士,個個搶眉努目,高擎火把,手執鋼刀、鐵尺、撓鈎、繩索,口喊:「快快進內仔細搜查,休教走了梁山泊強賊。」此來人數真的不少,約莫有二三十人,分頭滿屋子搜尋,廚房柴間都行尋遍,卻不見穆弘半點蹤影。有幾個人尋到後園,開了園門,用火把照看着,喊說:「賊人已吃逃了,園門外踏壞不少亂草,這是實跡。」原來穆弘當時奔出後園,性急慌忙之際,不曾留神到腳下,衹顧嚮前亂奔亂躥,草間踏成一片,遺上這老大破綻。這幾人回身進內,就告知為頭的那人,衹說姚明老開啓後園,私放強盜逃走。先時衆人入門,姚明老見真有兵士在內,早已驚呆;今又聽了此話,知道已脫不了這幹係,自然更慌得沒有
話說。衆人就將姚明老一索綁了,不由分說,簇擁着就走。其實,這班人都是馬雄羽黨,為頭十多個,衹是揭陽鎮的土兵,他們暗中互相勾結,趕來玩這套鬼把戲,姚明老驚慌之際,如何弄得明白。
閑言休絮。且說穆弘當夜奔出姚傢後園,藉着天上星月之光,擇路疾行,徑嚮揭陽嶺前進,走到四更過後,身子乏了,就閃入一所破敗的山神廟裏,放下朴刀,枕着包裹休歇。朦朧過不知多少時候,耳畔隱隱聽得鳥聲,開眼一看,天光已亮。穆弘起身,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走出廟來再行趕路。趕到將近嶺腳邊時,遇見一個舊識的漁戶,穆弘上前問訊,漁戶回說:「李福已死,昨日傍晚,俺瞧見混江竜李俊,和分水犀朱小八在一起,遮莫安歇在他傢裏,大郎如要尋人,不如徑去那裏為是。」穆弘聽畢,拔步便走,依着漁戶指點路徑,直趕入這村裏來,果然尋着了李俊。大傢見面,今將此事備細說了,衆人都道好險。穆弘不禁張拳怒目,拍桌大叫道:「昨晚俺因多方顧忌,沒曾動得手腳,積下一肚皮怨氣;今日便去招尋這廝,俺若不砍落他的驢頭,寧死不回梁山泊去!」
不是穆弘這一怒,有分教:惡霸全家齊授首,強梁一派盡誅夷。畢竟穆弘此去,又幹些什麽事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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