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山水情   》 第二十一回 求凰遂奉命荣登任      高濂 Gao Lian

  华堂开选,冰人传语,才子佳人进步。琼筵绮席喜相逢,更胜却登科无数。红颜似画,欢情如酒,凤管鸾笙相助。两情正洽赴瓜期,去永享皇家禄柞。
  右调寄《鹊桥仙》
  
  却说那素琼小姐,亏这旭霞的仙丹来医好,这段快畅念头,已是不消说得;更遇吉彦霄于中撮合,得与才子缔了秦晋。三年向慕之私,一旦遂其志愿,竟丢开了愁绪,不去胡思乱想。正在那里心中暗衬,要打点绣个凤枕鸳衾,恰好春桃在外,欣欣然的进来道:“小姐,老夫人方才教人去择了成亲吉日,明日要差人送去。闻说止隔得数日矣。小姐该做些要紧针线了呢。”素琼道:“我也如此思想。你替我绣了两副枕头,待我自绣被心罢。”春桃听了吩咐,去取出?来,上了绷子,复将绒线配匀了颜色,与素琼对坐窗前,双双刺绣。
  
  正绣得热闹之际,素琼乃对春桃道:“我自从三年前同你绣了邻家这幅做亲生活,因这日那花嘴来,心上有些不快,丢了手,直至今日,觉得手中生荆棘来。”春桃道:“这幅生活,小姐患病之后,他家来催得慌,是我做完拿去的。”素琼道:“原来如此。”春桃道:“我细想,小姐倒亏这一场病,今日原得与风流才子作配,力也不吃,做个现成夫人。不然,竟被那包说天哄去,做了膏粱俗子之妇,如今这卫老爷回来访着了,难道不要气死?我这里闻得他荣贵还乡,尚属未娶,不要说小姐难存济,就是小婢也要悔恨一番。”素琼道:“倘我不生病,有人家说成了,我自然立志坚牢。原拚却一死的,怎肯胡乱去错配小鸡!”
  
  两人正在挑绣忙迫、言谈亲切之际,只见碧霞走将进来道:“老夫人叫春桃姐出去,问些什么置货物件,明日绝早要往苏州去的。”春桃收拾了针线,忙忙的走到外厢,老夫人唤进书房去,一个说,一个写,足足里写了半日,才得完了。
  
  春桃进房去,恰值抵暮了。素琼问春桃一番,见得房中渐渐暗起来了,唤春桃出去点火进来,挑起银□,坐于椅上,思想那仙丹包上四句诗儿,遂一句句如彦霄解说,都会意出来,乃赞叹道:“原来我与那卫生的姻缘,是早已定在他掌握中的了。”春桃听了素琼之言,问道:“小姐何以知之?”素琼乃将这四句诗来,细细解说与春桃听了。春桃遂恍然大悟道:“如此说起来,他的漂流三载,小姐的患病千日,俱是天意羁迟这样一个大数在里边!”坐至更余,春桃服事上床去睡了。正是:
  
  芳心暗数佳期近,怎得庄周蝶梦成。
  
  到得明日起来,那老夫人将这吉期、置货帐,都交付与两个能事的老仆收了,下船而去。到了苏州,那老仆先将吉日送至吉彦霄家去了,即到阊门置了杂货,买就绫绢,归来交付与老夫人。检点明白,随唤家人叫齐五色匠作,来家分派停当,闹轰轰的造作器皿、衣饰了。不题。
  
  却说那吉彦霄领了姑娘之命,将这送来的吉期唤个家人拿了,一径到卿云家来。恰好旭霞回山去了,递与卿云。卿云接来一看,乃道:“吉日这样近了,也要支值些事体。家表弟又不在此,怎处呢?”彦霄道:“吾兄可作速差一尊价,去请他到来才好。”卿云道:“来朝当发舟,去接他至舍。”吃过茶,彦霄别去。
  
  到得明早,唤家人引舟而去。宿过一夜,傍晚之间,旭霞喜色满容的到来。那时,一家至戚相叙,商量整顿了几日。凡一应做新郎所用之具,俱是为母舅者主张,十色完备了。
  
  至迎亲之日,彦霄袖了这把画扇到来,卿云设宴款待。正觥筹交错之际,彦霄于袖中取出这扇,敬与旭霞道:“前日题和执照奉还了,年兄自去负荆面请了罢。”旭霞接在手里,乃道:“年兄前云令表妹已留下了,何得今日又在兄处呢?”彦霄道:“前者小弟这番说话,只因向日见了年兄芳姿遗照,道是情痴之极,故敢相谑耳。家姑娘处,仙丹灵验之日就允的了,今日是乘龙之期,恐兄到家表妹前对语起来,所以完璧归赵耳。”旭霞道:“这段姻亲,承年兄曲为玉成,岂不感激厚恩?但何可相契似兄如此恶耍?这几日,几何急死了小弟!”彦霄道:“闻得令表兄亦先为构辞吓过一番的了。”旭霞道:“原来你们两个是一党的。”
  
  说罢,遂袖了扇子,乃道:“专怪两位暗地取乐小弟,各要罚金谷酒数,奉答雅情。”卿云道:“我便领命,竟饮三杯罢。彦霄兄替你玉成了姻事,也可将功盖愆了。”旭霞道:“既是表兄说人情,吃了两杯罢。”说毕,出席将巨觥筛来敬上。彦霄饮了,乃道:“小弟也要奉旭霞兄两杯。”旭霞道:“有甚差处受罚?”彦霄道:“也专怪兄会做芳姿遗照,一定要饮的。”旭霞只得默受而饮了。又共呼卢掷色一回。
  
  恰好迎亲的到了,在外大吹大擂过三通,开了正门,随行逐队,拥上厅来。分班立定,请杜老封君出去,叩头毕,然后排筵款劳,也自传杯换盏一番。歇了,掌礼传事。旭霞换了乌纱帽、虹员领,簪上两朵金花,拜谢了杜家一门至戚。卿云、彦霄也更了公服。那时,三个一齐上轿,出门而去。你道好不荣耀!正是:
  
  人生世上谁云乐,大登科后小登科。
  
  不题。
  
  却说那老夫人自发迎到苏州去了,在家支值得齐整非常,真个是:玳筵前,秀楚宝鼎;绣帘外,彩结雕檐。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那老人看了,也觉喜不自胜。
  
  不一时,鼓乐喧天的到来,先是彦霄出轿,进去商量过,到外边来,于轿中迎出卿云作了揖,拱入后堂吃茶去了。厅上打点结亲,乐人吹擂起来。掌礼的请齐两位新人,赴单交拜过天地,复去请老夫人出来受拜过,又去请卿云、彦霄来见了礼,遂送入洞房,去做花烛。掌礼的执壶敬酒上筵,唱一调《满庭芳》,词云:
  
  红粉佳人,青钱才干,仙丹撮参商。屏开射选,中目遂成双。合卺芳闺绮宴,兽炉将兰麝为香。分明是、蓬莱阆苑,仙子降华堂。人生此际,鸳衾凤枕,得遂鸾凤。愿螽斯蛰蛰,熊梦呈祥。官至封侯拜将,寿比沧海长江。从今始、夫荣妻贵,瓜瓞永绵长。
  
  掌礼唱毕,又敬上双杯美酒,伶人作起乐来,热闹一番撤宴。旭霞到厅上去谢了冰人,复揖过卿云,然后坐席。宴饮更余,陪卿云。彦霄两个到花园里去宿了,转身进来。
  
  侍女春桃引入香闺中去,服事卸了公服,换却紫衣飘巾,与素琼一双双如宾如友,坐于花烛之下。白面红颜,辉煌映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中暗喜。春桃开口道:“卫老爷,可记得三年前在支硎山,与我家小姐作揖了么?”旭霞道:“这是日日铭心的,怎肯忘却?那日蒙老夫人见爱,得亲近小姐尊颜。”
  
  春桃道:“老夫人倒不许的,亏这了凡师父使我家小姐识荆老爷。我道人家男男女女祈场佛会,那里不邂逅的?偏是我家小姐与老爷会了一次,今日竟成姻眷,岂不是绝世无双的佳事么?”旭霞道,“想来原是天缘制定的,不然,何以一见之后,心上就日日想念,再不肯忘情?又得太白星托梦,寻仙授此丹药,目今将来救好病体。”春桃道:“正是呢。”
  
  正说话间,只听得谯楼上鼓已三通。春桃乃对旭霞道:“不该是小婢催迫老爷、小姐,更鼓三敲,是夜分时候了,请去睡罢,不要错过了吉日良时。”旭霞此时心中正欲如此,听了春桃这句话,倒像是他发放一般的,满面笑容对春桃道:“我不晓得你原来是一个妙人,说出这样方便话来。”
  
  素琼听了旭霞称赞春桃之言,不知不觉的失声一笑。旭霞此时,见得素琼解颐巧笑,喜色盈腮,连忙跪下去,把住了他下半截道:“求小姐上床去睡罢。有甚积衷,另日各自倾倒可也。”素琼害羞,乃将衣袖掩了杏脸,只是不做声。又是春桃见得如此,乃道:“卫老爷要小姐去睡,放尊重些。若是这样屈体,不但是失了老爷的威仪,更恐今晚做出了样子,后来那里跪得这许多?”
  
  旭霞道:“春桃姐,闻得你是知书识字的,这个意儿也不晓得?”春桃道:“小婢那里识字?不晓得老爷是什么意思。”旭霞道:“这叫做男下于女的大礼。”春桃道:“老爷既是晓得这礼的,何不起来向我家小姐深深作个揖儿,包你就依。”旭霞听了春桃,果然立起身来,叫一声:“小姐,谨依尊侍女之命,真个奉揖了。”
  
  说罢,整整衣冠,恭恭敬敬的作个揖下去。素琼此时,忍不住樱桃绛口又失声一笑、也还了一个礼,又且弯了柳腰去扶旭霞。旭霞见纤玉手扶他,那时喜得魂不附体,捋衣袖去勾了素琼的粉颈,双双步上牙床,挂起销金绣帐儿,卸下衣裳,忙入鸳衾里去。此时两人贴肌贴肉,交颈欢娱,何得还有闲功夫去说长话短?正是:
  
  欢娱一刻千金价,只恐司晨鸡乱啼。
  
  到得明日起来,旭霞先自梳洗过,出去支值。卿云,彦霄两个下船回去了。复进房去,换了几件簇簇新的佳丽衣服,打扮得飘飘拽拽,坐于妆台之侧。一面将这把画扇故意捻在手中揩磨,一面细看素琼梳妆。春桃走来拭头服侍,立于素琼背后,见了乃道:“老爷什么扇子,如此珍玩他?”旭霞道:“不瞒春桃姐说,觑他外材便是平常,若揭开看时,竟是一件至宝。我已得之三年矣,再使人摩弄不厌的。”春桃道:“莫非老爷在仙家得来的活宝?”旭霞道:“也不是仙家活宝,是人世间第一件活宝也。”
  
  此时素琼听了,心中惊骇,暗想一回,忍不住开口交谈了,低低的道:“可与我一看?”旭霞双手敬与素琼。素琼接在手中揭开看时,忽然惊讶对春桃道:“这也奇怪得紧!那把画扇,是我家三年前所失之物,曾与你在尼庵里疑想了许多,岂知竟在他处!若依目下论来,这起课者,原有八九分应验的。”春桃也来仔细一看,只做不曾见的模样,道:“小姐向日是画什么在上的?莫非不是?”素琼道:“自己的笔迹,难道不认得?”
  
  春桃又来假意看看,乃道:“小姐这日画了瞒我,我道为着恁般缘故。欲要吹毛求疵,恐犯小姐之怒,遂不敢问及。却原来是预先画就老爷。小姐的一幅行乐图,故尔此时失了,小姐废寝忘餐的思想。”旭霞乃接口道:“我有何德,往蒙见爱若此,费这样芳心!”说罢,素琼不免细细查问旭霞在何处得的来历,旭霞亦自推求其画扇、失扇情由。只见外面进来,请出去见礼祭祖。恰好此时素琼的云鬓已梳就了,遂各自换了公服,出去行过大礼。
  
  进房来,复易了亵服。旭霞把这自始至终事迹,述与素琼听过,不免惊异一番。素琼亦将爱慕才子这些暗衷愁肠,也自细细倾倒与旭霞听了,亦自赞叹感激一番。素琼乃去取出这诗笺来付与,旭霞接在手里,对着他道:“小姐,不要轻觑了这句俚言来,竟是一片御沟红叶。更于那个了凡家姐,亦不要得鱼忘筌了他!与小姐乍会,此夜若没有了凡灌醉小姐,在他卧榻上边,我与小姐两个,何由得预上阳台,云雨这一番?”
  
  素琼道:“这是那里说起?是夜老夫人问及你,了凡说道:‘恐怕男女混杂,一来不便,二来惧奶奶见责,回他去了。’母亲此时就怜惜过你一番的。况且我天性又是不饮酒的,家母道是在外食则同食,寝则同寝,时刻不离防闲拘管的,那里被他灌醉?那里卧在他榻上?且如此我是何等样人了?这也真个可笑得紧!出家人这等造孽,所以叫他死去游地狱耳。”
  
  旭霞听了素琼这番正言厉色,觉得惊骇了半晌。想着了三年前托梦后的想头,会意了,即左支右吾了素琼几句。恰好老夫人进房来,大家坐定,也自叙过了些始未,出去了。以后那夫妻二人,琴调瑟协,如漆如胶的度日。
  
  不道光阴易过,倏忽是旭霞凭限到任之期。接官的衙役到来,发了打扫牌告示去,遂留下两个门子皂快随身。择了长行吉日,与老夫人计议定了,将家私细软什物发扛下船,佥了宅子门首张挂的告示封条,遂把房屋家伙交付与两个老仆看管,遂同了老夫人一家眷属,登舟发棹。
  
  到了苏州地面,泊船葑门外灵官庙前,打轿上岸,到母舅家去拜谢大恩。杜家不免开筵会亲。过了宿,明日旭霞与素琼商量道:“我与你两人得谐伉俪,虽是由令表兄之力,论起那个了凡家姐,就是有这番得罪于小姐处,原其情,此夜不过为云仙作撮合耳,谅亦本无大罪。我们发始之初,亏他师兄弟两个引进的。为人在世,岂可因好事成了,遂忘情于起头之人?今日到令表兄处去了,我道毕竟还该到庵去一遭,心上才得安稳。”素琼道:“我也不记他过了,但你姊妹间,论起理来,也该酬谢他一番。”旭霞道:“小姐之言,不但是宽洪度量,抑且出言明达。既如此,到彦霄家去了,另唤一只小船去罢。”
  
  说毕,别了杜家一门至戚,遂到吉家去,亦宿过一夜。明日起来,叫鹧儿唤下一只游山华舫,带着伞夫皂隶,一齐下船。不上半日,到了支硎山下,打轿上岸,依回曲折的过岭而去。至山门前,有人进去报告。云仙晓得了,出来迎接进去,欢欢喜喜的相见过。了凡在关内,也自问讯了。大家叙过阔情。旭霞与了凡仍旧姊妹相称。了凡不免问起成亲之事,称畅一番,遂叫云仙收拾点心留了。临别时,旭霞感两尼昔日之恩,唤门子拿扶手来,取出纹银二十两,付与了凡,助他修行薪水之资,然后别过,出山下船。因晚了,在店桥过了一宿。
  
  明日行至葑门,过到坐船里去,大吹大擂的解维发棹而行,望嘉兴府到任去了。正是:
  
  人间莫大是姻缘,共枕同衾岂偶然。
  
  纵使两情河海隔,一朝撮合永团圆。
  
  不知他为司李之职作何状貌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春桃姐极似今日门客。然今日门客有其丑态,无其慧心。人生得意事,尽在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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