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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鏡花緣 》
第二十二回 遇白民儒士聽奇文 觀藥獸武夫發妙論
李汝珍 Li Ruzhen
話說唐敖忽聽先生把他叫做書生,嚇的連忙進前打躬道:“晚生不是書生,是商賈。”先生道:“我且問你:你是何方人氏?”唐敖躬身道:“晚生生長天朝,今因販貨到此。”先生笑道:“你頭戴儒巾,生長天朝,為何還推不是書生?莫非怕我考你麽?”唐敖聽了,這纔曉得他因儒巾看出,衹得說道:“晚生幼年雖習儒業,因貿易多年,所有讀的幾句書久已忘了。”先生道:“話雖如此,大約詩賦必會作的?”唐敖聽說做詩,更覺發慌道:“晚牛自幼從未做詩,連詩也未讀過。”先生道:“難為你生在天朝,連詩也不會作?斷無此事。你何必瞞我?快些實說!”唐敖發急道:“晚生實實不知,怎敢欺瞞!”先生道:“你這儒巾明明是個讀書幌子如何不會作詩?你既不懂文墨,為何假充我們儒傢樣子,卻把自己本來面目失了?難道你要藉此撞騙麽?還是裝出斯文樣子要謀館呢?我看你想館把心都想昏了!也罷,我且出題考你一考,看你作的何如,如作的好,我就薦你一個美館。”說罷,把《詩韻》取出,唐敖見他取出《詩韻》,更急的要死,慌忙說道:“晚生倘稍通文墨,今得幸遇當代鴻儒,尚欲勉強塗鴉,以求指教,豈肯自暴自棄,不知擡舉,至於如此!況且又有美館之薦,晚生敢不勉力?實因不諳文字,所以有負尊意,尚求垂問同來之人,就知晚生並非有意推辭了。”先生因嚮多、林二人道:“這個儒生果真不知文墨麽?”林之洋道:“他自幼讀書,曾中探花,怎麽不知!”唐敖暗暗頓足道:”舅兄要坑殺我了!”衹聽林之洋又接着說道:“俺對先生實說罷:他知是知的,自從得了功名,就把書籍撇在九霄雲外,幼年讀的‘《左傳》右傳’、‘《公羊》母羊’,還有平日做的打油詩放屁詩,零零碎碎,一總都就了飯吃了。如今腹中衹剩幾段‘大唐律儀註單’,還有許多買辦賬。你要考他律例算盤,倒是熟的。俺求你老人傢把這美館賞俺晚生罷。”先生道:“這個儒生既已廢業,想是實情。你同那個老兒可會作詩?”多九公躬身道:“我們二人嚮來貿易,從未讀書,何能作詩。”先生道:“原來你們三個都是俗人。”因指林之洋道:“你既同他們一樣,為何還要求我薦館?可惜你在自生得白淨,腹中也少墨水,就是出來貿易,也該略認幾字。我看你們雖可造就,無奈都是行路之人,不能在此耽擱;若肯略住兩年,我倒可以指點指點。不是我誇口說:我的學問,衹要你們在我跟前稍為領略,就夠你們終身受用,日後回到家乡,時時習學,有了文名,不獨近處朋友都來相訪,衹怕還有朋友‘自遠方來’哩。”林之洋道:“據俺魄生看來,豈但‘自遠方來’,而且心裏還‘樂乎’哩。”先生聽了,不覺吃驚,立起身來,把玳瑁眼鏡取下,身上取出一塊雙飛燕的汗中,將眼揩了一揩,望著林之洋上下看一看道:“你既曉得‘樂乎’故典,明明懂得文墨,為何故意騙我?”林之洋道:“這是俺晚生無意碰在典上,至於他的出處,俺實不知。”先生道:“你明是通傢,還要推辭?”林之洋道:“俺如騙你,情願發誓:教俺來生變個老秀纔,從十歲進學,不離書本,一直活到九十歲,這對壽終。”先生道:“如此長壽,你敢願意!”林之洋道:“你衹曉得長壽,那知從十歲進學活到九十歲,這八十年歲考的苦處,也就是活地獄了。”先生仍舊坐下道:“你們既不曉得文理,又不會作詩,無甚可談,立在這裏,衹覺俗不可耐。莫若請出,且到廳外,等我把學生功課完了,再來看貨。況且我們談文,你們也不懂。若久站在此,惟恐你們這股俗氣四處傳染,我雖‘上智不移’,但館中諸生俱在年幼,一經染了,就要費我許多陶熔,方能脫俗哩。”三人衹得諾諾連聲,慢慢退出,立在廳外。唐敖心裏還是撲撲亂跳,惟恐先生仍要談文,意欲攜了多九公先走一步。
忽聽先生在內教學生念書。細細聽時,衹得兩句,共八個字:上句三字,下句五字。學生跟着讀道:“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唐敖忖道:“難道他們講究反切麽?”林之洋道:“你們聽聽:衹怕又是‘問道於盲’來了。”多九公聽了,不覺毛骨竦然,連連搖手。那先生教了數遍,命學生退去,又教一個學生念書,也是兩句:上句三字,下句四字。衹聽師徒高聲讀道:“永之興,柳興之興。”也教數遍退去。三人聽了,一毫不懂,於是閃在門旁,暗暗偷看:衹見又有一個學生,捧書上去。先生把書用朱筆點了,也教了兩遍,每句四字。衹聽學生念道:“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唐敖輕輕說道:“九公:今日幹好萬好,幸未同他談文!剛纔細聽他們所讀之書,不但從未見過,並且語句都是古奧。內中若無深義,為何偌大後生,每人衹讀數句?無如我們資性魯鈍,不能領略。古人云:‘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們若非黑齒前車之鑒,今日稍不留神,又要吃虧了。”
忽見有個學生出來招手道:“先生要看貨哩。”林之洋連忙答應,提著包袱進去。二人等候多時。原來先生業已把貨買了,在那裏議論平色。唐敖趁空暗暗踱進書館,把衆人之書,細看一遍;又把文稿翻了兩篇,連忙退出,多九公道:“他們所讀之書,唐兄都看見了,為何面上脹的這樣通紅?”唐敖剛要開言,恰好林之洋把貨賣完,也退出來,三人一齊出門,走出巷子。
唐敖道:“今日這個虧吃的不小!我衹當他學問淵博,所以一切恭敬,凡有問對,自稱晚生。那知卻是這樣不通!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多九公道:“他們讀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卻是何書?”唐敖道:“小弟纔去偷看,誰知他把‘幼’字‘及’字讀錯,是《孟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道奇也不奇?”多九公不覺笑道:“若據此言,那‘永之興,柳興之興’,莫非就是‘求之與,抑與之與’麽?”唐敖道:“如何不是!”多九公道:“那‘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是何書呢?”唐敖道:“這幾句他衹認了半邊,卻是《孟子》‘癢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並且書案上還有幾本文稿,小弟略略翻了兩篇,惟恐先生看見,也不敢看完,忙退出來。”
多九公道:“他那文稿寫著甚麽?唐兄記得麽?”唐敖道:“內有一本破題所載甚多。小弟記得有個題目,是‘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二句。他破的是‘聞其聲焉,所以不忍食其肉也。’”林之洋道:“這個學生作破題,俺不喜他別的,俺衹喜他好記性。”多九公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先生出的題目,他竟一字不忘,整個寫出來,難道記性還不好麽?”唐敖道:“還有一個題目,是‘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傢,可以無饑矣。’他破的是:‘一頃之壤,能致力焉,則四雙人丁,庶幾有飯吃矣。’”林之洋道:“他以‘四雙人丁’破那‘八口之傢’,俺衹喜他‘四雙’二字把個‘八’字扣的緊緊,萬不能移到七口、九口去。”唐敖道:“還有一個題目,是‘子華使於齊’至‘原思為之宰’。他的破承,此時記不明白。我衹記得到了渡下,他有兩句是:“休言豪富貴公子,且表為官受祿人。’諸如此類,小弟也記不了許多。但此等不通之人,我在他眼前卑躬侍立,口口聲聲,自稱‘晚生’,豈不愧死!”林之洋道:“‘晚生’二字,也無甚麽卑微。若他是早晨生的,你是晚上生的,或他先生幾年,你後生幾年,都可算得晚生,這怕甚麽!剛纔那先生念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當時俺聽了,倒替你們耽心:惟恐他要講究反切,又要吃苦。如今平安回來,就是好的,管他甚麽‘早生、晚生’!據俺看來:今日任憑吃虧,並未勞神,又未出汗,若比黑齒,也算體面了。”
忽見有個異獸,宛似牛形,頭上戴著帽子,身上穿著衣服,有一小童牽著,走了過去。唐敖道:“請教九公:小弟聞與日神農時白民曾進藥獸,不知此獸可是?”多九公道:“此正藥獸,最能治病。人若有疾,對獸細告病源,此獸即至野外銜一草歸,病人搗汁飲之,或煎湯服之,莫不見效。設或病重,一服不能除根;次日再告病源,此獸又至野外,或仍銜前草,或添一二樣,照前煎服,往往治好。此地至今相傳。並聞此獸比當日更廣,漸漸滋生,別處也有了。”林之洋道:“原來他會行醫,怪不得穿著衣帽。請問九公:這獸不知可曉脈理?可讀醫書?”多九公道:“他不會切脈,也未讀過醫書。大約略略曉得幾樣藥味。”林之洋指著藥獸道:“俺把你這厚臉的畜牲!醫書也未讀過,又不曉得脈理,竟敢出來看病!豈非以人命當耍麽!”多九公道:“你駡他,設或被他聽見,準備給你藥吃。”林之洋道:“俺又不病,為甚吃藥?”多九公道:“你雖無病,吃了他的藥,自然要生出病來。”說笑間,回到船上,大傢痛飲一番。
走了幾時,這日風帆順利,舟行甚速。唐敖同林之洋立在柁樓,看多九公指撥衆人推柁。忽見前面似煙非煙,似霧非霧,有萬道青氣,直衝霄漢,煙霧中隱隱現出一座城池。林之洋道:“這城倒也不小,不知是甚地名?”多九公把羅盤更香,望一望道:“據老夫看來:前面已到淑士國了。”唐敖道:“小弟衹覺這青氣中含著一股異味,九公可知真詳麽?”多九公道:“老夫雖路過此地,因未近觀,不知是何氣味。”林之洋道:“青屬甚味,難道書上也未載著麽?”唐敖道:“按五行五味而論:東方屬木,其色青,其味酸。不知彼處可是如此。”林之洋望著迎面嗅了一嗅,把頭點了兩點,道:“妹夫這話,衹怕有些意思。”說話間,相離甚近,惟見梅樹叢雜,都有寸數丈高。那座城池隱隱躍躍,被億萬梅樹圍在居中。
不多時,船已收口。林之洋素知此地不通商販,並無交易,因恐唐敖在船煩悶,所以照會衆本手在此攏岸,將船停泊,三人約會同去。多九公道:“林兄何不帶些貨物?設或碰著交易,也未可知。”林之洋道:“淑士國從來買賣甚少,俺帶甚物去呢?”多九公道:“若據‘淑士’兩字而論,此地似乎該有讀書人。要帶貨物,惟有筆墨之類最好,並且攜帶也便。”林之洋點頭,隨即攜了一個包袱。三人跳上三極,衆水手用棹擺到岸邊,一齊上岸,穿人梅林,衹覺一股酸氣,直鑽頭腦,三人衹得俺鼻而行。多九公道:“老夫聞得海外傳說:淑士國四時有不斷之齏,八節有長青之梅。齏菜多寡,雖不得而知,據這梅樹看來,果真不錯。”過了梅林,到處皆是菜園,那些農人,都是儒者打扮。走了多時,離關不遠,衹見城門石壁上鎸著一副金字對聯,字有鬥大,遠遠望去,衹覺金光燦爛。上面寫的是: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
多九公道:“據對聯看來,上句含著‘淑’字意思,下句含著‘士’字意思。這兩句卻是淑土國絶好招牌,怪不得就在城上施展起來。”唐敖道:“此地國王,據古人傳說乃顓頊之後。看這景象,甚覺儒業,與白民國迥然不同。”來到關前,衹見許多兵役上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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