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一爐煙火   》 第22節:白先勇是這樣長大的(1)      劉紹銘 Liu Shaoming

  白先勇就是這樣長大的
  一
  白先勇還年輕。雖然近年文章發表不多,但我們知道他寫作從沒中斷過。到時機成熟、他的新作發表時,想必會帶來另一回“白先勇熱”。
  香港地區有識之士當然知道白先勇是《臺北人》的作者。香港電臺給他出過特輯。電視節目《百萬富翁》之名亦取自他的一篇小說的題目。
  以文學史的眼光看,白先勇另有輝煌的一頁。他是《現代文學》的創辦人。1959年暑假,他跟臺大外文係幾個同班同學,决定籌辦一本以譯介西方現代文學和發表本土新生代作傢作品為宗旨的雜志。
  白先勇弄到一筆十萬元的基金(當時電影院的票價是十元)。因衹能動用利息,他衹好拿錢到一傢鐵廠去放“高利貸”。誰料雜志辦了九期,這傢公司倒掉了,十萬元的本息也全泡了湯。
  白先勇就是這樣長大的
  除了為錢煩惱外,《現代文學》的這位白董事長還要身兼雜差:組稿、跑印刷廠都包在他身上。
  外援來到,大傢喜出望外。於是由我集稿,拿到漢口街臺北印刷廠排版,印刷廠經理薑先生,上海人,手段圓滑,我們幾個少不更事的學生,他根本沒有放在眼裏,幾下太極拳便把我們應付過去了。《現代文學》稿子丟在印刷廠,遲遲不得上機,我天天跑去交涉,不得要領。晚上我便索性坐在印刷廠裏不走,薑先生被我纏得沒有辦法,衹好將《現代文學》印了出來。
  多年以後,白先勇回顧臺大四年的時光,覺得最有意義的事就是創辦了這本編輯無薪酬、作者無稿費、在財政上一直命若遊絲、卻多次死而復生的文學雜志。他倒說得對,“大概也衹有在我們這個重義輕利的中國社會,這種事情纔可能發生”。
  20世紀60年代初,臺灣地區還有一本廣為文藝青年重視的雜志:《文學季刊》。黃春明的《看海的日子》、陳映真的《第一件差事》、七等生的《我愛黑眼珠》都是在這本刊物上發表的。
  《文學季刊》和《現代文學》同樣以發掘和培養文學新秀為宗旨,衹是編輯方針略有不同。前者註重創作,後者除刊登創作外,還兼顧西方文學評論和作品的譯介。《現代文學》的創刊號就是由王文興籌劃的卡夫卡特輯。
  當時臺灣地區的“土秀纔”,即使聽說過卡夫卡的名字,也沒機會讀他的中譯作品。後來《現代文學》繼續了這個傳統,先後推出了喬伊斯、托馬斯·曼和福剋納等大傢的中文譯作。
  大概由於這個編輯方針的緣故,也因雜志的創辦人和早期的作者、譯者幾乎清一色是臺大外文係的窮學生,日後論者為了便於識別這本刊物異於同類的風格,常常會把《現代文學》視為“學院派”的“地盤”。
  這有點冤枉。“學院派”確屬事實,不能抵賴,但“地盤”卻談不上。稿費也發不出的刊物,哪有資格劃地自封?最近重讀白先勇的《不信青春喚不回》(1992)一文,談到他初遇今已作古的三毛的經歷:
  1961年的某一天,我悠悠蕩蕩步嚮屋後的田野,那日三毛(那時她叫陳平,16歲)也在那溜達。她住在建國南路,就在附近,見到我來,一溜煙逃走了。她在《驀然回首》裏寫着那天她“嚇死了”,因為她的第一篇小說《惑》剛剛在《現代文學》上發表,大概興奮緊張之情還沒有消退,不好意思見到我……《惑》在《現代文學》上發表,據三毛說使她從自閉癥的世界中解放了出來,從此踏上寫作之路,終於變成了名聞天下的作傢。
  16歲的三毛正是小毛頭,跟學院沾不上邊。由此或可看到,《現代文學》實在沒有什麽門戶之見。
  二
  《臺北人》早已成中國現代小說的經典。裏面所收的故事,“哀感頑豔”者不少,絶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言情小說”的上好材料。但白先勇鐵石心腸,從來沒有讓我們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任何癡男怨女的旖旎風光。花好月圓人壽?有情人終成眷屬?你想呆了。
  我在臺大比先勇高一班,驀然回首,跟他論交也40年了。他為人豪邁爽朗,極重情義。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看他在《現代文學》上一篇接一篇地發表《臺北人》係列小說,心中暗暗吃驚,糟糕,溫潤如玉的白公子怎麽變成了用“忍情”的專傢?他筆下四季穿着素白旗袍的尹雪豔“冷豔迫人”。白先勇小說的語言也一樣“冷豔迫人”,一點都不像我們平日認識的濁世佳公子說話的口吻。
  白先勇寫小說,作者的“自我”與書中人物的感情世界涇渭分明,這是了不起的成就。《玉卿嫂》是白先勇大三時的作品,被白先勇用筆名發表於《現代文學》的創刊號上。當時臺大法國文學教授黎烈文看了,覺得把玉卿嫂寫得“圓熟”,不像是出自閱世未深的青年人手筆。白先勇聽了得意,連忙招認是他寫的。
  玉卿嫂是誰?在《驀然回首》(1976)一文中,白先勇有說明:
  每一年,智姐回國,我們談傢中舊事,她講起她從前的一個保姆,人長得俏,喜歡帶白耳環,後來出去跟她一個幹弟弟同居。我沒有見過那位保姆,可是那對白耳環在我腦子裏卻變成了一種蠱惑,我想帶白耳環的那樣一個女人,愛起人來,一定死去活來的——那便是玉卿嫂。
  區區一對白耳環,想多了,就變成一種“蠱惑”,一種藝術的心理負擔。寫《玉卿嫂》,就是要化解這種負擔。白先勇的“自我”與玉卿嫂的感情世界,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臺北人》係列,有不少篇章是跟民國史脈絡相承的,《歲除》、《梁父吟》和《國葬》是顯例。白先勇是將門之後,許多在他小說中的人物,可能曾經一度是對他“尊前悲老大”的“眼前人”。他們的遭遇,白先勇感同身受可以,但若藉機“自傷身世”,則容易流於濫情,失去了作品的客觀性。
  我們細察上述三篇的文字,不難發覺,作者的筆觸冷靜得像外科醫生的解剖刀。白先勇刻意要跟他的小說人物保持一段藝術距離。
  白先勇在小說藝術中得到非凡的成就,靠的當然是他個人的天分和日後在文字上“苦吟”修成的正果。在這方面,他臺大的業師夏濟安教授及時將他扶了一把。他曾提到——
  雖然夏先生衹教了我一個學期,但他直接間接對我寫作的影響是大的。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對我初“登臺”時的鼓勵,但他對文字風格的分析也使我受益不少。他覺得中國作傢最大的毛病是濫用浪漫熱情、感傷的文字。他問我看些什麽作傢,我說了一些,他沒有出聲,後來我提到毛姆和莫泊桑,他卻說:“這兩個人的文字對你會有好影響,他們用字很冷酷。”我那時看了許多浪漫主義的作品,文字也染上了感傷色彩,夏先生特別提到兩位作傢,大概是要我學習他們冷靜分析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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