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志怪 後西遊記   》 第二十一回 域中夜黑亂魔生潭 底日紅陰怪滅      佚名 Yi Ming    天花才子 Tian Huacaizi

  詩曰:
   空中觀色見丹霞,色裏尋空悟月華,
   身外功名真小草,眼前兒女實空花,
   陰陽賦性終無損,血肉成軀到底差;
   可奈世人看不破,偏從假處結冤傢。
  話說黑孩兒太子,因知豬一戒是玉面娘娘冤傢,要殺他報仇,恐怕留下孫小行者師徒,終成禍患,故算計要點些陰兵連夜去害他,又恐怕小行者有本事,輕易害他不倒,衹得稟知娘娘,悄悄將父王的鬼兵符偷了出來,親到營中挑選一隊魔兵,叫他前到剎女行宮捉拿三個和尚,又叫他人盡銜枚,不可吆天喝地使國王得知。衆魔兵奉令,遂一陣陰風都擁到剎女行宮來。原來這魔兵雖是一隊,卻原有一個隊長作總領,管着衆魔。到了行宮,總魔就分付衆魔道:“我聞得內裏的和尚雖衹三個,卻是從東土來的,定然有些道行,不可輕易去撩撥他,使他做了準備。”因先叫出兩個精細魔來分付道:“你可悄悄進去,打探那三個和尚如今在裏面做什麽?”精細魔得了令,就輕輕走到後樓,見無人在樓下,又輕輕走上樓來。到了樓上一張,衹見琉璃燈下端端正正一個和尚,盤膝裹腳在那裏打坐哩!滿面佛光,映着玻璃燈光,照得滿樓雪亮。二魔不敢上前,躲在旁邊偷看,那和尚雖端然不動,卻隱隱有些可畏。看了半晌,不見那兩個,衹得又踅到東一間來尋看,衹見一頭一個都睡在那裏面。欲要上前細細觀看,當不得他神氣充足,逼得人不敢近身,遠遠看見相貌古怪,有些害怕。衹得悄悄走下樓來,報與總魔道:“果有三個和尚,一個打坐,兩個睡覺。那打坐的雖有道行,十分可畏,還生得純眉善眼。那兩個睡覺的形容甚是古怪,衹睡着了,遠遠望去還令人害怕,若打醒他,動起粗來便了當不得,决不可惡取,衹好弄法兒迷亂他的真性,方可下手。”總魔道:“這說得是,就依你。先以美色戲弄他,次以怪異唬嚇他,再以威武屈伏他。等他心神一散,便好捉拿了。”遂分付衆魔紮住在大殿上,卻一起一起的依計而行。
  卻說唐長老,眼觀鼻,鼻觀心,正坐到定生靜、靜生慧之時,忽見二魔窸窸窣窣在旁窺看他,就知有魔來了,愈把性兒拿定。不一時,忽見幾個美婦人走到面前,十分標緻。怎見得?但見:
  櫻桃口,楊柳腰,引將春色上眉梢。腮痕分淺杏,臉色藉深桃,豆蔻芳香何足並,梨花淺淡不能描,看來還比牡丹嬌。
  那幾個美婦人笑嘻嘻看着唐長老問道:“老師父是哪寺裏來的,法號什麽?這樣寒天不去睡,卻冷清清獨坐在此處,我姊妹們卻看不過意。”唐長老低着頭,垂着眼,就象不曾聽見的一般。那美人又說道:“這樓上空落落的,衹管坐着做什麽?我下面有的是暖烘烘的房兒,華麗麗的床兒,香噴噴的被兒,軟溫溫的褥兒,長蕩蕩的枕兒,何不甜蜜蜜睡他一覺兒,卻癡呆呆坐在此處?就立地成佛也要算做吃虧了,何況從來做和尚的一千個倒有九百九十九個是落地獄的!你還是個解人兒,怎不回頭?”唐長老任他花言巧語,衹不開口答應。那美婦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半晌,見唐長老衹當耳邊風,便惱羞變成怒,帶駡帶嚷道:“這和尚原來不中擡舉,不識好,我姊妹們這樣苦勸衹是不理,衹怕我們去了,你獨坐在此還要惹出禍來哩!”大傢口裏喃喃的賊禿長,賊禿短,一路駡下樓去了。
  不一時,衹聽見樓梯響,又走出幾個來。細看這幾個,卻與前邊美婦人大不相同。怎見得?但見:
  一個個形容怪惡,或高揚青臉,或亂列獠牙;又有幾個相貌稀奇,或直衝赤發,或倒捲黃須。銅鈴樣豹眼,睜起看人寒凜凜;鐵錘般拳頭,指來相對冷陰陰。肚皮大,臂膊粗,走了來一團暴戾;耳朵尖,鼻梁塌,望將去滿面歪斜。攢着眉,如啼如哭,果然難看;開着嘴,似嗔似駡,其實怕人。指為鬼怪,而鬼怪不如斯之奇醜;認是禽獸,而禽獸豈若是之多媸。
  聞人傳說,未免吃驚;狹路相逢,定須嚇殺!
  這一班惡人走到面前,便跳的跳,舞的舞,亂指亂搠道:“好大膽的和尚!自古入國問禁,既到我國中,怎不朝王?卻縱容徒弟誆騙飲食。你那長嘴大耳的徒弟已被拿去,明日要殺!快走起來,我帶你去請罪,或者可救。”唐長老坐着,心下明明聽見,卻似泥塑木雕,全不動念。那一班惡鬼又指着駡道:“好賊禿!你推聾裝啞不言語,難道就饒了!你快扯他起來,綁了去見小大王。”衆人口裏雖惡言惡語,要拿要捉,跑來跑去,衹是不敢近身。唐長老見此光景,一發正定了心性,毫不理他。衆鬼亂了許久,沒法奈何,衹得漸漸散去。
  不多時,忽又聽得樓梯邊洶洶人聲,早擁擠了一樓的兵將,或刀或槍,皆拿着利器,要斫要殺的亂個不了。唐長老初猶正性卻邪,聽見衹做不聽見,看見衹做不看見;後來性正了,竟實實不睹不聞。衆魔耀武揚威纏了半夜,絶沒入頭處。看看天亮,總魔心慌,衹得大叫一聲道:“賊和尚!你倚着陽人,說我陰兵奈何你不得,待我稟過國王,差正兵來拿你去,叫你死無葬身之地。”群魔見總魔怒叫,也就齊喊一聲助威。不期這一聲喊叫,早把個小行者驚醒,一骨碌爬將起來道:“甚人吆喝!”急走出房來,衹見許多兵將擠滿一樓。但見:
  人人仗劍,個個持刀。仗劍的咬牙切齒,持刀的怒目橫眉。這個叫快拿來碎屍萬段,那個叫綁將去瀝血斬頭。你跑過東,無非做唬嚇之勢;我跑過西,衹要揚殺伐之威。指的指,搠的搠,何曾歇手?駡的駡,嚷的嚷,絶不住聲。冷颼颼,寒凜凜,無非鬼國英雄;黑沉沉,烏慘慘,信是魔王世界。
  小行者看見許多兵將,不知是人是鬼,俱圍着唐長老作惡,心下大駭,急扯出金箍鐵棒大叫一聲道:“什麽潑魔?敢恃衆倚強侵犯吾師!不要走,且吃我一棒!”衆魔急回頭,看見小行者鐵棒打來,勢頭甚猛,哄的一聲都往樓下跑個幹淨。小行者忙看師父,卻端坐無恙。衆魔跑散,便也不來追趕。沙彌聽見小行者聲喚,也連忙提禪杖趕出房來。唐長老看見徒弟出來,衆魔散去,因問道:“徒弟呀!此乃城郭之中,又非山野幽僻之處,為何有此魔怪?”小行者道:“我正想不出,莫非老師父心邪惹了出來的?”唐半偈笑道:“若是我心邪惹來,必為邪心惑去,安能端坐無虞?”沙彌道:“這個真虧師父有手段!”唐長老道:“我有甚手段?不過以正卻邪耳!”
  師徒正說處,不覺窗外生白。唐長老看見,忙起身說道:“天已明了,此處似非善地,我們起早收拾去罷。”小行者道:“師父所見不差。沙弟你收拾行李,我同師父先下樓去,叫起呆子來。”沙彌答應了,小行者就同師父下樓來。到了樓下,四處找尋豬一戒,衹見壁邊鋪着一地草,竜馬係在廊下柱上,卻不見豬一戒。心下猜疑道:“定是外面出恭去了。”尋了一歇,沙彌行李已收拾下來,衹不見豬一戒進來。遂走出行宮門外,各空地與糞坑找尋,哪裏有個影兒?又等了半晌,絶不見人。小行者着急道:“這又作怪,難道逃走了?”沙彌道:
  “逃走未必,多管是瞞着我們去買嘴吃了。”唐半偈忽想起來,着驚道:“不好了!豬守拙果被人拿去了。”小行者道:“師父怎麽得知?”唐長老道:“夜間那些魔怪,曾說我縱容徒弟詐騙飲食,被人拿去,明早要殺。我衹認是魔鬼唬嚇之言,今找尋不見,必是真個被人拿去了。”小行者道:“那呆子好不有蠻力,哪個輕易捉得他倒?就是被人算計捆縛了,他要吆喝幾聲,豈有悄悄與他拿去的道理。”大傢正在疑疑惑惑,忽老道婆走出來說話:“老爺們怎起得這等早?”唐半偈道:“急於西行,故此起早。”老道婆道:“既是要去,待我再煮些粥兒與老爺們吃了好走路。”說罷,就要撤回身往廚下去。小行者攔住道:“粥倒不消吃,我且問你,你這裏是個什麽國度?國王卻是何人?為何夜間有邪祟迷人?”老道婆聽了微笑道:“老爺,你們是過路師父,吃了粥快走,脫離此地便是了。國王、風俗,問他做甚?”小行者道:
  “不是也不問,因昨夜那長嘴大耳的師父,如今不見了。有人傳說,因買飲食被人捉去,故此動問。”老道婆聽了大驚道:“佛爺呀!你們昨晚到來,我見你是中國活人,為何走到此處?就有些替你們擔憂,今果然弄出事來卻怎麽處?”小行者道:“有甚事,你不須大驚小怪,衹對我說明白了就不打緊。”老道婆道:“如今不得不說了。我這國叫做羅剎鬼國,國王叫做大力鬼子。這一國的百姓,雖做買做賣、穿衣吃飯與世上一般,若以輪回六道論來,卻實實不是人。老爺們從中國遠方來,自然是胎生𠔌長的聖人,怎麽與此輩看做一類?故老身昨夜單煮些薄粥供養佛爺們,因知那些鬼食不是你們吃的。那位長嘴老爺昨晚嫌粥薄,咕咕噥噥,想是吃不飽,又去吃鬼食,故被衆人暗算了。”小行者道:“這不消說,一定是如此了。還問你,我師父昨夜不曾睡,在樓上打坐,忽有許多魔怪來侵犯戲侮,幸我老師父道高德重,侵犯不得去了,卻是哪裏來的?”老道婆道:“老爺你不知,我這國王有一個黑孩兒太子,乃是國王愛妃所生,十分寵愛;這太子卻性好遊蕩,每日帶着許多隨從,專門尋吵鬧,作戲耍。昨日老爺們入城,想是有人看見,傳報他得知,故夜裏遣魔兵來調戲。”小行者道:“你怎知定是太子遣來?”老道婆道:“這些魔怪皆是營中兵將,不奉主命,等閑不敢亂出。國王乃一國之主,豈有遣魔兵戲人之理?他人又遣不動,以此推想,故知是太子弄的虛頭。”小行者道:“這都是了,衹是你在此居住,端的還是人是鬼?”老道婆道:“老身是人。”小行者道:“你既是人,哪些兒貪戀,卻住在此鬼國?”老道婆道:“老爺問得不差,老身住此,實實有個緣故。此去東南千裏,有個翠雲山,山中有個女仙,名喚羅剎。俗雲:一子出傢,九子升天。因羅剎成仙,故他丈夫大力王遂在此間開了個鬼國,做了個鬼王。這國王因感羅剎仙成全之德,故造這所剎女行宮以報其德;羅剎仙因嫌這些鬼人奉侍不恭,特遣老身在此焚修,故老身不得不在此住。就是昨晚煮粥的糧米,都是翠雲山帶來的。”
  小行者聽了道:“原來有這些委麯,不打緊。沙弟可好生護持師父,等我去問國王要人。”唐長老道:“他雖為鬼王,卻也是一國之主,不可輕覷。”小行者道:“師父不必多慮,一個鬼王也要放在心上?我去了就來。”遂走出行宮,訪知國王的宮闕在正北,因提了鐵棒一徑尋將來,遠遠的望見:
  宮殿巍峨,禦街寬敞。重門朱戶,儼然帝闕規模;碧瓦黃墻,大有皇傢氣象。慢言鬼國,卻無馬面牛頭;雖是冥王,亦有竜驤虎衛。但曉色陰陰,仙掌乍開,若無紅日照;曙光隱隱,旌旗初動,不見彩雲生。禦爐內非香煙而氤氳不散,疑乎別是一天;丹墀下亦衣冠而濟楚如常,誰知其為九地。
  小行者走到朝門,見許多官員正在那裏早朝,他不管好歹,將鐵棒指定闕門大聲高叫道:“好潑鬼!黑夜裏盜拐了佛傢弟子,卻躲在這裏稱孤道寡。早早出來納命,免得我孫老爺動手。”那些早朝的鬼官,看見小行者形容甚怪,聲勢甚兇,都嚇得跌跌倒倒,東西跑散;衹有黃門鬼與鎮殿將軍不敢逃躲,衹得上前問道:“你是何處野人?全不知禮法!這是國王宮闕,就有冤苦,也須細細說明。待我等與你奏知大王,聽候發落,怎敢吆天喝地自取罪戾!”小行者道:“既是國王,為何遣魔兵半夜迷人?又乘機盜拐我師弟豬一戒,藏在何處?快早早送出來還我,還是造化;若稍遲延,我這鐵棒無情,叫你一國人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黃門鬼聽了,嚇得魂膽俱無,衹得叫鎮殿將軍攔住宮門,自己慌忙跑入丹墀,戰兢兢的奏道:“我王禍事,我王禍事!”大力鬼王在寶座上看見黃門鬼這般光景,問道:“有甚禍事?可細細奏明,怎這等驚慌?”黃門鬼定了神方奏道:“朝門外,不知哪裏來了一個楂耳朵、尖嘴縮腮的惡和尚,說大王半夜裏盜拐了他的師弟來了,手拿一條鐵棒,在那裏打着要人哩!”大力王道:“好鬍說!我為一國之主,出入皆有警蹕護衛,怎肯半夜來拐他一個和尚?莫非走錯了,叫他別處去尋。”黃門鬼領了王命,衹得大着膽出來,回覆道:“大王有旨,說大王乃一國之主,豈肯盜拐和尚?想是走差了,叫你別處去尋。”小行者想一想道:“是你國王也未必得知,衹叫他去問黑孩兒太子,便自然曉得了。”黃門鬼衹得又稟知大力王,大力王聽了,沉吟想道:“這或有之。”遂大怒傳旨,立等宣犁騂太子上殿。
  去了半晌,太子不見來,早有兩個宮娥來奏道:“娘娘在後殿請大王議事。”大力王道:
  “議何事?”因起身到後殿來,纔走進殿,早見玉面娘娘滿面上如梨花帶雨,哭拜於地道:
  “望大王與妾報仇!”大力王大驚,連忙攙起道:“愛妃與誰有仇要我報復?可快快說明,我自當出力。”娘娘道:“不是別人,就是昔年害我性命的豬八戒,今日狹路相逢,被黑孩兒捉倒。望大王與妾斷骨刳心,以報前仇,斷不可聽信人言,放了他去!”大力王道:“愛妃莫非錯了!那豬八戒因求經有功,已證果為淨壇使者,每遇人傢施食,我往往見他淨壇,豈有被孩兒捉住之理?”娘娘道:“雖不是豬八戒正身,卻也是他子孫;報他子孫,就如報他一樣。”大力王道:“愛妃何以知是他子孫?”娘娘道:“不但是他自傢供稱,衹那一張蓮蓬嘴,兩衹蒲扇耳,便是確據了。”大力王道:“若果是他子孫,自然不肯輕放。但他有個師兄,在宮門外羅唕要人,卻如何回他?”娘娘又哭奏道:“當時大王山居尚有威風,為了一柄扇子,與孫行者百般賭鬥,不肯藉他;今已登王位,轉這等怕人,不肯為妾報此深仇。大王昔日威風哪裏去了?”大力王被玉面娘娘激了幾句,滿臉通紅,衹得說道:“愛妃不消着急,等我去問他就是。”仍走出大殿,分付黃門鬼道:“你快去回那和尚,衹說我大王再三細查,並無人拿你的師弟,你可到別處去找尋。”黃門鬼又出來回覆,小行者哪裏肯信,說道:“要尋須先從你宮裏尋起。”一面說一面提着鐵棒往裏就走,衆鎮殿將軍一齊用兵器攔住道:“和尚不要尋死!這是什麽所在?敢如此撒野!”小行者看了看道:“我要打你們幾下,你們又禁不起;
  不打你,你們又不怕。也罷!且打個樣子與你看看。”遂舉捧在宮墻上衹一搗,早豁喇一聲響倒了半邊,慌得衆鬼官都亂紛紛報上殿來道:“大王,不好了!那野和尚用鐵棒將宮墻都打塌了。”大力王聽了大怒,欲要自動手出來,卻身居王位,恐失了體,衹得分付衆官,一面善言款住,一面飛發兵符,調闔營兵將來捉拿和尚。衆鬼官領旨,齊出來對小行者說道:
  “老師父,請息怒少待,我王又差人各處去查了,查着了即送上,决不敢稽留。”小行者道:
  “快去查!不要耽擱工夫,誤了我們的路程。”衆官道:“不敢誤,不敢誤,等我們再去催。”大傢跑出跑進,延挨了半晌,早聽見金鼓喧天,各營的鬼兵鬼將各部,槍刀劍戟,一齊擁至闕下,將小行者圍在當中,大聲叫道:“好大膽的野和尚!偌大乾坤,哪裏不去逃生,卻來此處尋死?快早延頸納命,省得衆人動手。”小行者看了笑道:“多少天神天將,見了我這條金箍棒都魂飛魄散,不敢抵擋;你這一班地獄陰魂,能有多大本領,敢說大話,莫非倚着你們是鬼不怕死?衹恐蕩着鐵棒,又要做鬼中之鬼哩!”衆鬼兵嘈嘈雜雜,哪裏聽得分明。又無隊伍,又不成行列,俱亂滾滾捲將上來。小行者笑道:“我老孫這兩日想是月令不佳,時辰不利,怎麽一班小鬼欺人?”遂將鐵棒丟開,左邊使個黃竜擺尾,右邊使個白虎翻身。一霎時,但聽得神號鬼哭,連金鼓都不聞了。
  此時,黑孩兒太子也在營裏,看見衆鬼兵被小行者打得不象模樣,因吐一口氣,弄起一陣陰風來,颳颳雜雜吹得沙灰彌漫,頃刻天昏地黑,對面俱不見人,耳根頭衹聞得吆喝連天。小行者在陣中,雖賴鐵棒周旋並無刀劍加身,卻黑沉沉不辨東西南北,沒處着力;欲要暫回行宮去報知師父,又不見路徑,心下焦躁,便將身一縱,離地有百十丈高,方纔重見天日。心下想道:“忽然昏暗,雖是鬼弄虛頭,無故韜光,未免太陽有弊,待我去問個明白。”遂一個筋鬥雲趕上昴星道:“老星君,乞暫住紅輪,有事相商。”那昴星回轉頭,衹看見是小行者,便道:“小星按度行天,不敢少歇。不知小聖有何事見教?”小行者道:“竊聞:日無私照,世有同明,為何羅剎國中一時昏暗,有如長夜,莫非星君為他藏拙?”昴星道:“小聖差矣!豈不聞日月雖明,不照覆盆之下。那羅剎乃幽冥鬼國,實太陽不照之方!小星縱有精光,何能透入地底?昏暗之事,須問之鬼王;小星陽神,如何得知?職事在身,不能奉陪,多得罪了。”說罷,竟隨着金烏嚮西飛奔去了。小行者呆想了半晌道:“他雖推辭,卻也說得是。這鬼國昏暗之事,我現放着閻羅老子不去問他,卻去問誰?”那幽冥地府是他的熟路。遂一筋鬥竟闖入酆都,慌得那些夜叉小鬼飛報十王道:“大王,大王!前番那個檢舉弊端的孫小聖又來了。”十王道:“他來必有事故。”一齊迎出殿來。恰好小行者已走到殿前,秦廣王拱進殿內坐定,問道:“聞知小聖已恭喜皈依釋教,又往西行,為何得有閑工夫到此?”小行者道:“果然沒閑工夫,衹因有事請教,故不得不來。”秦廣王道:“小聖學貫天人,愚蒙皆賴開豁,怎麽轉要下問?”小行者道:“別事不敢奉瀆,衹因前日渡河,一時不曾防備,忽然一陣黑風,吹入羅剎國中。不期這國中有個黑孩兒太子,竟將我師弟豬一戒迷倒盜去。我次日訪知,問他國王要人,那國王恃蠻,不但不還我人,又遣許多魔兵陰將將我圍住廝殺。”秦廣王笑道:“那羅剎國的大力王,他是個豪傑出身,怎不知進退!那些魔兵陰將可是小聖的對手?”小行者道:“果然殺我不過,我略將鐵捧展得一展,卻已鬼哭神號。衹可恨他被打急了,衆陰兵攪做一團,弄得陰風修慘,黑霧漫漫,霎時間竟對面不見一人,卻叫我沒法,衹得縱雲頭走了。我想那羅剎國的大力王,雖稱國王,終在鬼簿,畢竟屬列位賢王管轄,故特來相求助一臂之力。”秦廣王道:“小聖分付,敢不領教。但那羅剎國的大力王,雖名為鬼國,卻不生不死,已近半仙。”小行者道:“仙則仙,鬼則鬼,怎麽相近?定有緣故。”秦廣王道:“說起來,衹怕小聖也知道。那大力王就是當初的牛魔王,與你老大聖結拜七弟兄。
  他在翠雲山中興妖作怪,也算一霸。衹因火焰山不惜扇子,惱了老大聖,奏請哪吒太子拿了他見佛,性命幾乎已登鬼籙,幸虧其妻羅剎女修成仙道,欲要拔他同升,因他惡孽甚重,决無登仙之理,欲要聽他墮落,又不見仙傢之妙。故上帝仁慈,將他封為羅剎鬼王,不生不死,自開一國。與我這酆都分毫不相干涉,故不能相助。”小行者道:“列位賢王不要這等推托的幹淨。雖說不相涉,畢竟同一鬼字,聲息相通。我來相求一番,縱不肯出力,有路也指引一條。”秦廣王道:“我輩冥王識見淺薄,哪能指路?除非請問幽冥教主。”小行者道:“正是,我倒忘了!就煩列位賢王領我去請教。”正說不完,早有一個童子捧了一張簡帖,是地藏王菩薩送與孫小聖的。小行者接了,大驚道:“好靈菩薩!怎麽就未卜先知?”展開來一看,衹見上寫着四句頌子道:
  迷卻自在心,黑風吹鬼國。
  念彼觀音力,黑風自消滅。
  小行者看了兩遍,心下疑惑,因送與十王看道:“鬼王作祟,怎麽叫我念起觀音經來?”十王道:“教主既示微文,定有妙義!小聖衹須遵行。”小行者方歡喜,叫童子致谢菩薩。遂別了十王,依舊縱身回羅剎國來。
  此時,一心已註念觀音經,早覺國中的黑氣不甚障眼。因尋着剎女行宮,走進去報與師父道:“快念觀音經。”那時唐長老正望不見小行者回來,在那裏暗想前番火雲樓虧了觀世音菩薩救難。忽聽見小行者叫念觀音經,合着機會,便合掌高聲道:“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纔念得三、五聲,衹見一朵紅雲,直從半空中落到剎女行宮頂上,照得羅剎國中雪亮,那些陰風黑氣,早已消散無餘,逼得許多魔兵東西逃竄。黑孩兒無處存身,衹得逃回潛竜宮去躲藏。不期豬一戒正被綁縛在柱上,忽一陣紅光繚繞,滿身的繩索俱寸寸斷了。一時手腳輕鬆,滿心歡喜,抖抖衣服就奪路往外而奔。正沒處尋門,忽見黑孩兒慌慌張張跑了進來,撞個滿懷。他順手一把拿住道:“好小哥,捆打得我好!恰好冤傢路窄,一般也撞在我手裏。”黑孩兒被捉,嚇得魂飛魄散,要走又掙不脫,衹得大着膽裝腔道:“野和尚休得無禮!我是國王太子。”豬一戒道:“太子,太子,打得你吃屎。”遂提將起來,要往禦階上摜。黑孩兒慌了,極口的亂叫道:“豬老爺饒命!”豬一戒聽了大笑道:“你方纔認得我豬老爺!既要饒命,快送我到行宮去見師父。”太子道:“情願送去,衹求豬老爺放了手好走。”豬一戒搖着頭道:“放不得,放不得!放了你跑進去,深宮內院哪裏尋你?”隨將斷繩子長的撿了幾條接起來,將黑孩兒頸項拴了,用左手牽狗一般牽着,右手卻在殿旁將前番打他的木棒拿了一條,趕着太子道:“快走,快走!”太子沒法,衹得領着他走出宮來。宮裏雖有近侍,看見豬一戒勢頭兇惡,誰敢上前!
  此時,小行者知是菩薩顯靈,見陰氣散盡,正提着鐵捧走出行宮,要問國王討人。恰遇豬一戒牽着太子走來,又驚又喜,忙問道:“兄弟來了麽?師父着實牽挂你哩!快去,快去。這個小哥是誰,牽他來做甚?”豬一戒聽見說師父牽挂他,不及答應,忙走入行宮,叫一聲:
  “師父,我來也!”唐長老正在那裏對着紅光拜謝,忽見豬一戒走來,滿心歡喜,走起身來問道:“你畢竟是誰陷你?”豬一戒牽過太子來道:“就是這個壞人。”唐長老道:“他是甚人?”豬一戒道:“他是國王的太子。”唐長老聽見說是太子,連忙走近前扶住太子道:“既是國王的殿下,還不快些放了!”豬一戒道:“放不得!他雖是太子,卻是我的仇人。”唐長老道:
  “有甚深仇?無非是一時遊戲起的釁端。”豬一戒道:“他孩子傢不知事倒也還可恕,衹是他的娘,婦人心最毒,說我父親曾將他打死,今日要殺我報仇。”唐長老道:“既有前仇,則報不為過,況報又未成,如何復結後怨?冤傢宜解不宜結。還不快放了,稍釋前愆,好打點走路。”豬一戒拗不過師父,衹得將繩索解了道:“我老豬被你拿去,不知打了多少?我拿你來便輕輕放了,好造化,好造化!”黑孩兒感唐長老解放,再三拜謝不題。
  卻說黑孩兒被豬一戒牽來,早有近侍報知,玉面娘娘嚇得魂不附體,啼啼哭哭,與大力王商議要救太子。大力王道:“他一個過路和尚,拿他來做甚?就是拿來,昨日他師兄來尋,還了他也可免禍;你卻苦苦要報什麽舊仇,抵死不還,今日卻惹出這等大禍來,皆是自取,怪不得他人。”娘娘道:“做過的事,埋怨也無用。衹是如今怎生方救得他出來?”大力王道:
  “我當初為妖魔的時節,好逞英雄撒潑;今日既為一國之主,當存一國之體。況這幾個和尚又大有來歷,遣兵與他廝殺,他本事高強,又殺他不過;弄陰霾迷他,他有紅光護衛,卻又迷他不倒。並無他策,惟有伏罪軟求,或者尚可輓回。衹是我為國王,怎肯下氣?”玉面娘娘又撒嬌撒癡大哭道:“你不肯下氣,豈不害了我孩兒性命!”大力王道:“愛妃不必心焦,事己到此,也顧不得體面了。”隨分付備法駕,同娘娘一齊親自到剎女行宮來見求解的和尚請罪。車駕將到行宮,衹見黑孩兒太子早已放了出來。大力王與娘娘看見,細細問故,方知是唐半偈勸勉。王、後二人不勝感激道:“原來這唐長老竟是活佛。”遂下了輦,步行入宮來拜謝,唐長老慌忙迎接答拜。國王要請唐長老到朝裏去款待,唐長老西行心急,立刻叫豬一戒、沙彌牽馬挑擔起身。大力王知留不住,即命法駕親送出西城方回。他師徒們到了城外,見天色依舊陰陰晦晦,正不知去嚮,忽見那朵紅雲又飛在前邊領路。師徒們跟定紅雲,倏忽之間早已脫離鬼國,竟上西方大路。正是:
  收回菩提心,賴有觀音力。
  師徒四衆此去,不知又有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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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第一回 花果山心源流後派 水簾洞小聖悟前因
第二回 旁參無正道 歸來得真師第三回 力降竜虎 道伏鬼神
第四回 亂出萬緣 定於一本第五回 唐三藏悲世墮邪魔 如來佛欲人得真解
第六回 匡君失賢臣遭貶 明佛教高僧出山第七回 大顛僧盡心護法 唐三藏顯聖封經
第八回 大顛僧承恩求解 唐祖師傳咒收心第九回 心猿求意馬 東土望西天
第十回 心明清淨法 棒喝野狐禪第十一回 後因不昧皆前果 外道收回即本傢
第十二回 一戒認親 釘耙歸主第十三回 缺陷留連 葛藤挂礙
第十四回 金有氣填平缺陷 默無言斬斷葛藤第十五回 假沙彌水面陷師 小天蓬河底捉怪
第十六回 弄陰風熱心欲死 灑聖血枯骨回春第十七回 小行者力打截腰坑 老魔王密鋪情欲塹
第十八回 唐長老心散着魔 小行者分身伏怪第十九回 唐長老坐睏火雲樓 小行者大鬧五莊觀
第二十回 黑風吹鬼國 狹路遇冤傢第二十一回 域中夜黑亂魔生潭 底日紅陰怪滅
第二十二回 唐長老逢迂儒絶糧 小行者假韋馱獻供第二十三回 文筆壓人 金錢捉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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