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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王蒙散文隨筆集:忘卻的魅力 》
第22節:俄羅斯八日
王蒙 Wang Meng
工作,本來是可以這樣的啊!
幾十年過去了,再沒有碰到過第二個這樣工作的服務員。海子邊飯館和全國各地的各個飯館一樣,面貌一新。而我,對碰到這樣的服務員卻似乎愈來愈沒有信心了。
四
目光,世界上沒有比目光更有力量而又更費解的了。
在歡呼雀躍的場面裏我看到呆木茫然的目光。在莊重深沉的嗓音後面我看到過傲慢而又閃爍的目光。當然也有謙卑後面的堅毅的目光,玩笑後面的大有深意的目光。
目光比人還難作假。
今年四月份訪問日本的時候,參加了一次在京都舉行的招待會。招待會由著名作傢、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的常務理事司馬遼太郎主持。會上有一位身材苗條的老太太來見我,她長着一頭黑發--也許是染過的。她和我握手,笑着,註視着我說:"戰爭時候,我在華北。"她的漢語說得很慢。"華北"兩個字說得非常沉重。我馬上想起了我的在日本侵略軍占領下的童年經歷,想起"華北"在日本侵華史上的特有的含義。老太太繼續笑着,說不清是苦笑還是喜笑。而她的眼睛那樣深深地、深深地註視着我。慚愧,痛苦,留戀,感慨,友好,認錯……我說不清,而她的"華北"兩個字一下子復活了我的多少塵封已久的記憶!誰知道那一刻我的目光又有多少變化和流露呢?
我永遠忘不了這位纖瘦的老人的目光。我甚至覺得,大老遠的來一趟日本,我就是為了看看這百感交集、感從中來的目光。
1987年2004·俄羅斯八日
一、沒有
沒有。
還是沒有。
終於找不着了啊。
二○○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我坐在俄航的北京--莫斯科航班上,是波音767型客機,而不是伊柳辛或者安東諾夫的型號。我戴上耳機尋找一個哪怕衹是聽着熟悉一點的,沒有蘇聯味道,但是至少有一點俄羅斯民歌味道的歌麯,我找不着。
有意大利歌劇,有百老匯音樂劇,有交響樂,有爵士樂,大概也有俄羅斯的流行歌麯,搖滾風格的,都是我不熟悉的了。
在通嚮莫斯科的路上,我尋找的是自己的往日,這方面的話我已經說過太多,已經不能再說。我想起了"前蘇聯"一詞,本來我覺得莫名其妙,誰不知道蘇聯已經"前"了?加一前字純粹脫褲子放屁。但是在俄航班機上找尋歌麯的經驗使我想起了那種前朝"遺老"的悲哀。我自嘲像是蘇聯的遺老(?)於是從遺老想到"前清",不也是加"前"字的麽?
歷史,使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許多"前"一去不復返了。
但是飛機的服務極好,至少飛機上沒有我國民航上常見的那種飛行小姐紮堆聊天的。飛機起飛十多分鐘了,已經完全平衡地飛行了,空中小姐們仍然緊緊係住安全帶,端坐在特定的位子上,也不是我國或有的那種把最好的座位留給機組人員,先為自己再為人民服務的路子。直到統一宣佈了可以不係安全帶了,她們纔開始走動,厠所也纔開始啓用,這是全球飛行業務中極嚴格的一批人,畢竟是俄羅斯人,沒有中國人那麽"靈活"。
八個半小時以後,到達莫斯科。我弄明白了,莫斯科國際機場旁邊的仍然是密密的令人感覺是原始的大片白樺林,而不是我想象的山毛櫸,像我在《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中描寫過的。我還發現,在俄羅斯畫傢偏愛的風景畫中,樹木,特別是白樺起着主角的作用,例如列維坦的《春天和大水》。我的可憐的美術鑒賞能力和背景,使我喜愛列維坦勝過了法國和荷蘭的大師。
可是,我又迷惑了,介紹說列維坦是立陶宛人,立陶宛在脫離蘇聯和遠離俄羅斯方面是最積極的,它現在已經加入了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還能把列維坦算做俄羅斯畫傢麽?
莫斯科機場的屋頂仍然像是懸挂着金屬易拉罐式的銅狀圓環,像我二十年前看到過的那樣。俄羅斯是一個金屬與林木都多得不得了的地方。"我們祖國多麽遼闊廣大,它有無數田野和森林……"《祖國進行麯》的歌詞完全是事實。這首歌是杜納耶夫斯基作的麯,曾經膾炙人口,中國的"進步"青年無人不唱,頭兩句的旋律還作過莫斯科廣播電臺對外廣播的呼號,響徹全球。當然,機場裏已經大大增加了商業氣氛,而且許多是英語的標志、廣告和霓虹燈,品牌也是國際化了的了,例如耐剋的對號與蘇格蘭威士忌的"紅方""黑方"和更昂貴的"藍方",好像還有維多利亞的秘密牌的女子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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