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臯鶴堂第一奇書金瓶梅   》 第二十回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竹坡 Zhang Zhupo

  【總批:上文金、瓶、梅出身已完。此回衹該寫“冰鑒定終身”可矣。不知作者故欲麯麯折折,作一書以自娛也。若急急忙忙寫去,匆匆忽忽收煞,則不如勿作之為愈也。故必至二十九回,方以“冰鑒”總鎖住。而二十五回一小小樞紐,先煞一煞也。此回與下回,因上文瓶兒傳中波折大多,一斷文字結不住。故接連又用兩回結之也。
  扁內寫玉樓、金蓮,映上文一段,固是束住上文,不知又是為蕙蓮偷期安根也。何則?此回、二十九回,是一氣的文字,內惟講一宋蕙蓮,而蕙連偷期,卻是玉簫作牽綫者。今看他藉金蓮說春梅“幹貓兒頭差事”,入一暗筍,接手玉樓陪說蘭香一引,接手即將玉簫提出。蓋此上瓶兒傳已頓住,此下乃放手寫惠蓮,卻恐直出不化,故又藉現成鍋竈一引,安下根基。下文即藉看房子,將來旺媳婦病,說明在先,隨手結束瓶兒新娶一案,作層次法。下即乃桂姐破綻,引出月娘掃雪;又藉月娘掃雪,引出還席;藉還席時,以便玉簫作綫,蕙蓮蒙愛。文字千麯百麯之妙。手寫此處,卻心覷彼處;因心覷彼處,乃手寫此處。看者不如,乃謂至山洞內方是寫蕙連。豈知《金瓶》一書,從無無根之綫乎。試看他一部內,凡一人一事,其用筆必不肯隨時突出,處處草蛇灰綫,處處你遮我映,無一直筆、呆筆,無一筆不作數十筆用。粗人心知安之!
  寫玉簫來,偏能寫月娘早睡。夫新娶一妾,昨夜上吊,今晚西門拿五鞭入房,月娘為同室之人,乃高枕不問,其與西門上氣,不問可知矣,《金瓶》筆去,每以此等為能。
  瓶兒出見衆人一段,總是刺月娘之心目,使姦險之人,再耐不得也。而金蓮如鬼如蜮,挑挨其中,又隱隱伏後文爭寵之綫。
  內將金蓮妒根,用數語安下。又將瓶兒落套處,一時寫出。使看者不覺心醉,後文欲釋來而不能也。
  寫瓶兒來傢,請客已完。必總敘得幾樁橫財,又將小廝一敘,此總煞之筆。蓋上文至此,不得不一總;下文脫卸另寫,不得不一總也。
  李桂姐,乃玉樓、金蓮、瓶兒襯花樣之人也。看其寫玉樓後,即寫一自院中醉歸,為王婆邀往金蓮處;至娶金蓮後,即寫梳櫳桂姐數段。寫子虛燒靈,又寫桂姐。寫看燈日,又寫桂姐。今瓶兒已來,玉樓、金蓮二人久已來,則襯花樣之人不一冷破,勢必時時照應往院中去。本意藉客陪主,卻反緻主為客纍,奈何不為之敗露哉!蓋恐纏筆費墨,無了休也。而又為娼妓之假,刻骨描寫,為月娘復和作引子。文字之妙,往往不可以一端盡之也。
  一百顆明珠,人人知為後一百回作千裏照應,不知果解其必用此一百顆明珠何哉?我為之逆其志,乃知作者惟恐後人看他的奇書妙文,不能放眼將一百回通前徹扣看其照應,乃用一百顆明珠,刺入看者心目,見得其一百回乃一綫穿采,無一付會易安之筆。而一百回,如一百顆珠,宇宇圓活。又作者自言,皆是我的妙文,非實有其事也。至於珠必梁中書傢帶來,結八月娘夢裏,又見得人自靡常,物非一人可據。今張昔李,俱是空花,不特色本虛無,而百萬金珠變無非幻影也。況梁中書誅,其業亦本非梁中書之物,不知歷千百人而至梁中書之手也。乃無何,粱中書手中之物又入瓶兒之手,瓶兒手中之物扭又入西門之手,且入月娘之手,而月娘夢中,又入雲理守之手。焉知雲理守手中之物,不又歷幾千百人之手,而始遇水遇火,土埋石壓,此珠始同歸於盡哉!乃入梁中書手時,而前千百持殊之人,已煙消雲散,杳無聲形;及入瓶兒手,而梁中書又杳然桃花流水之人矣。子虛勿論,及入西門與月娘之手,而瓶兒又無何紫玉成煙,彩雲易散矣。及入雲裏守之手,而西門之墓木可拱,孝哥月娘又齊作夢中人。然則夢中做夢,又必有繼雲裏守之手者。噫!一百明珠,作者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固欲為世點醒雙珠,使一顆明珠為一頂門針關捩子也。尋常衹以為瓶兒帶來之物,可笑,可笑。
  寫西門自瓶兒來後,收拾小廝,是一段;教丫鬟清唱是一段;開鋪面又一段,皆是失着處。如買小廝,猶之可以。至於開鋪面,乃以金蓮樓上堆藥材,瓶兒樓上堆當物。夫以貯嬌之金屋,作買賣牙行之地,已屬市井不堪。而試想兩婦人居處食息,俱在於此,而一日稱藥尋當,絶不避嫌,其失計為何知?乃絶不計及於此,宜乎有敬濟之蠹暗生於內,而其種種得以生姦者,皆托如尋當物而成。至月娘衹破姦情,敬濟猶抱當物而出。然則“弄一得雙”,西門自失計,月娘之罪,又當減等矣。愚人做事,絶不防微杜漸。壞盡天下大事,皆此等處誤之也。
  寫西門數失後,又接對敬濟說話一段。見得西門一味托大,不知以禮防閑,為處傢者寫一失計之樣也。其數失處,又作伏數段針綫:買小廝,伏後文做官;教丫鬟清唱,伏春梅正色一段;解當,伏平安、吳典恩一段;堆藥材,伏“弄一得雙”一段;囑敬濟,則又總照後文。而百忙中,又為西門臨死一言作遙對,見其至死不知敬濟之為人。總之,愚而不讀書處也。】
  詞曰:
  步花徑,闌幹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被舊傢巢燕,引入窗紗。
  ——右調《歸洞仙》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柔情軟語,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夾批:角門,一。】竊聽消息。他這邊又閉着,止春梅一人在院子裏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兒往裏張覷,【夾批:門縫,二。】衹見房中掌着燈燭,裏邊說話,都聽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潛聽了一回,【夾批:春梅也是聽。故妙。】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夾批:隔門,三。】“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着,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金蓮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纔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夾批:此時乃尚未抱起之時。一手寫兩處,妙妙。】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夾批:西角門,四。】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纔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裏,一處說話,等着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嚮玉樓道:“我的姐姐,衹說好食果子,一心衹要來這裏。頭兒沒過動,下馬威早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順兒他倒罷了。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着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夾批:黑妒婦,必如此,他方暢也。】
  二人正說話之間,衹聽開的角門響,【夾批:角門響,五。】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春梅笑着衹顧走。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纔立住了腳,方說:“他哭着對俺爹說了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金蓮聽了,嚮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裏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夾批:如聞其聲。】及到其間,也不怎麽的。【夾批:寫刻薄嫉妒如畫。】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沒他房裏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毴聲浪顙,【夾批:為馬鞭想起也。】我又聽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這小肉兒,正經使着他,死了一般懶待動旦。若幹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幹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裏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着????擔子走──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兒!”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兒,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夾批:蓋為下蕙蓮,用玉蕭作綫一引也。故下即接玉簫可知。】
  正說着,衹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夾批:不然,想玉簫來此為何。】便道:“三娘還在這裏?我來接你來了。”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夾批:寫玉樓所以獨不受辱,在此也。】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夾批:寫月娘使氣也。】我來前邊瞧瞧,剛纔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裏,怎樣個動靜兒?”金蓮接過來伸着手道:“進他屋裏去,齊頭故事。”【夾批:真刀刀見血之文。】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個教他脫了衣裳跪着,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纔打他。”玉簫道:“帶着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麽挨得?”【夾批:反襯西門行徑不堪也。】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着,衹見春梅拿着酒,小玉拿着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幹恁勾當兒,雲端裏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傢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了,衹是綉春、迎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夾批:角門,六。】獨自宿歇,不在話下。【夾批:玉樓、金蓮 在門外,春梅在門內,忽入一玉簫,又入一小玉,而玉簫、玉樓同去,金梅同歇。文字絶不板。】正是:
  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纔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薫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衹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
  呼。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
  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衹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着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夾批:步步寫瓶兒好酒。又三杯說合之食意也。】方纔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夾批:為一百回作綫,餘詳批捲首。】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傢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鬏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衆人,有這鬏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鬏髻倒有兩三頂,衹沒編這鬏髻。”【夾批:寫西門心口如畫。】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傢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裏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傢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裏,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我知道了。”袖着鬏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鬅着頭,站在東角門首,【夾批:上文西角門,此又出東角門。金、瓶二人,纔合一處,故為分清也。角門,七。一鬅頭,其一夜無眠,妒心可知矣。】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纔出來?”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衹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衹手拉着說道:【夾批:寫影追魂。】“我不好駡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麽,小淫婦兒,衹顧問甚麽!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着,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裏重重的,道:“是甚麽?拿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裏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鬏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鬏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傢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鬏髻多少重?他要打甚麽?”西門慶道:“這鬏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衹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夾批:為“托夢”一回作因。】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甸兒了。”西門慶笑駡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捏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着。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鬏髻,笑着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幹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着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鬏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衹管鬍說!”說着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着。衹見平安來掀簾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麽?”平安道:“爹緊等着哩。”月娘半日纔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裏送香油白米去了。【夾批:月娘好佛,卻從此映出。】平安道:“小的回爹,衹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月娘駡道:“怪奴才,隨你怎麽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月娘便嚮玉樓衆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夾批:映前寄放之物。】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麽?左右有他傢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同在那裏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裏,誰扶侍他?”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傢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闊,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駡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裏,纔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幹直惹人嫌。我當初說着攔你,也衹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夾批:止為收他東西,買他的房子,纔不得不娶他。否則,東西算那一本帳?月娘可惡在此。】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着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裏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衹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裏歇,明日也推在院裏歇,誰想他衹當把個人兒歇了傢裏來,端的好在院裏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竜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兒!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衹當沒漢子,守寡【夾批:豈婦人忍出諸口者?】在這裏。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衆人訕訕的。
  良久,衹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翠蓋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着銀湯瓶,綉春拿着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衆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都為你來!俺每剛纔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嚮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衆人再不敢復言。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着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纍絲鬆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有些抓頭髮,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旁批:味尖。】是揭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傢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傢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許多裏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傢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乡裏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了。”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麽?”李瓶兒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傢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駡道:“怪臭肉每,幹你那營生去,衹顧奚落他怎的?”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雇銀匠傢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裏再教一個和天福兒輪着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裏上宿。”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傢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就來了。官客在捲棚內吃了茶,等到齊了,然後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夾批:稱謂奇極,強如割子由之頭。】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瀋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雲裏守、白賚光。西門慶主位,【旁批:以上十兄弟皆到,特為子虛一痛也。】其餘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着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鬥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夾批:奇絶。】並二位老舅、瀋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了罷。”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每怎麽兒來?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夾批:不倫不次。奇絶。】,先做友,後做親,【眉批:直刺“熱潔”一回。】【夾批:此句更妙。】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着拜見錢在這裏,不白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纔,單管鬍說。”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傢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夾批:可兒。】伯爵故意下席,趕着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桿。”把衆人、四個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邊立着,把眼衹看着他爹不動身。【夾批:可兒。】西門慶無法可處,衹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纔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綉毯,四個唱的,都到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靉靆,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下着金枝綫葉沙緑百花裙,腰裏束着碧玉女帶,腕上籠着金壓袖。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佩叮當,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
  恍似姮嫦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
  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綉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衆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着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蓮嚮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裏?”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奬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裏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夾批:奇絶。然天下確有此厚臉人。】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裏,衹怕勞動着,倒值了多的。”吳月娘衆人聽了,駡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絶。【夾批:描神。】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裏有錢,都亂趨奉着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不樂。衹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盒子盛着,拿到月娘房裏。月娘正眼也不看,駡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裏來做甚麽?”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裏來。”月娘叫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裏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傢對我說,你與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着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癡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纔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傢丫頭,衹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麽的罷!賊強人,【夾批:全無邪意。】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着,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傢,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衹見前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衆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傢。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兒房裏歇了數夜。【旁批:金蓮惱處在此。】別人都罷了,衹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着李瓶兒,又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夾批:輕輕一提。】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傢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僕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衣服首飾妝束起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傢,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鬍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兩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夥計、賁第傳開解當鋪。女婿陳敬濟衹掌鑰匙,出入尋討。賁第傳衹寫帳目,秤發貨物。傅夥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帶着鑰匙,同夥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傢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我若久後沒出,這分兒傢當,都是你兩口兒的。”【夾批:誤事盡是自己。敬濟放膽為姦,亦是此二句成之。】那敬濟說道:“兒子不幸,傢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裏。蒙爹娘擡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衹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傢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客人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吃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道這小夥兒綿裏之針,肉裏之刺。【夾批:又穿插一筍。】
  常嚮綉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峙節傢會茶散的早,未掌燈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了門,衹見天上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來。應伯爵便道:“哥,咱這時候就傢去,傢裏也不收。我每許久不曾進裏邊看看桂姐,今日趁着落雪,衹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祝實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銀子包錢包着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西門慶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了。來到李桂姐傢,已是天氣將晚。衹見客位裏掌着燈,丫頭正掃地。【夾批:妙,做手不疊。】老媽並李桂卿出來,見禮畢,上面列四張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裏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着,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麽桂姐不見?”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傢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傢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眉批:打丁也者,故姓丁也。文字隨手成趣。】販了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裏,瞞着他父親來院中嫖。頭上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纔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後邊第三層一間僻靜小房坐去了。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每慢慢等他。”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攛掇,酒餚蔬菜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衆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時,不妨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着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夾批:絶妙是西門眼中。】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把李傢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嚮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衹要采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鬥起來,慌的藏在裏間床底下,衹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這是俺院中人傢常有的,不妨事,隨他發作叫嚷,你衹休要出來。”老虔婆見西門慶打的不象模樣,還要架橋兒說謊,上前分辨。西門慶那裏還聽他,衹是氣狠狠呼喝小廝亂打,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人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裏上馬回傢。正是:
  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傢伴妻眠。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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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第一奇書序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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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草裏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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