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喻世明言   》 第二十二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      冯梦龙 Feng Menglong

  荷花桂子不胜悲,江介年华忆昔时。
  天目山来孤凤歇,海门潮去六龙移。
  贾充误世终无策,庾信哀时尚有词。
  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
  这一首诗,是张志远所作。只为宋朝南渡以后,绍兴、淳熙年间息兵罢战,君相自谓太平,纵情佚乐,士大夫赏玩湖山,无复恢复中原之志,所以末一联诗说道:“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那时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说不尽许多景致。苏东坡学士有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因此君臣耽山水之乐:忘社稷之忧,恰如吴宫被西施迷惑一般。
  当初,吴王夫差宠幸一个妃子,名曰西施,日逐在百花洲、锦帆泾、姑苏台,流连玩赏。其时有个佞臣伯嚭,逢君之恶,劝他穷奢极欲,诛戮忠臣,以致越兵来袭,国破身亡。
  今日宋朝南渡之后,虽然夷势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赵氏,尚可乘机恢复。也只为听用了几个奸臣,盘荒懈惰,以致于亡。
  那几个奸臣?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秦桧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议,杀害岳飞,解散张、韩、刘诸将兵柄。
  韩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赵汝愚丞相,罢黜道学诸臣,轻开边衅,辱国殃民。史弥远在相位二十六年,谋害了济王竑,专任憸壬以居台谏,一时正人君子贬斥殆荆那时蒙古盛强,天变屡见,宋朝事势已去了七八了。也是天数当尽,又生出个贾似道来。他在相位一十五年,专一蒙蔽朝廷,偷安肆乐;后来虽贬官黜爵,死于木绵庵,不救亡国之祸。有诗为证:奸邪自古误人多,无奈君王轻信何。
  朝论若分忠佞字,太平玉烛永调和。
  话说南宋宁宗皇帝嘉定年间,浙江台州一个官人,姓贾名涉,因往临安府听选,一主一仆,行至钱塘,地名叫做凤口里。行路饥渴,偶来一个村家歇脚,打个中火。那人家竹篱茅舍,甚是荒凉。贾涉叫声:“有人么?”只见芦帘开处,走个妇人出来。那妇人生得何如:面如满月,发若乌云。薄施脂粉,尽有容颜。
  不学妖娆,自然丰韵。鲜眸玉腕,生成福相端严;裙布钗荆,任是村妆希罕。分明美玉藏顽石,一似明珠坠堑渊。随他呆子也消魂,况是客边情易动。
  那妇人见了贾涉,不慌不忙,深深道个万福。贾涉看那妇人是个福相,心下踌躇道:“吾今壮年无子,若得此妇为妾,心满意足矣!”便对妇人说道:“下官往京候选,顺路过此,欲求一饭,未审小娘子肯为炊爂否?自当奉谢。”那妇人答道:“奴家职在中馈,炊爂当然;况是尊官荣顾,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贾涉见他应对敏捷,愈加欢喜。那妇人进去不多时,捧两碗熟豆汤出来,说道:“村中乏茶,将就救渴。”少停,又摆出主仆两个的饭米。贾涉自带得有牛脯、干菜之类,取出嘎饭。那妇人又将大磁壶盛着滚汤,放在卓上,道:“尊官净口。”
  贾涉见他殷勤,便问道:“小娘子尊姓,为何独居在此?”
  那妇人道:“奴家胡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连年种田折本,家贫无奈,要同奴家去投靠一个财主过活。奴家立誓不从,丈夫拗奴不过,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奴家独自守屋。”贾涉道:“下官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未知可否?”那妇人道:“但说不妨。”贾涉道:“下官颇通相术,似小娘子这般才貌,决不是下贱之妇。你今屈身随着个村农,岂不耽误终身?况你丈夫家道艰难,顾不得小娘子体面。下官壮年无子,正欲觅一侧室,小娘子若肯相从,情愿多将金帛赠与贤夫,别谋婚娶,可不两便?”那妇人道:“丈夫也曾几番要卖妾身,是妾不肯。既尊官有意见怜,待丈夫归时,尊官自与他说,妾不敢擅许。”说犹未了,只见那妇人指着门外道:“丈夫回也。”
  只见王小四戴一顶破头巾,披一件旧白布衫,吃得半醉,闯进门来。
  贾涉便起身道:“下官是往京听选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搅扰。”王小四答道:“不妨事。”便对胡氏说道:“主人家少个针线娘,我见你平日好手针线,对他说了,他要你去教导他女娘生活,先送我两贯足钱。这遍要你依我去去。”胡氏半倚着芦帘内外,答道:“后生家脸皮,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饭?不去,不去。”王小四发个喉急,便道:“你不去时,我没处寻饭养你。”贾涉见他说话凑巧,便诈推解手,却分付家童将言语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舍得他往别人家去?”王小四说:“小哥,你不晓得我穷汉家事体。一日不识羞,三日不忍饿。却比不得大户人家,吃安闲茶饭。似此乔模乔样,委的我家住不了。”家童道:“假如有个大户人家,肯出钱钞,讨你这位小娘子去,你舍得么?”王小四道:“有甚舍不得!”家童道:“只我家相公要讨一房侧室,你若情愿时,我撺掇多把几贯钱钞与你。”王小四应允。家童将言语回覆了贾涉。贾涉便教家童与王小四讲就四十两银子身价。王小四在村中央个教授来,写了卖妻文契,落了十字花押。一面将银子兑过,王小四收了银子,贾涉收了契书。王小四还只怕婆娘不肯,甜言劝谕,谁知那妇人与贾涉先有意了。也是天配姻缘,自然情投意合。
  当晚,贾涉主仆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王小四也打铺在外间相伴,妇人自在里面铺上独宿。明早贾涉起身,催妇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饭,央王小四在村中另顾个生口,驮那妇人一路往临安去。有诗为证:夫妻配偶是前缘,千里红绳暗自牵。
  况是荣华封两国,村农岂得伴终年?贾涉领了胡氏住在临安寓所,约有半年,谒选得九江万年县丞,迎接了孺人唐氏,一同到任。原来唐氏为人妒悍,贾涉平昔有个惧内的毛病;今日唐氏见丈夫娶了小老婆,不胜之怒,日逐在家淘气。又闻胡氏有了三个月身孕,思想道:“丈夫向来无子,若小贱人生子,必然宠用,那时我就争他不过了。我就是养得出孩儿,也让他做哥哥,日后要被他欺侮。
  不如及早除了祸根方妙。”乃寻个事故,将胡氏毒打一顿,剥去衣衫,贬他在使婢队里,一般烧茶煮饭,扫地揩台,铺床叠被。又禁住丈夫不许与他睡。每日寻事打骂,要想堕落他的身孕。贾涉满肚子恶气,无可奈何。
  一日,县宰陈履常请贾涉次酒。贾涉与陈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来,相处得极好的。陈履常请得贾涉到衙,饮酒中间,见他容颜不悦,叩其缘故。贾涉抵讳不得,将家中妻子妒妾事情,细细告诉了一遍。又道:“贾门宗嗣,全赖此妇。
  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日后育得一男,实为万幸,贾氏祖宗也当衔恩于地下。”
  陈履常想了一会,便道:“要保全却也容易,只怕足下舍不得他离身。”贾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舍不得处?”陈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身孕,只除如此如此。”乃取红帛花一朵,悄悄递与贾涉,教他把与胡氏为暗记。这个计策,就在这朵花上,后来便见。有诗为证:吃醋捻酸从古有,覆宗绝嗣甘出丑。
  红花定计有堂尊,巧妇怎出男子手?忽一日,陈县宰打听得丞厅请医,云是唐孺人有微恙。待其病痊,乃备了四盒茶果之类,教奶奶到丞厅问安。唐孺人留之宽坐。整备小饭相款,诸婢罗侍在侧。说话中间,奶奶道:“贵厅有许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寒舍苦于无人,要一个会答应的也没有,甚不方便。急切没寻得,若借得一个小娘子与寒舍相帮几时,等讨得个替力的来,即便送还何如?”
  唐氏道:“通家怎说个‘借’字?只怕粗婢不中用。奶奶看得如意,但凭选择,即当奉赠。”
  奶奶称谢了。看那诸婢中间,有一个生得齐整,鬓边正插着这朵红帛花,心知是胡氏。便指定了他,说道:“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唐氏正在吃醋,巴不得送他远远离身,却得此句言语,正合其意,加添县宰之势,丞厅怎敢不从?料道丈夫也难埋怨。连声答应道:“这小婢姓胡,在我家也不多时,奶奶既中意时,即今便教他跟随奶奶去。”当时席散,奶奶告别。胡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随身衣服,跟了奶奶轿子,到县衙去迄。唐氏方才对贾涉说知贾涉故意叹惜。正是:算得通时做得凶,将他瞒在鼓当中。
  县衙此去方安稳,绝胜存孤赵氏宫。
  胡氏到了县衙,奶奶将情节细说,另打扫个房铺与他安息。光阴似箭,不觉十月满足,到八月初八日,胡氏腹痛,产下一个孩儿。奶奶只说他婢所生,不使丞厅知道。那时贾涉适在他郡去检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归,与县宰陈履常相见。
  陈公悄悄的报个喜信与他,贾涉感激不尽,对陈公说,要见新生的孩儿一面。陈公教丫鬟去请胡氏立于帘内,丫鬟抱出小孩子,递与贾涉。贾涉抱了孩儿,心中虽然欢喜,觑着帘内,不觉堕下泪来。两下隔帘说了几句心腹话儿,胡氏教丫鬟接了孩子进去,贾涉自回。自此背地里不时送些钱钞与胡氏买东买西,阖家通知,只瞒过唐氏一人。
  光阴荏苒,不觉二载有余。那县宰任满升迁,要赴临安,贾涉只得将情告知唐氏,要领他母子回家。唐氏听说,一时乱将起来,咶噪个不住,连县宰的奶奶,也被他“奉承”了几句。乱到后面,定要丈夫将胡氏嫁出,方许把小孩子领回。
  贾涉听说嫁出胡氏一件,到也罢了;单只怕领回儿子,被唐氏故意谋害,或是绝其乳食,心下怀疑不决。
  正在两难之际,忽然门上报道:“台州有人相访。”贾涉忙去迎时,原来是亲兄贾濡。他为朝廷妙择良家女子,养育宫中,以备东宫嫔嫱之眩女儿贾氏玉华,已选入数内。贾濡思量要打刘八太尉的关节,扶持女儿上去,因此特到兄弟任所,与他商议。贾涉在临安听选时,赁的正是刘八太尉的房子,所以有旧。贾涉见了哥哥,心下想道:“此来十分凑巧。”
  便将娶妾生子,并唐氏嫉妒事情,细细与贾濡说了。“如今陈公将次离任,把这小孩子没送一头处。哥哥若念贾门宗嗣,领他去养育成人,感恩非浅。”贾濡道:“我今尚无子息,同气连枝,不是我领去,教谁看管?”贾涉大喜,私下雇了奶娘,问宰衙要了孩子,交付奶娘。嘱咐哥哥好生抚养。就写了刘八太尉书信一封,赍发些路费送哥哥贾濡起身。胡氏托与陈公领去,任从改嫁。那贾涉、胡氏虽然两不相舍,也是无可奈何。
  唐孺人听见丈夫说子母都发开,十分象意了。只是苦了胡氏,又去了小孩子,又离了丈夫,跟随陈县宰的上路,好生凄惨,一路只是悲哭,奶奶也劝解他不住,陈履常也厌烦起来。行至维扬,分付水手,就地方唤个媒婆,教他寻个主儿,把胡氏嫁去,只要对头老实忠厚,一分财礼也不要。你说白送人老婆,那一个不肯上桩?不多时,媒婆领一个汉子到来,说是个细工石匠,夸他许多志诚老实。你说偌大一个维扬,难道寻不出个好对头?偏只有这石匠?是有个缘故。常言道:“三姑六婆,嫌少争多。”那媒婆最是爱钱的,多许了他几贯谢礼就玉成其事了。石匠见了陈县宰,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陈履常看他衣衫济楚,年力少壮,又是从不曾婚娶的,且有手艺,养得老婆过活,便将胡氏许他。石匠真个不费一钱,白白里领了胡氏去,成其夫妇,不在话下。
  再说贾涉自从胡氏母子两头分散,终日闷闷不乐。忽一日,唐孺人染病上床,服药不痊,呜呼哀哉死了。贾涉买棺入殓已毕,弃官扶柩而回。到了故乡,一喜一悲:喜者是见那小孩子比前长大,悲者是胡氏嫁与他人,不得一见。正是:花开遭雨打,雨止又花残。
  世间无全美,看花几个欢?却说贾家小孩子长成七岁,聪明过人,读书过目成诵。父亲取名似道,表字师宪。贾似道到十五岁,无书不读,下笔成文。不幸父亲贾涉、伯伯贾濡,相继得病而亡。殡葬已过,自此无人拘管,恣意旷荡,呼卢六博,斗鸡走马,饮酒宿娼,无所不至。不勾四五年,把两分家私荡荆初时听得家中说道:嫡母胡氏嫁在维扬,为石匠之妻;姐姐贾玉华,选入宫中。思量:“维扬路远,又且石匠手艺没甚出产。闻得姐姐选入沂王府中,今沂王做了皇帝,宠一个妃子姓贾,不知是姐姐不是?且到京师,观其动静。”此时理宗端平初年,也是贾似道时运将至,合当发迹。将家中剩下家火,变卖几赏钱钞,收拾行李,径往临安。
  那临安是天子建都之地,人山人海;况贾似道初到,并无半个相识,没处讨个消息,镇日只在湖上游荡,闲时未免又在赌博场中顽耍,也不免平康巷中走走。不勾几日,行囊一空,衣衫蓝缕,只在西湖帮闲趁食。
  一日醉倦,小憩于栖霞岭下,遇一个道人,布袍羽扇,从岭下经过。见了贾似道,站定脚头,瞪目看了半晌,说道:“官人可自爱重,将来功名不在韩魏公之下。”那个韩魏公是韩蕲王讳世忠的,他位兼将相,夷夏钦仰,是何等样功名,古今有几个人及得他!贾似道闻此言,只道是戏侮之谈,全不准信。那道人自去了。
  过了数日,贾似道在平康巷赵二妈家,酒后与人赌博相争,失足跌于阶下,磕损其额,血流满面。虽然没事,额上结下一个瘢痕。一日在酒肆中,又遇了前日的道人,顿足而叹,说道:“可惜,可惜!天堂破损,虽然功名盖世,不得善终矣!”贾似道扯住道人衣服,问道:“我果有功名之分,若得一日称心满意,就死何恨。但目今流落无依,怎得个遭际?富贵从何而来?”道人又看了气色,便道:“滞色已开,只在三日内自有奇遇,平步登天。但官人得意之日,休与秀才作对,切记切记。”说罢,道人自去了。贾似道半信不信。
  看看捱到第三日,只见赌博场中的陈二郎来寻贾似道,对他说道:“朝廷近日册立了贾贵妃,十分宠爱,言无不从。贾贵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刘八太尉往台州访问亲族。你时常说有个姐姐在宫中,莫非正是贵妃?特此报知。果有瓜葛,可去投刘八太尉,定有好处。”贾似道闻言,如梦初觉,想道:“我父亲存日,常说曾在刘八太尉家作寓,往来甚厚;姐姐入宫近御,也亏刘八大尉扶持。一到临安,就该投奔他才是,却闲荡过许多日子,岂不好笑!虽然如此,我身上蓝缕,怎好去见刘八太尉?”心生一计:在典铺里赁件新鲜衣服穿了,折一顶新头巾,大模大样,摇摆在刘八太尉府中去,自称故人之子台州姓贾的,有话求见。
  刘八太尉正待打点动身,往台州访问贾贵妃亲族。闻知此言,又只怕是冒名而来的。唤个心腹亲随,先叩来历分明,方准相见。
  不一时,亲随回话道:“是贾涉之子贾似道。”刘八太尉道:“快请进。”原来内相衙门,规矩最大。寻常只是呼唤而已,那个“请”字,也不容易说的,此乃是贵妃面上。当时贾似道见了刘八太尉,慌忙下拜。太尉虽然答礼,心下尚然怀疑。细细盘问,方知是实。留了茶饭,送在书馆中安宿。
  次早入宫,报与贾贵妃知道。贵妃向理宗皇帝说了,宣似道入宫,与贵妃相见。说起家常,姐弟二人,抱头而哭。贵妃引贾似道就在宫中见驾,哭道:“妾只有这个兄弟,无家无室,伏乞圣恩重瞳看觑。”理宗御笔,除授籍田令。即命刘八太尉在临安城中,拨置甲第一区;又选宫中美女十人,赐为妻妾;黄金三千两,白金十万两,以备家资。
  似道谢恩已毕,同刘八太尉出宫去了。似道叮嘱刘八太尉道:“蒙圣恩赐我住宅,必须近西湖一带,方称下怀。”此时刘八太尉在贵妃面上,巴不得奉承贾似道,只拣湖上大宅院,自赔钱钞,倍价买来,与他做第宅,奴仆器用,色色皆备。次日,宫中发出美女十名,贵妃又私赠金银宝玩器皿,共十余车。似道一朝富贵,将百金赏了陈二郎,谢了报信之故;又将百金赏赐典铺中,偿其赁衣。典铺中那里敢受?反备盛礼来贺喜。自此贾贵妃不时宣召似道入宫相会,圣驾游湖,也时常幸其私第,或同饮博游戏,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幸无比。
  似道恃着椒房之宠,全然不惜体面,每日或轿或马,出入诸名妓家。遇着中意时,不拘一五一十,总拉到西湖上与宾客乘舟游玩。若宾客众多,分船并进。另有小艇往来,载酒肴不绝。你说贾似道起自寒微,有甚宾客?有句古诗说得好,道是:“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贾似道做了国戚,朝廷恩宠日隆,那一个不趋奉他?只要一人进身,转相荐引,自然其门如市了。文人如廖莹中、翁应龙、赵分如等,武臣如夏贵、孙虎臣等,这都是门客中出色有名的,其余不可尽述也。
  一日,理宗皇帝游苑,登凤皇山,至夜望见西湖内灯火辉煌,一片光明。向左右说道:“此必贾似道也。”命飞骑探听,果然是似道游湖。天子对贵妃说了,又将金帛一车,赠为酒资。以此似道愈加肆意,全无忌惮。诗曰:天子偷安无远猷,纵容贵戚恣遨游。
  问他无赛西湖景,可是安边第一筹?那时宋朝仗蒙古兵力,灭了金人。又听了赵范、赵葵之计,与蒙古构难,要守河据关,收复三京。蒙古引兵入寇,责我败盟,准汉骚动,天子忧惶。贾似道自思无功受宠,怎能勾超官进爵?又恐被人弹议。要立个盖世功名,以取大位,除非是安边荡寇,方是目前第一个大题目。乃自荐素谙韬略,愿往淮扬招兵破贼,为天子保障东南。理宗大喜,遂封为两淮制置大使,建节淮扬。贾似道谢恩辞朝,携了妻妾宾客,来淮扬赴任。
  三日后,密差门下心腹访问生母胡氏,果然跟个石匠,在广陵驿东首住居。访得亲切,回复了似道,似道即差轿马人夫摆着仪从去迎接。本衙门听事官率领人夫,向胡氏磕头,到把胡氏险些唬倒。听事官致了制使之命,方才心下安稳。胡氏道:“身既从夫,不可自专。”急教人去寻石匠回家,对他说了。石匠也要跟去,胡氏不能阻当,只得同行。胡氏乘轿在前,石匠骑马在后,前呼后拥,来到制使府。似道请母亲进私衙相见,抱头而哭。算来母子分散时,似道止三岁,胡氏二十余岁,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才会面相识,岂不伤感?似道闻得石匠也跟随到来,不好相见。即将白金三百两,差个心腹人伴他往江上兴贩。暗地授计,半途中将石匠灌醉,推坠江中,只将病死回报,胡氏也感伤了一常自此母子团圆,永无牵带。
  似道镇守淮扬六年,侥幸东南无事。天子因贵妃思想兄弟,乃钦取似道还朝,加同枢密院事。此时丁大全罢相,吴潜代之。那吴潜号履斋,为人豪隽自喜,引进兄弟,俱为显职。贾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飞谣,教宫中小内侍于天子面前歌之。谣云:大蜈公,小娱公,尽是人间业毒虫。
  夤缘攀附百虫丛,若使飞天便食龙。
  天子闻得,乃问似道云:“闻街坊小儿尽歌此谣,主何凶吉?”似道奏道:“谣言皆荧惑星化为小儿,教人间童子歌之。
  此乃天意,不可不察。‘蜈’与‘吴’同,以臣愚见推之,‘大娱公,小娱公’,乃指吴潜兄弟,专权乱国。若使养成其志,必为朝廷之害。陛下飞龙在天,故天意以食龙示警。为今之计,不若罢其相位,另择贤者居之,可以免咎。”天子听信了,即命翰林草制,贬吴潜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职。似道即代吴潜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刘宗申,日夜拾摭其短。吴潜被逼不过,伏毒而死。此乃似道狠毒处。
  却说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围鄂州、襄阳一带,人情汹惧。枢密院一日间连接了三道告急文书,朝廷大惊,乃以贾似道兼枢密使京湖宣抚大使,进师汉阳,以救鄂州之围。似道不敢推辞,只得拜命。闻得大学生郑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于门下。郑隆素知似道奸邪,怕他难与共事,乃具名刺,先献一诗云: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
  劝君高着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这首诗明说似道位高望重,要他虚己下贤,小心做事。他若见了诗欣然听纳,不枉在他门下走动一番。谁知似道见诗中有规谏之意,骂为狂生,把诗扯得粉碎,不在话下。
  再说贾似道同了门下宾客,文有廖莹中、赵分如等,武有夏贵、孙虎臣等,精选羽林军二十万,器仗铠甲,任意取办,择日辞朝出师,真个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不一日,来到汉阳驻扎。
  此时,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将破,似道心胆俱裂,那敢上前?乃与廖莹中诸人商议,修书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诣蒙古营中,求其退师,情愿称臣纳币。忽必烈不许,似道遣人往复三、四次。适值蒙古主蒙哥死于合州钓鱼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无心恋战,遂从似道请和,每年纳币称臣奉贡。两下约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丧即位。
  贾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归,鄂州围解,遂将议和称臣纳币之事瞒过不题,上表夸张己功。只说蒙古惧己威名,闻风远遁,使廖莹中撰为露布,又撰《福华编》,以记鄂州之功。
  蒙古差使人来议岁币,似道怕他破坏己事,命软监于真州地方。只要蒙蔽朝廷,那顾失信夷虏?理宗皇帝谓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诏褒美,加似道少师,赐予金帛无算,又赐葛岭周围田地,以广其居,母胡氏封两国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兴功臣自任,居之不疑。日夕引歌姬舞妾,于湖上取乐。四方贡献,络绎不绝。凡门客都布置显要,或为大郡,掌握兵权。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词颂美者,以数千计。似道一一亲览,第其高下,一时传诵誊写,为之纸贵。时陆景思《八声甘州》一词,称为绝唱。词云:满清平世界,庆秋成,看斗米三钱。论从来,活国抡功第一,无过丰年。办得民间安饱,余事笑谈间。若问平戎策,微妙难传。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园。有茶炉丹灶,更有钓鱼船。觉秋风未曾吹着,但砌兰长倚北堂萱。千千岁,上天将相。平地神仙。
  其他谄谀之词,不可尽述。
  一日,似道同诸姬在湖上倚楼闲玩,见有二书生,鲜衣羽扇,丰致翩翩,乘小舟游湖登岸。傍一姬低声赞道:“美哉,二少年!”似道听得了,便道:“汝愿嫁彼二人,当使彼聘汝。”
  此姬惶恐谢罪。不多时,似道唤集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似道说道:“适间某姬爱湖上书生,我已为彼受聘矣。”众姬不信,启盒视之,乃某姬之首也,众姬无不股栗。其待姬妾惨毒,悉如此类。又常差人贩盐百般,至临安发卖。太学生有诗云:昨夜江头长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似道又欲行富国强兵之策,御史陈尧道献计,要措办军饷,便国便民,无如限田之法。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数。某等官户止该田若干,其民户止该田若干。余在限外者,或回买,或派买,或官买。回买者,原系其人所卖,不拘年远,许其回赎。派买者,拣殷实人户,不满限者派去,要他用价买之。官买者,官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顾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绪,然后各路照式举行。大率回买、派买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价抽税入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买,又未免亏损原价。浙中大扰,无不破家者,其时怨声载道。太学生又诗云:胡尘暗日鼓鼙鸣,高卧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贾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将自己浙田万余亩入官为公田。朝中官员要奉承宰相,人人闻风献产。翰林院学士徐经孙条具公田之害,似道讽御史舒有开劾奏罢官。又有著作郎陈著亦上疏论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寻事黜之于外。公田官陈茂濂目击其非,弃官而去。又有钱塘人叶李者,字太白,素与似道相知,上书切谏。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于漳州。自此满朝钳口,谁敢道个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书查勘买卖来历,及质对四址明白。若对不来时,即系欺诳,没入其田。这便是推排。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余,即名隐匿田数,也要没入,这便是打量。行了这法,白白的没入人产,不知其数。太学生又有诗云: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河寸寸量。
  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
  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道过江南,泥墙粉壁,右具在前。述何县何乡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气象萧条,生灵憔悴,经界从来未必然。惟何甚,为官为己,不把人怜?思量几许山川,况土地、分张又百年。西蜀壥岩,云迷鸟道;两淮清野,日警狼烟。宰相弄权,奸人罔上,谁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须经理,万取千焉。
  似道屡闻太学生讥讪,心中大怒,与御史陈伯大商议,奏立士籍。凡科场应举及免举人,州县给历一道,亲书年貌世系及所肆业于历首,执以赴举。过省参对笔迹异同,以防伪滥。乃密令人四下查访,凡有词华文采,能诗善词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谤,就于参对时寻其过误,故意黜罢。由是谄谀进身。文人丧气。时人有诗云:戎马掀天动地来,荆襄一路哭声哀。
  平章束手全无策,却把科场恼秀才。
  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士籍令行,条件分明,逐一排连。问子孙何习?父兄何业?明经词赋?右具如前,最是中间,娶妻某氏,试问于妻何与焉?乡保举,那堪着押,开口论钱。祖宗立法于前,又何必、更张万万千算行关改会,限田放籴;生民调瘁,膏血俱--f。只有士心,仅存一脉,今又艰难最可怜。谁作俑?陈伯大附势专权!
  陈伯大收得此词,献与似道。似道密访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辈所为,乘理宗皇帝晏驾,奏停是年科举。自此太学、武学、宗学三处秀才,恨入骨髓。其中又有一班无耻的,倡率众人,称功颂德。似道欲结好学校,一一厚酬。一般也有感激贾平章之恩,愿为之用的。此见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论不伸,也不在话下。
  却说理宗皇帝传位度宗,改元咸淳。那度宗在东宫时,似道曾为讲官,兼有援立之恩。及即位,加似道太师,封魏国公。每朝见,天子必答拜,称为师相而不名。又诏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议事,其余听从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决。
  当时传下两句口号,道是: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马廷鸾、枢密使叶梦鼎,于湖中饮酒。似道行令,要举一物,送与一个古人,那人还诗一联。似道首令云:我有一局棋,送与古人弈秋。弈秋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廷鸾云: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吕望。吕望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叶梦鼎云:我有一张犁,送与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似道见二人所言,俱有讥讽之意,明日寻事,奏知天子,将二人罢官而去。
  那时蒙古强盛,改国号曰元,遣兵围襄阳、樊城,已三年了,满朝尽知,只瞒着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国势将危,乃汲汲为行乐之计。尝于清明日游湖,作绝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
  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穷工极巧。凡民间美色,不拘娼尼,都取来充实其中。闻得宫人叶氏色美,勾通了穿宫太监,径取出为妾,昼夜淫乐无度。又造多宝阁,凡珍奇宝玩,百方购求,充积如山。每日登阁一遍,任意取玩,以此为常。有人言及边事者,即加罪责。
  忽一日,度宗天子问道:“闻得襄阳久困,奈何?”似道对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语?”天子道:“适有女嫔言及,料师相必知其实。”似道奏云:“此讹言,陛下不必信之。万一有事,臣当亲率大军,为陛下诛尽此虏耳。”说罢退朝。似道乃令穿宫太监,密查女嫔名姓,将他事诬陷他,赐死宫中。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堪笑当时众台谏,不如女嫔肯分忧。
  自宫嫔死后,内外相戒,无言及边事者。养成虏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闲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旁室数百间,招致方术之士及云水道人,在内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与术士道人谈讲。门客中献词,颂那半闲堂的极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为似道所称赏,词云:天上摘星班,青牛度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
  轩冕倘来间,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
  有一术士,号富春子,善风角鸟占。贾似道招之,欲试其术,问以来日之事。富春子乃密写一纸,封固嘱道:“至晚方开。”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间于船头送客,偶见明月当头,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二句。时廖莹中在旁说道:“此际可拆书观之矣。”纸中更无他事,惟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八个字。似道大惊,方知其术神验,遂叩以终身祸福。富春子道:“师相富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
  原来似道少时,曾梦自己乘龙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阳”二字。“荥阳”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无一姓郑者。
  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说道:“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作“奇”字。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十余方死。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颠死数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丧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三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绵州。
  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许终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应命,入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不如居中以运天下,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
  恭宗闻报,大惊,对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于是下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其明年为恭宗皇帝德祐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水陆并进。
  领着两个儿子,并妻妾辎重,凡百余舟。门客俱带家小而行。
  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势破了池州。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步军招讨使孙虎臣,水军招讨使夏贵,都是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其实原没有张、韩、刘、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X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步军都四散奔溃。阿--X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水军不降,更待何时?”水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不想厮杀,只想逃命。一时乱将起来,舳舻簸荡,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夏贵道:“诸军已溃,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
  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欲血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到次日,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者。只听得骂声嘈杂,都道:“贾似道奸贼,欺蔽朝廷,养成贼势,误国蠹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又听得说道:“今日先杀了那伙奸贼,与万民出气。”说声未绝,船上乱箭射来,孙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船躲避,走入扬州城中,托病不出。
  话分两头。却说右丞相陈宜中,平昔谄事似道,无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宜中见翁应龙奔还,问道:“师相何在?”应龙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于乱军之中,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乞族诛以谢天下。于是御史们又趋奉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误国,乃下诏暴其罪,略云: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阃外之寄,律尤重于丧师。具官贾似道,小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两朝,曾无一善。变田制以伤国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
  至于寇逼,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姑示薄罚,俾尔奉祠。呜呼!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可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闻似道褫职,特造府中问慰。相见时一言不能发,但索酒与似道相对痛饮,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罢。莹中回至寓所,遂不复寝,命爱姬煎茶,茶到,又遣爱姬取酒去,私服冰脑一握。那冰脑是最毒之物,胀之无不死者。药力未行,莹中只怕不死,急催热酒到来,袖中取出冰脑,连进数握。爱姬方知吃的是毒药,向前夺救,已不及了,乃抱莹中而哭。莹中含着双泪,说道:“休哭,休哭!
  我从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贵,今日事败,得死于家中,也算做善终了。”说犹未毕,九窍流血而死。可怜廖莹中聪明才学,诗字皆精,做了权门犬马,今日死于非命。诗云:不作无求蚓,甘为逐臭蝇。
  试看风树倒,谁复有荣藤?再说贾似道罢相,朝中议论纷纷,谓其罪不止此。台臣复交章劾奏,请加斧钺之诛。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谪为高州团练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其田产园宅,尽数籍没,以充军饷。谪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醮,乃自撰青词祈祐,略云:老臣无罪,何众议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适当悬弧之旦,预陈易箦之词。窃念臣似道际遇三朝,始终一节,为国任怨,遭世多艰。属丑虏之不恭,驱孱兵而往御。士不用命,功竟五成。
  众口皆诋其非,百喙难明此谤。四十年劳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离,犹恐置霍光于赤族。
  仰惭覆载,俯愧劬劳。伏望皇天后土之鉴临,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宫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故宋时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定有个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独有一位官员,慨然请行。那官员是谁?姓郑名虎臣,官为会稽尉,任满到京。
  此人乃是太学生郑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衔恨在心,无门可报,所以今日愿去。朝中察知其情,遂用为监押官。
  似道虽然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却记得幼年之梦,和那富春子的说话,今日正遇了姓郑的人,如何不慌!临行时,备下盛筵,款待虎臣。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称他是天使,自称为罪人,将上等宝玩,约值数万金献上,为进见之礼;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的哀诉,述其幼时所梦,“愿天使大发菩萨之心,保全蝼蚁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报。”说罢,屈膝跪下。郑虎臣微微冷笑,答应道:“团练且起,这宝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银财宝,尚十余车,婢妾童仆,约近百人。虎臣初时并不阻当,行了数日,嫌他行李太重,担误行期,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其金宝之类,一路遇着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约行半月,止剩下三个车子,老年童仆数人,又被虎臣终日打骂,不敢亲近。似道所坐车子,插个竹竿,扯帛为旗,上写着十五个大字,道是“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似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郑虎臣凌辱,不可尽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字,大呼:“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似道只道是个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因为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惭满面,下车施礼,口称得罪。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词云: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了谓所谮,贬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厓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
  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今日叶李词中,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
  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犬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不绝。似道流泪不止。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真个是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
  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迎接,看见光景凄凉,好生伤感。又见郑虎臣颜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欲请似道同坐。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到教赵分如过意不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他好死却不肯死。”赵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似道看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你父亲中恶,快来看视。”儿子见老子身死,放声大哭。虎臣奋怒,一槌一个,都打死了。却教手下人拖去一边,只说逃走去了。虎臣投槌于地,叹道:“吾今日上报父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就用随身衣服,将草荐卷之,埋于木绵庵之侧。埋得定当,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
  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见他凶狠,那敢盘问?只得依他开病状,申报各司去迄。直待虎臣动身去后,方才备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为文祭之。辞曰:呜呼!履斋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哀哉,尚飨!
  那履斋是谁,姓吴名潜,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贾似道谋代其位,造下谣言,诬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却教循州知州刘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下贬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绵庵,比吴潜之祸更惨。这四句祭文,隐隐说天理报应。赵分如虽然出于似道门下,也见他良心不泯处。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既贬之后,家私田产,虽说入官,那葛岭大宅,谁人管业?高台曲池,日就荒落,墙颓壁倒,游人来观者,无不感叹,多有人题诗于门壁。今录得二首,诗云: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辉煌。
  底知事去身宜去?岂料人亡国亦亡?理考发身端有自,郑人应梦果何祥?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满画墙。
  又诗云:事到穷时计亦穷,此行难倚鄂州功。
  木绵庵里千年恨,秋壑亭中一梦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叶落鸟呼风。
  客来不用多惆怅,试向吴山望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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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第三卷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第四卷 闲云年庵阮三冤债第五卷 穷马周遭际卖缒(食旁)媪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第七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第八卷 吴保安弃家赎友第九卷 裴晋公义还原配
第十卷 膝大尹鬼断家私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二卷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第十三卷 张道陵七试赵升第十四卷 陈希夷四辞朝命第十五卷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
第十六卷 范巨卿鸡黍死生交第十七卷 单符郎全州佳偶第十八卷 杨八老越国奇逢
第十九卷 杨谦之客舫遇侠僧第二十卷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第二十一卷 临安里钱婆留发迹
第二十二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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