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红楼艺术   》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诗      Zhou Ruchang

  在西方,读者只能看《红楼》的外文译本。他们的反应,对书中的那么多的诗,难以理解,感到厌烦。例如在英国的一部“百科”将的第15版中介绍《红楼梦》,就明言那些没完没了的“诗论”,令人生厌!在中国自身,也有人批评雪芹小说中的诗都是“劣诗”,还引起了争议反驳。这种种现象,是怎么回事?应当如何看待?
  
  归根结底,这还是一个了解中华文化的大课题。第一,他们不知诗在中国的地位与“性质”,作用与力量。诗是中华人交往的一个重要方式,比“尺牍”、“电传”重要得多。第二,他们不知道那也不光是文人墨客的事,民间妇女,祖传的故事,很多是运用“云诗”(“吟”诗的讹音)、对诗、赛诗、用诗排难解纷,用诗缔结良缘……,小孩子听了兴味盎然,没有什么“惹厌”发生的可能。第三,他们更不知道中国的文化家庭中,常常出现一门才女,姊妹姑嫂、长辈少妾,同吟共咏的“诗迷”门风,这并非罕见之事〔1〕。第四,最最要紧的一点,是他们不能也无法懂得汉文字文学中诗词一门作品的极大的特点——全由那个独特的语文的语法、形相、音律等等而决定的、产生的特殊的艺术美和深入人心的巨大魅力——这些,一经译成根本悬殊的外文之后,原美尽失,只剩一下一些“可笑”的“字典式”的“字义”,那给人的“感觉”就“不堪设想”了!
  
  但是,我们此际来谈这些,还不是为了就诗论诗。而还要讲解雪芹怎样运用诗(包括它的各种变相,如对联、酒令、谜语等等形态)来为他的小说艺术增添异彩。
  
  如今我不拟逐一详列,免得太繁,只单举一例。
  
  那是宝玉搬入大观园之后,快活满足,尽情享受之时,曾作过四首即事诗,体乃七言律,时分四季。其词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默默花愁为我填。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此《春夜即事》诗也。这诗“劣”吗?尤其是颈腹二联。十三岁的荣府哥儿作的呀!自然难说就能与李商隐比美,可也总算“难为了他”吧?再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簾卷朱楼罢晚妆。
  
  此《夏夜即事》诗也。别的且慢表,只看那中间两联将麝月、檀云、琥珀、玻璃四个丫餐的名字巧妙运入句内,何等自然贴切。一结二句,风致特胜。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此《秋夜即事》诗也。若说这也是“劣”诗,只怕稍欠公平。虽不敢说是清新俊逸,也自潇洒风流。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蘮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此《冬夜即事》诗也。写的诗境还是那么好,四首之末,亦绝不见笔弱才尽之态,神完气足。以我个人拙见而论,“舒金凤”颐展绣衾之佳句,但“落翠花”者何也?便似稍晦,或有深意,我尚未明。但第五句暗用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写那种高雅孤秀的东方文化女流的神采风度,来喻写《红楼》中人物,却是极为精采而又含蕴。
  
  这些闲言表过,言归正传——就要问了:他写这四首诗,安排在这个地方,用意何在呢?
  
  我请你注意思索几点:
  
  第一,为什么不作四时白日即事诗,而单作“夜”诗?
  
  第二,为什么在四首诗中,“霞峭云幄”、“抱衾金凤”、“锦蘮鹴衾”就三次特写夜里的豪华精美的“铺盖”(被褥)?
  
  第三,为什么四首诗中,“鹦鹉唤茶”、“荷杯倾露”、“不眠酒渴’、“拨烟烹茶”、“侍儿试茗”、“扫雪烹茶”这么多的“饮事”?
  
  我这三大问题,请你先答。答出来,太好了。答不出,只得听拙论一讲。其说如下:
  
  原来,这并不是什么“即事”,而是我开头提出的“伏脉千里”范围中的又一奇绝的手法!
  
  宝玉此时作的“享乐”之诗,实际上是在遥遥地射伏着他自己日后的“受苦”之境。这大约也可以算在戚蓼生所说的“写此而注彼,目送而手挥”的令人惊异不置的新奇笔法之内。在雪芹原著中,当读者阅书至后半时,看到的并不是今甘流行的程、高篡改本那样子,而是贾府彻底败毁了,大观园成了荒墟废土,宝玉落难了,无衣无食,也无住处。他与“更夫”为伍——或是本人充当了此役,或是无以为生,最后替更夫打更,然后谋求一个借寓栖身之地。
  
  更夫有什么稀奇吗?没有稀奇,但“不寻常”,他们是昔时最穷最苦的人,五冬六夏,职业是为人巡夜打更。“更”是夜伺报时的古法,将一夜分为五个更次,宫中特殊,要打六更,专名叫做“虾蟆更”(也换言“蛙更”)。一般人们安眠热寝中,总是在那最寂静的夜空里传来清脆达远的柝声,柝是木头做的,中空,道理与木鱼相似,俗称“梆子”。柝声总是由远渐近,近在耳边了,然后又由近而远,渐渐地听不到了——但他又会有规律地循环转回来。那时候,人们大致是初更开始夜息,室内活动,三更为夜深,一般都入睡了。五吏开始渐渐破晓,早作之人即起床了。而更夫则要轮班巡夜,他们穿着最破烂的衣裳(夜里没人去“看”那“服装”),腰里挂着响铃、一动就响,手里不停地击柝,也有专打着灯笼的,叫做“帮更的”。尤其在隆冬寒夜,苦不堪言。但最苦的还是他们的住处:更房,冬季无火,无有足够御寒铺盖,只有稻草、鸡毛等物,厚积于地},打更回屋,卧于其中取“暖”……。
  
  日后的宝玉,深谙了这种“生活”滋味。怡红院中,绛芸轩里,茜纱窗下,百种温馨(不但“即事”诗,前章引录的那回晴雯、麝月冬闺夜起的氛围,令人如身在境中矣),最精美的衾裯毯蘮,最可口的荷露雪茶,侍儿的服奉笑语,沉烟檀雾的馥氛,翠钿宫镜的光影……,一切一切,日后俱化云烟,如同远梦,——更房的苦况,与之构成了人间世的最强烈对比的两种“境界”!
  
  当读者看书看到宝玉受苦时,再回顾这四首“即事”诗,方才如雷轰电掣、冰雪泼头一般地恍然大悟!一面为宝玉的身世处境感泣,一面为雪芹的艺术笔法惊叹!
  
  宝玉“帮更”时,渴极了,连一滴水也没得可饮。这就又是“即事”诗里再三再四特写茶汤酒露的奥秘之所在。
  
  宝玉真的落到那种地步了吗?谁说的?有何为证?莫随意附会,信口编造。
  
  不是附会,也无编造,有书证,有人证。——本书为讲艺术,原不涉考证,今为取信于读者,略列一二。
  
  书证的发现与存在,最早见于甫塘逸士的《续阅微草堂笔记》。其文云:
  
  《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吾辈尤喜阅之。然自百回以后,脱枝失节,终非一人手笔。戴君诚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籍没后,均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闻吴润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时未曾谈及。侯再踏软红,定当假而阅之,以扩所未见也。
  
  此书证也。人证则是杭州大学姜亮夫教授《我读红楼梦》所传:其少时在北京孔德中学图书馆见一钞本(我后托友人询知尚能忆为十六册),所叙宝、湘重会时,是为更夫之宝玉将巡更所执灯笼置桥栏上小憩,而湘云在舟中,见其灯,识为荣府旧物,遂问之,聆声识为宝玉。
  
  这样,我就要提醒读者:你可还记得我在前章讲到香菱咏月诗(第三稿)的颈联吗——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那儿出现了更柝之隐隐远影与微音(其实“隔巷蟆更”那句,早已透露了)。
  
  《冬夜即事》诗中还有重要的一句:
  
  女奴翠袖诗怀冷。
  
  怪哉!怡红院中从未闻晴、麝、纹、痕等丫鬟中有一个女诗人此何谓也?原来又有奇妙——也是清代人陈其泰,在他的“桐花凤馆”《红楼》批点本中,有一段记载他祖父陈石麟在乾隆时于吴菘圃(璥)相国(大学士的别称)家见一钞本〔2〕,宝、湘重会后,于贫苦中值除夕守岁,二人遂感今追昔,对饮联句,用的韵就是第七十六回凹晶馆中秋黛、湘联句的原韵!他祖父极赏其中几联警句,常常自己背诵击节〔3〕。
  
  这才明白,那“女奴”正遥注日后的湘云而隐伏了暗笔,因为湘云大约是由于其家也同时获罪,籍没作了奴婢(一条资料说是“佣妇”,亦即此义也),与沦为乞丐当是先后阶段的不同。
  
  这就是《红楼》艺术中运用诗的形式的一个最有代表性的例子。那些批评《红楼》诗“劣”与可“厌”的人们,当然没有想到雪芹设置在书中的诗,既“是”诗,又“不止是”诗。孤立、片面地“赏”他的这种奇诗,所见自然是毫厘千里了。
  
  〔1〕可参看拙著《曹雪芹小传》所举略例。
  
  〔2〕按陈石麟,生于乾隆十九年(1754)甲戌,即甲戌本《石头记》书之年,与雪芹为同时人。吴璥官至协办大学士,故称“相国”。此据徐恭时先生赐示,他推考吴得此珍本,当在乾隆四十八年左右。即在程、高伪全本印行之前十多年。
  
  〔3〕请参看拙著《红楼梦与中华文化》卷末附录。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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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自序解题第一章 《红楼》文化有“三纲”
第二章 “奇书文体”与《红楼》“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摄像机第四章 脱胎·摄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两声 一手二牍第六章 巨大的象征第七章 伏脉千里 击尾首应
第八章 勾勒·描写·积墨第九章 “奇书”之“秘法”第十章 “补遗”与“横云断岭”
第十一章 怡红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诗化”的要义第十三章 热中写冷 细处观大
第十四章 冬闺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众生皆具于我
第十七章 两次饯花盛会第十八章 鼓音笛韵(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韵(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诗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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