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是農民   》 暗戀(3)      賈平凹 Gu Pingao

  我們的戀情,發展到此即是最高潮了。這是一開始就註定不能成功的戀愛,以後在苗溝水庫工地上,戀情還在繼續,但直至我離開農村來到西安讀書。兩個人的關係都沒有說破。大學暑假探親時僅僅在路上見過一面,她已經是別人的媳婦了,而且廝跟着她的侄女。我們衹說過幾句話,從此幾十年沒有遇見過。現在的社會一切都在速成着,包括愛情。有人告訴我,他們報社曾調查過100名未結婚的女孩子,竟有87人坦然地承認她們有過性的體驗,且不是同一個男朋友。但也說:“沒有刻骨銘心的快樂和痛苦,記不住什麽細節了。”我羨慕着
  她們,也幸運着我的經歷。歡樂和煩惱是生命的基本內容。作為人,就是要享受歡樂也要享受煩惱,而苦難構成了我們這50年代出生的人的命運。拯救苦難惟一的是愛情,不管它的結局如何。在漫長的有生之途,我們是一頭老牛了,反芻的總是甜蜜。前幾年流行於城市大街小巷的歌麯《小芳》,雖然我在厭惡着歌麯是唱那個拋棄了真情過後又有一絲淡淡的懺悔的男人,可每當聽人唱起,卻也想起了那個我本不是她的叔,她卻口口聲聲叫我叔的女子。古人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成。古人說這話的時候其意是要批評的,但人的本性裏確有一種珍貴得不到的東西的秉分。初戀常常是失敗的,而事過境遷,把人性中的弱點轉化成了一種審美,這就是初戀對於人到中年者的意義。每個人都要戀愛,每一本書裏都寫着愛情的故事,所以,我的這一段初戀並不足誇,我也不願意將在鄉下的5年寫成苦難加愛情的內容。炫耀失敗的戀愛是一個事業成功的人的話題。我或許有虛名,但我並未成功,我之所以記錄着這件事,因為這段生活無法回避它。如今,或許我已經要老起來了,和我的孩子在一起,喜歡講述往事。孩子說:“爸爸真可憐!是誰製造了這種罪惡的深淵?是‘文化大革命’嗎?是毛澤東嗎?”我嚴厲地批評了孩子,事情並不是如此簡單。毛澤東是一個偉大的名字,他領導的中國走出的每一步,是有着具體的國際大背景的,有着具體的天地大自然的環境的,有着具體的共産黨內部矛盾狀況的。他是偉大的革命傢和天才的浪漫主義詩人,又是農民出身,如果設身處地的為他領導的政府着想,他做什麽都是能理解的。所謂的“人民是創造歷史的真正動力”,那是到了非常時期的非常語,未達到質變的常規期,蕓蕓衆生哪裏能决定自己的命運呢?“文化大革命”觸及了每一個人的靈魂,每一個人又都是“文化大革命”的參與者。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在那時,沒有幾個人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每一個年輕人都在積極響應着。親自經歷了的我,如果現在一味地傾訴苦難,一味地怨天尤人,那違背了歷史,也違背了人性。衹有冷靜地反思,檢討那深刻的社會原因和我們自身的缺點,以防我們的國傢再出現類似的情況,這纔是我們要留給我們孩子的東西。在苦難中,精神並不一定是苦難,這猶如骯髒的泥潭裏生出的蓮卻清潔豔麗。當然,那時人的理想是非常簡單和渺小的,“吃過了嗎?”這句話是人與人見面最關切的問候和祝福。給一碗稀飯可以使我們感激涕零,一個燒餅足可以使一個人的靈魂變異。記得當時批林批孔,村裏人議論最多的就是不能理解林彪: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了,難道還沒有他的好吃的嗎?好喝的嗎?他竟要謀害毛主席?!人活到了溫飽狀態,就心思多了,心思多了又不能實現,痛苦隨之産生。現代社會的人的痛苦不是一件兩件,是周身的,充滿了細胞的,說也說不清的痛苦。我說這樣的話,更年輕的人是不大相信的,這是我的經歷,是我經歷後的體會。我不希望別人能有我這種體驗。我衹是在記下我個人的經歷時,把傾訴苦難變成歌頌苦難和歌頌苦難中的愛情。
  1970年,我暗戀的人上水庫工地了。
  70年代大興着水利基本建設,丹鳳縣一舉上馬了三個大的水庫工程。回過頭來看,那種人海戰術的做法和1958年大煉鋼鐵一樣,但,凡是瞭解中國農村的人又不得不承認,落後的中國農村的基本生産環境也正是那時完成了改善。以至於鄧小平時代開始,解放了生産力,農業得到大的發展,卻與那基本生産環境的改造不無重大關係。棣花公社修建的是苗溝水庫,離我們村10裏路。第一批進入工地的全部是基幹民兵,並且都以連隊的組建形式分片施工。後來工地全綫鋪開,需要大量的勞力,公社給各生産大隊分配了名額指標,各生産大隊又把名額指標下達到了每個生産小隊,三四千人的施工大軍就呼呼啦啦擁上工地了。我沒能去,因為我父親的問題,已失掉了當民兵的資格,而後生産隊勞力緊張,也抗拒着完成上邊分配的名額,我衹能窩在村裏。沒有了活躍的年輕人,更沒有了我暗戀的人,每日同老弱病殘們在田地裏勞動。我的生活無聊苦悶,常常一整天裏不說一句話。鄰村有個矮子,他比我還矮,人叫“勾子粗”,是說他吃稻皮子炒面時一次拉出的屎粗得像鐝把。往常我是極看不上他的,碰見了,總問:“痔瘡好了沒?”他會瞪着眼睛恨我。可再沒有了說話的人,我倆倒成朋友了。我真不明白我倆怎麽就能成了朋友,一塊去南山溝給豬尋草打糠,一塊拿了鐝頭去條子溝淺山裏挖樹根疙瘩。他能吃苦,也肯幫我,在山上坡陡的地方,他總是先用鐝頭前邊挖腳窩,自己踩着過去了,然後纔讓我過。帽山上有一戶人傢,屋後窪地裏種着菜。我們去那裏割草時免不了偷吃蘿蔔。一次被人傢發現,放出狗來咬我們,他大聲叫喊着要我跑,但我跑不快,眼看着要被狗攆上了,已經跑遠了的他揚着鐮刀又折回來,狗就撲倒了他,將腿咬傷。在白茅嶺上砍柴,他帶了碗口大一個餅子,我也帶了碗口大一個餅子,餅子就揣在懷裏,柴砍好了,我蹲在那裏大便,一起身,懷裏的餅子掉下來,竟滾動着直往糞便處去,眼看着就要碰着糞便了,餅子停下來。我撿起了餅子,吃不下去,他把他的餅子讓我吃,而把我的餅子吃了,說:“我不嫌的,又沒撞着屎!”他待我樣樣都好,但他是個沒趣味的人,勞動畢了,他就坐在那裏搓身上的泥垢,搓一個黑捲兒丟去,又搓一個黑捲兒丟去。我說:“人是女媧用土捏的,你會把自己搓小的!”他不知道女媧是誰。我說:“你連女媧造人的故事都不知道,你沒上過中學?!”他羞愧地笑笑。我於是又說笑話給他聽,他聽得很認真,可我覺得他應該笑的時候他不笑,不該笑的時候他卻笑了,使我頓失了再說笑話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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