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如何修证佛法   》 第二十一讲      南怀瑾 Na Huaijin

  佛法在世间
  禅宗直指--大事因缘
  雪岩钦公案
  高峰妙公案
  修定的善巧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六祖的这几句话是指“行”,行为的部分。佛法就在世间,佛也这样说过。在经典中,有人问佛,世尊为何在娑婆世界这个脏地方成佛?佛说:你看到娑婆世界脏,只是看到了一面,它还有另外一面,与西方极乐世界及一切净土一样的光明清净。所以佛立刻就现了神通,以足指按地,当时就现出了这个世界的光明面。这里是个话头,这个世界有很清净的光明面,同极乐世界一样,以及其他佛世界一样的清净光明。
  其次,佛说一切佛在成佛以前,必须要到这里成佛,在其他世界不容易成佛。例如天人很难成佛,北俱卢洲的人很难成佛,因为福报太好了,纯乐无苦。就因为没有痛苦的刺激,那里的人就不会有厌离心,所以一切众生要想成佛的话,就必须要到这个世界来。这个娑婆世界是善恶参半,苦乐参半,一切参半,而且痛苦的多。因为痛苦,所以才容易修道,没有众生何必成佛呢?没有众生也不需要有佛了,因为个个都是佛嘛!何必另外来个佛呢!因为有众生,有苦恼,才有菩提,才能成佛。
  佛法在世间是见地,也是行愿。因为世间是五浊恶世,所以需要布施,需要守戒;因为世间是很痛苦,很坏的,所以在这里自度、度人,才能圆满功德。这是以第二义来讲的,在形而上道而言,并没有什么世间与不世间的分别。
  六祖坛经中告诉我们,佛法在世间,不理世间觉,离开世间,无法求得觉悟;若没有痛苦,则不知快乐的舒服;若没有烦恼,亦不知清净的安详。所以烦恼即是菩提,也可以从这个层面来发挥。离世觅菩提,真跳出世界、三界外,本身就是佛了,已经在菩提中,不须再求菩提,没有成两个佛的道理。所以大乘佛法说佛法在世间,是指“行门”而言。
  打坐修道不过是行门的万分之一而已,其他做人做事,通通是佛法的行门,所以讲佛法不离世间,就是这个道理。千万不要以为佛法不离世间,你一方面修道,一方面就想,一切功名富贵,酒色财气样样都要,如这样想,那就错了。
  维摩经上讲,莲花在干净的泥巴上,以及高山顶上清净的地方是不会长成的,要在最脏、最浊、最低下的地方,莲花才会生长得越茂盛、越清香、越纯净,花也越大,而且纤尘不染。莲花就是学佛的精神,所以以莲花代表佛教,是在五浊恶世中,最脏、最难的地方成就,佛法在世间就是这个道理。不要认为佛法既然在世间,不一定要出世,没有这回事,还是要出世。不过出世与出家是有分别的,世俗上出家只是离开了此家,而到了彼家。出世是离开了这一世,而到了另一世。没有到达跳出三界外,仍然还在此世间之内。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才是真正的出世,这个基本的道理要搞清楚。
  有一本书叫“禅宗直指——大事因缘”,作者石成金,是清朝的进士,他曾做官,晚年学禅。这本书的前面,是他个人学佛的心得与见地,是理学家的学禅路线,也很好,依此修行,人天之果,决不堕落。下面的“大事因缘”一节,关系太大,太好了。李文同学说,欧美的学者,认为中国的禅宗根本反对佛学,这个观念错得太厉害,而现在欧美搞禅学就是走上这个路线。其实正好相反,禅宗处处谈佛法。禅宗是在元朝开始衰落的,这本书有些公案收录的资料太好了,别的书没有收录得如此完全。在这几则大事因缘中,搜罗了圆悟勤、大慧杲、高峰妙、雪岩钦等公案,都是顶好的公案。关于这本书,有几点要认识:
  一、中国大陆上真正的禅堂,正如书中那个样子。
  二、看那些人如何修行用功,就是真正禅堂的榜样。
  三、也看到了禅宗的衰落。
  四、我们可以参考,作为个人用功的借镜。
  五、有许多人修不倒褡,不睡觉,以为这个是学禅,自己看看这本书就明白了。
  现在我们先研究一下雪岩钦禅师公案。
  雪岩钦的名字,在续指月录上是仰山钦。雪岩、仰山都是庙子的名字。
  这段文字很浅显,有些人从浅显的文字得到好处,有些人从高深的文字得到好处,因为程度不同之故。普通讲时,不能单为某人讲,已看懂的人不妨在这里学学耐心,也是行门之一。由高明回到谦下是功德,不过,高明的人离不开浅显,千万不要有一个观念,认为自己高明,要把这个观念拿掉了,才好成道。
  “师普说云,山僧五岁出家,在上人侍下(上人指师父),听与宾客交谈,便知有遮(这)事,便信得及。”书中的小字乃石成金批语。
  “便学坐禅。一生愚钝,吃尽万千辛苦,十六岁为僧。”受戒以后才正式为僧。受戒是指受了比丘戒。
  “十八岁行脚,锐志要出来究明此事,在双林铁橛远和尚会下,打十方(严格的打七),从朝至暮,只在僧堂中(一天到晚,只有打坐、行香。),不出户庭,纵入众寮至后架(即厕所),袖手当胸,徐来徐往,更不左右顾(随时都守戒),目前所视,不过三尺,洞下尊宿(曹洞宗下面的老前辈),要教人看狗子无佛性话(元朝当时的曹洞宗),只于杂识杂念起时,向鼻尖上轻轻举一个无字,才见念息,又却一时放下着,只么默默而坐,待他纯熟,久久自契。”
  曹洞宗到了元朝时候,参这个话头为法门。当时早在七八十年前,大慧杲就骂这是默照邪禅,后世走这种错误路子的很多。
  “洞下门户功夫绵密困人,动是十年、二十年不得到手,所以难于嗣续。”
  曹洞宗就是这样做的,门下功夫绵绵密密,只要有妄念来,用话头给他一裹,裹到没有话头时,一下放下,空的境界,一定就定很久。学曹洞宗的人往往十年、二十年,一点影子都没有,功夫是有,但没有开悟,所以后来曹洞宗的法门就断了,真的懂曹洞修法的人很少。
  “我当时忽于念头起处,打一个返观,于返观处遮一念子,当下冰冷,直是澄澄湛湛,不动不摇。”
  雪岩钦当时用功的方法是,念头一起,马上回转来找念头,一返观,当下这一念就空了,没有念头了,心境中清清楚楚,干干净净,一点杂念也不动,也不摇。
  “坐一日只如弹指顷,都不闻钟鼓之声,过了午斋放参,都不知得。”以前的人都是这样用功,现在人难了。
  “长老闻我坐得好,下僧堂来看,曾在法座上赞扬。”这时只十八岁。“十九去灵隐挂褡”,到杭州灵隐寺去挂褡。“见善妙峰,妙峰死,石田继席。”石田继承当方丈。“颖东叟在客司”很有名的禅宗颖东叟和尚,当时他在做知客。“我在知客寮,见处州来书记。”处州来了一个和尚当书记,就是现在的秘书长。说:“道钦兄,你遮功夫是死水,不济得事,动静二相未免打作两橛。”光是盘腿打坐叫作禅,动就不行,那动与静就分成两头了。
  古人经同参道友这么一提,一身是汗。我当年参禅,也认为自己了不起。有一回道友问:人家都说你悟了,你是不是做到醒梦一如?我不做声,自己心里有数,不一样的,于是自己再来,等醒与梦一如时,又碰到一个年轻和尚问我: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你知道吗?又被问住了,又重新来过。所以人家一提,良马见鞭影而驰,哪像大家被善知识打一棒都不知道。雪岩钦这时被善知识打了一棒,他知道严重。
  “我被他说得着,真个是才于坐处便有遮境界现前,才下地行与拈匙放箸处又都不见了。”
  他说,对呀!我打坐就很清净,这个境界才有,只要两腿一放下来,或者拿着汤匙喝汤,拿着筷子吃饭的时候,这个境界就没了。不对呀!处州年轻和尚是比他高明,又接着对他说了:
  “参禅须是起疑情,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须是疑公案始得,他虽不甚做功夫,他自不庵会下来(不庵和尚),不庵是松源之子,(不庵和尚是禅宗中很有名的,又是临济宗松源老和尚的子孙。)说话终是端正。”他说的一定是正路,不会错。他就信了。照现在的人,一定想,我打坐比你好,你还不打坐,算老几!“我当下便改话头,提个干屎橛,一味东疑西疑,横看竖看,因改遮话头,前面生涯都打乱了也。”这些都是元、明的口语、白话,“虽是封了被,胁不沾席,从朝至暮,行处坐处,只是昏沉散乱,胶胶扰扰,要一霎时净洁也不能得。”
  有些人以为不倒褡,光打坐不睡觉就是道了。元明开始,这些怪花样多得很,一天到晚都在打坐、参话头、用功夫,可是人搞得昏头昏脑的,要不然就是散乱、烦恼得很。
  “闻天目和尚久侍松源,是松源嫡子,必得松源说话,移单过净慈挂褡。”天目和尚是有名的大禅师,正好住持净慈寺,于是雪岩钦就跑到净慈去挂褡。“怀香诣方丈请益”,禅宗规矩,拿三根香请侍者通报见老和尚。“大殿九拜”,这里头有规矩的,话听得对了,点燃三根香叩头;听得不合意,光拿着香,不叩头,表示不同意。“他问我:如何做功夫。遂与从头直说一遍。他道:你岂不见临济三度问黄檗佛法的大意,三遭痛棒,末后向大愚胁下筑三拳。道:元来黄檗佛法无多子。汝但恁么看。”他向天目老和尚报告了自己做功夫经过,老和尚说了临济求道悟、道经过。又云:“混源住此山时,我做[上斩下足]到,入室他举话云,现成公案,未入门来,与你三十棒了也。但恁么看。”他说混源老和尚到这里做住持时,我刚刚到,有人进他房间问佛法时,他说:现成公案,你来问什么?该打,还没进门来,就该给你三十棒,你要在这些地方看。
  “天目和尚遮个说话,自是向上提持”第一等的方法,“我之病痛,自在昏沉散乱处,他发药不投,我不欢喜。”天目讲的是第一等法,可是我的毛病是打起坐来,不是昏沉,就是散乱。“心中未免道,你不曾做功夫,只是伶俐禅。”他心里的想法,也同我们去看善知识一样,如果人家的答复不对我的胃口,就觉得人家没有功夫,没有道,如要都合我的胃口,那也不叫道。“寻常请益,末上有一炷香,礼三拜,谓之谢因缘,我遮一炷香不烧了也。”禅堂规矩,一般人来请教,手中拿三支香,如果对了,点三支香,跪下来三拜,谢和尚接引,这是出家人的规矩。雪岩钦光拿着香,又光拿了香回来。“依旧自依我每常坐禅”,他照样的打坐参禅,不睡觉,席子都不靠一下。“是时漳泉二州有七个兄弟与我结甲坐禅,两年在净慈,不展被,胁不沾席。”这七个人都不倒褡,当然,大家赌了咒的,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不敢躺下来。
  “外有个脩上座,也是漳州人,不在此数,只是独行独坐,他每日在蒲团上,如一个铁橛子相似,在地上行时,挺起脊梁,垂两只臂,开了两眼,如个铁橛子相似,朝朝如是,日日一般。我每日要去亲近他,与他说话些子,才见我东边来,他便西边去;才见我西边来,他便东边去。如是两年间要亲近些子,更不可得。我二年间因不到头,捱得昏了困了,日里也似夜里,夜里也似日里,行时也似坐时,坐时也似行时,只是一个昏沉散乱辊作一团,如一块烂泥相似,要一须臾净洁不可得。”可怜得很,这一般人,不得高血压,还算好呢!整天昏天黑地的,想得一点清净境界都做不到。表面上看起来,不晓得让人多恭敬,他自己心里有数,像一团烂泥一样。“一日忽自思量,我办道又不得入手(修道没有修成),衣裳又破碎也(专在禅堂用功,没有供养。),皮肉又消烁也,不觉泪流,顿起乡念,且请假归乡,自此一放,都放了也。(这一下回家舒服了,把所有功夫都丢开了。)两月后再来参假(后世叫销假),又却从头整顿,又却到得遮一放,十倍精神。”
  这是个关键,回家妈妈给他好吃的东西了,这一次回来,打起坐来精神百倍,舒服了。所以要注意营养。“元来欲究明此事,不睡也不得,你须到中夜烂睡一觉,方有精神。”学道要营养好,休息得够,才能用功,人家问我闭关做啥!睡觉。一进关房先睡七八天,以后不要睡了,一坐就用功了。尤其是夜里十一点以后一定要睡觉,烂睡一卧,那才会有精神。
  “一日我自在廊庑中东行西行,忽然撞着脩兄,远看他但觉闲闲地,怡怡然有自得之貌,我方近前去,他却与我说话,就知其有所得,我却问他去年要与你说话些个,你只管回避我,如何?他道:尊兄,真正办道人无剪爪之工,更与你说话在。(真修行,连剪指甲的时间都不肯浪费,哪有时间与你说话。所以你找我,我就躲开了。)他遂问我做处如何?与他从头说一遍了,末后道:我如今只是被个昏沉散乱打并不去(向他诉苦),他云:有什么难!自是你不猛烈,须是高着蒲团,竖起脊梁,教他节节相拄,尽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毛窍,并作一个无字,与么提起,更讨什么昏沉散乱来。”他骂我一顿,是我不下决心,下了决心,把蒲团弄好,挺起背骨,浑身三百六十个骨节,拼了这一条命算了,充其量死掉嘛!要求道,以身殉道嘛!一身上下坐好了以后,万缘放下,只提一个无字,这样下去,管它什么昏沉,什么散乱,都不管,你一直这样下去。
  “我便依他说,寻一个厚蒲团,放在单位上,竖起脊梁,教他节节相拄,透顶透底,尽三百六十骨节,一提提起,正是一个与万人敌相似,提得转力,转见又散,到此尽命一提,忽见身心俱忘(来了,身心都不知道了),但见目前如一片银山铁壁相似。(眼睛前面一片空,解开了,就是达摩祖师云:“心如墙壁”,空空洞洞,一片白。)自此行也如是,坐也如是,清清三昼夜,两眼不交睫(三天三夜不睡觉)。到第三日午后,自在三门下,如坐而行,忽然又撞见脩兄,他问我:在这里做什么?对他道:办道。他云:你唤什么作道?遂不能对,(这一问,答不出来了)转加迷闷,即欲归堂坐禅,到后门了,又不觉至后堂寮中(这个福建同乡的这一棒,把他打得很惨),首座问我云:钦兄,你办道如何?与他说道,我不合问人多了,划地做不得。(糟糕,我越听得多,功夫越用不上路,懂得太多了。)他又云:你但大开了眼,看是什么道理?(这里说眼睛,当然不是指他的两只眼睛,他的眼睛已经可以三天三夜不交睫。)我被提遮一句,又便抽身只要归堂中坐,方才翻上蒲团,面前豁然一开,如地陷一般,当时呈似人不得,说似人不得,非世间一切相可以喻之。”
  这一下,东一棒,西一棒,两个给他一打,发了狠,跑上禅堂,两腿一盘,一上座,一刹那间空了,前面如大地平沉,虚空大地都没有了,那个境界,不是世间任何现象可以比喻的。
  参禅修道,没有经过这些苦头,功夫是靠不住的。
  “我当时无著欢喜处,便下地来寻脩兄,他在经案上(在读经,不是在打坐),才见我来,便合掌道:且喜,且喜(内行人一到了那个境界就知道,没有到时,自然言不压众,貌不惊人,一到时,气象都变了。)我便与他握手,到门前柳堤上行一转,俯仰天地间,森罗万象,眼见耳闻,向来所厌所弃之物,与无明烦恼昏沉散乱,元来尽是自妙明真性中流出。”
  这时就知道楞严经上所说: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一切都是妙明真心中自然所流出。菩提、烦恼平等平等,一定要到这时,才谈得上“烦恼即菩提”,平常烦恼就是烦恼,说烦恼是菩提是骗人的。
  这是雪岩钦禅师自己向弟子所说,当年的修行经过。这一段老老实实的,太好了,所以赶印出来,以法供养大众,这就是行愿,大家自应珍惜。
  “自此目前露倮倮地,静悄悄地,半月余日动相不生。”半个月都在这个境界中不动。等于明朝憨山大师因参肇论中所言的不迁论,旋岚偃岳之旨,然后开悟的。一天夜里自己小便急了,起来屙尿,一屙小便,凄一声,那当儿,他悟了,悟到什么呢?肇论中肇法师讲: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即是台风,同这个道理一样,这就是已经到达动相不生的境界。注意要在这里参,动相不生,难道是静相吗?这中间还有问题的。
  “可惜许不遇大眼目大手段尊宿为我打并。(真可惜,当时没有遇到大善知识,在这个境界上给我“攵一丫”一下,打破了,就大悟了,只好说自己运气不好。)不合向这里一坐坐住。(不应该在这境界上,一定就定下去了。)谓之见地不脱,(到了这里是有点消息,善知识在这当儿一点就透了,谁叫他逃避善知识,善知识对他又奈何?自以为这时是道,把死老鼠当宝贝用,那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把自己害了,一坐坐住了,见地不脱。)碍正知见。(这里要注意,以后没有善知识在旁边,这本书就是善知识,这个时候,只守着静相,就是法华经上说的:大通智胜佛,十劫坐道场,佛法不现前,不能成佛道。就是这个道理。学密宗、学道教、学禅的,很多人到达这个境界,活活在这里埋掉,况且我们还达不到这里。道钦禅师这时候才后悔,可是他到底是一代大师,了不起。)每于中夜睡着,无梦无想无闻无见之地,又却打作两橛(这个境界是好,睡着了就没有了,醒来一用功,又有了,这不是两橛吗?无梦无想主人公又何在?这个境界怎么没有了呢?),古人有寤寐一如之语,又却透不得(他说古人醒与睡都一样,我却做不到,睡是睡,醒来就有这境界。),眼若不睡,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之说(这是禅宗三祖信心铭上的四句话),又都错会了也。(他说,我把这四句话的道理,拿来做功夫,硬撑着不睡觉,又把古人祖师的话解释错了。)凡古人公案有义路可以咬嚼者,则理会得下,(对于古人公案,有道理解释得通的,我统统懂。)无义路如银山铁壁者,又却都会不得。(指月录、景德传灯录等翻开来看,没有道理的那些公案话,一点都不懂,怎么叫做悟道呢!他这是大智慧,所以自己先警觉到了。他说:悟了道应该无所不通,怎么这些又不懂呢?)虽在无准先师会下许多年,每遇他开示,举主人公,便可以打个孛(注:左足右孛)跳,莫教举起衲僧巴鼻,佛祖爪牙,更无你下口处。有时在法座,东说西说,又并无一语打着我心下事。(他说,我当时在无准会下参禅很多年,每遇到他举主人公公案时,好像懂得。老和尚说:你懂得这个便是越进一步——打个孛(注:左足右孛)跳。你虽然懂了这个理,可是祖师(衲僧)们,佛祖的真正厉害处,你还是懂不了,悟不了。有时老和尚在法座上东说西说,没有一句话可以打到我的心里头去。)又将佛经与古语从头检寻,(没有办法,只好来找法本、佛经。)亦无一句可以解我此病,(都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现在有些人很会答,无梦无想那个时候就在无梦无想中,哪有那么简单!那时主人公找不到就不行,不算悟。)如是碍在胸中者仅十年。”这一个问题参在心中,解决不了,人家还是专修的,专在那里参这个事,又过了十年,一直哽在心中。
  “后来因与忠石梁过浙东,天目两山作住(两人在天目山住下来)。一日佛殿前行闲,自东思西忖,忽然抬眸见一株古柏,触着向来所得境界,和底一时飏下,碍膺之物,扑然而散,如暗室中出在白日之下,走一转相似。”这一下,他是悟了。这个问题参了十年,跟一个同参道友到天目山挂褡,一天,在佛殿前走着,忽然眼睛抬起一看,看到一株柏树,一下悟了,从前在心中解决不了的,一时放下,胸口中闷闷的突然打开了,好像在黑暗的房间中闷了十年,忽然开了门,看到天空一样,这个就是他的悟境。
  “自此不疑生,不疑死,不疑佛不疑祖,方始得见径山老人立地处。(才看到杭州径山的这位师父,真悟了道的,回转来看径山老人才知道。)正好三十拄杖何也,若是大力量大根器底人,哪里有许多曲折。(他说,他太笨了,参了三十年才悟道,假如是大根器的人,哪有这样的苦头吃!)德山见龙潭于吹灭纸烛处,(德山和尚见龙潭,龙潭和尚晚上拿一根蜡烛,口一吹,他就悟了,多快!)便道: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德山悟道讲的话)。自此拈一条白棒,掀天掀地,哪里有你近傍处!(德山悟了以后,拿一根棒子打人,哪里有你近身处!)水潦和尚被马祖一踏,便道:百千法门,无量妙义,尽向一毛头上识得根源。高亭见德山招手,便乃横趋,你辈后生晚进若欲咨参个事,步趋个事,须是有这个标格,具这个气概始得。”
  这些都是古人的公案,高亭和尚来见德山问道,德山正站在门口,快要天黑了,看到老远一个和尚走过来,便用手一招,高亭和尚回头就跑了,德山一招手之间,他就悟了,就走了。古人伶俐如此,你们这些后辈年轻人,要想学道,要有古人这样的气派,这样的根器才行。
  “若是我说底都不得记一个元字脚,记着则误你平生。(我说的话,如果听了再记住会中毒的,会误你们一辈子的,不过我把我的出家修道经过,整个讲给你们听听。)所以诸大尊宿,多不说做处与悟门见地,谓之以实法系缀人士也消不得。(为什么古人圣贤不愿讲自己的修行经过呢?像我今天对你们讲了,以后你们都照我这个方法来修就不对了,我只报告我的笨路子给你们听,你们不要照着走哇!)是则固是,也有大力量有宿种,不从做处来,无蹊径可以说者。也有全不曾下功夫说不得者,也有半青半黄,开口自信不及者。(人的根器不同,有人上上根器,平时没有学佛,一听就悟了;也有人完全没做功夫,但懂得是懂得,不能够宏扬;也有半吊子的,开口自己还信不过的。)诚谓刁刀相似,鱼鲁参差,若论履践个事,如人行路一般,行得一里二里,只说得一里二里话,行得千里万里,方说得千里万里话。汝等须是各具明眼,拣择青黄始得,若或不然,便从佛祖肚里过来,也是无益。”
  从这一段可以看到元明以后,禅宗做功夫的公案,石成金所选的公案很值得看,不算高明,但很平实。
  下一段讲高峰妙禅师公案,那时是元朝了,喇嘛教进入中国,禅宗的时代结束了。高峰妙晓得元朝皇帝会请他出来,他早溜了,到杭州天目山,宣布“闭死关”,除了死,不下山。他也学不倒褡,尽管不倒褡,最后死时还是因胃的毛病而死。禅宗的最高处是认识了法身,但报、化二身是否成就,大有问题。可是不经过法身成就,见地就不清,亦不能谈修持。所以五祖对六祖说:不见本性,修法无益。因为他们都是见了本性之故。雪岩钦的一段,是见法身的道理,透透彻彻,下死功夫的用功道理,也讲得彻彻底底,但报、化二身,则不包括在内。
  高峰妙禅师公案:
  “师二十更衣入净慈立三年死限学禅,一日父兄寻访,巍然不顾。(二十岁出家学禅努力,父兄来了都不顾。)二十二请益断桥伦,令参生从何来,死从何去话。于是胁不至席,口体俱忘,或如厕惟中单而出,或发函忘扃鐍而去。(二十二岁参访断桥伦禅师,叫他参话头,即日夜不懈,不眠不休。)时同参僧显慨然曰:吾已事弗克办,曷若辅之有成,朝夕护持惟谨。(时同参道友被他精进用功的精神所感动,志愿对他护持。)时雪岩钦寓北磵塔,欣然怀香往扣之,方问讯即打出闭却门,一再往始得亲近,令看无字话,自此参扣无虚日。(参访雪岩钦,一开口就被打出去,好几次以后,才教他看无字话头。)钦忽问阿谁与你拖个死尸来?声未绝即打,如是者不知其几,师扣愈虔。(钦禅师忽问他拖死尸的是谁,未及回答就打他,每每如此,他却更诚心。)值钦赴处之南明,师即上双径参堂半月。(到禅堂坐禅半月。)偶梦中忽忆断桥室中所举: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疑情顿发,三昼夜目不交睫。一日少林忌(达摩祖师诞辰),随众诣三塔讽经次,抬头忽睹五祖演和尚真赞云:百年三万六千朝,反复元来是这汉(反反复复原来是这个家伙)。蓦然打破拖死尸之疑。(悟了!)其年廿四矣!解夏诣南明(去见雪岩钦和尚)。钦一见便问,阿谁与你拖个死尸到这里?师便喝,钦拈棒(老和尚见他一喝,手里抓住棒子,要打过去了。)师把住云:今日打某甲不得。(今天可不能打我,你会打错人哦!)钦曰:为什么打不得?师拂袖便出。(就是这样答复雪岩钦,换句话说,表示他悟了。)翌日,钦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师云:狗舐热油铛。(这个问题等于狗舐热油铛一般,舌头伸出来,口水在滴,舐嘛,太烫!不舐嘛,实在香!舍不得走。)钦曰:你哪里学这虚头来?师云:正要和尚疑着(骂师父,我正要你对我起疑情)。钦休去(老和尚不理他了),自是机锋不让。”
  “次年,江心度夏(到江心寺)。一日,钦问:日间浩浩时,还做得主么?师云:做得主。又问:睡梦中做得主么?师云:做得主。又问:正睡着时,无梦无想无见无闻,主在什么处?师无语。(完了,闷住了,是做不了主,白天清醒时,晓得起心动念处。该发脾气时,唉!不对,瞋心,去掉。虽然压得很痛苦,总算做得了主。做梦时,也做得了主,了不起了。但是无梦无想时如何?师父这一问问住了。高峰妙自认为悟了的,所以师父拿棒子打他,他抓着师父的棒子,翘头翘脑的,那么有自信,现在无话可说了。)钦嘱曰:从今日去,也不要汝学佛学法,也不要汝穷古穷今,但只饥来吃饭,困来眠,才眠觉来却抖擞精神,我这一觉,主人公毕竟在什么处安身立命。(老和尚慈悲,晓得以前对他那一套没有用,现在换个轻言细语对他讲。)丙寅冬遂奋志,入临安龙须,自誓曰:拼一生做个痴呆汉,决要这一着子明白。”
  这地方你没有悟到,好了,当你到了荣民总医院,氧气一拿掉,最后一口气不上来时,你在哪里安身立命?还有你没有?这个地方没有悟到,白学!白天念阿弥陀佛,碰你一下,阿弥陀佛,还好;推你一下,也阿弥陀佛,还没发脾气;到了夜里做梦时,讨厌!没有阿弥陀佛了,梦里照样发脾气,贪瞋痴都来。就算梦里做得了主,无梦无想时,你在哪里?做不了主了,佛白学了。老和尚的一段话,轻言细语,何等的慈悲,他自己也是过来人,我们要研究,我怎么睡着的?怎么醒来的?你说:我晓得怎么睡着,那时你一定没有睡。你说你晓得怎么醒来的,那时你早醒了嘛!这是科学的问题。这一段搞清楚了,才可以了“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然后六道轮回可随意来往自如,三界六道任意出入,地狱也可以去玩玩,没有关系,只要你有这个本事。因此,高峰妙发了志,狠下心来,决定要明白此事。
  “因同宿友推枕堕地作声,廓然大彻。”枕头掉到地上,碰!一声,他大彻大悟了,才晓得无梦无想时主人公何在。主要人在枕头里头吗?你们回去参参看。
  “自谓如泗州见大圣,远客还故乡,原来只是旧时人,不是旧时行履处。(我还是我,可是不是从前的我,完全不同,起心动念,做人处事,都不同了。)在龙须九年,缚柴为龛,(搭个茅篷)风穿日灸,冬夏一衲,不扇不炉,日捣松和糜,延息而已,当积雪没龛,旬余路梗绝烟火,咸谓死矣,及霁可入,师正宴坐(亻那)
  [左亻右那]伽。”宴坐(亻那) [左亻右那] 伽就是入定了。
  这是高峰妙禅师的几段公案。学禅做功夫的人,注意前面所提五个重点,与学禅做功夫都有关系,是很重要的,尤其现在很多人喜欢谈禅,禅宗不是谈的,禅是讲修的,个个都从这里过来的。马祖固然于言下顿悟,但还是从他南岳衡山打坐多年的基础而来的。现在的人两条腿都降伏不了,还谈什么降伏其心呢!这就是参禅、做功夫修定的真正榜样。但我坦白地下结论:就算能了法身,报、化二身还有问题。所以,中国有些学者讲,禅宗容易走入小乘的路线,这个小乘并不是说“行”上之小,连见地、修证、行门,都容易走上小乘路子。报、化二身要想圆满成就,可不容易。像高峰妙这种苦行、这种坚贞,尤其了不起的是同明朝许多高僧一样,都是在国破家亡之后,替中华民族保留了正气。他晓得以他当时的名气,元朝一定会来请他的,他赶快就跑。他的徒弟,很有名的中峰禅师,也听他的命令,不准出来做元朝的国师,皇帝来请都不去,连中峰禅师也躲掉了。到了明朝以后,这个系统的大师才出来,这又是历史、文化、佛教史上的另一段公案。但看其精神,视其品格,都是不得了的人,我们现在望尘莫及。他们住破茅篷,平日捣点糜粉,能不死就算了。乃至大雪天,被雪封龛,十来天,路既不通,也不能举炊,人人以为他死了,结果过了十多天,雪停了,跑去一看,他还在入定,坐得正好呢!所以说,言下顿悟,那是古人,不是我们。
  现在让我们继续瑜伽师地论卷第十三,本地分中三摩四呬多地第六之三。
  讲修定:复次,如世尊言,修静虑者,或有等持善巧,非等至善巧。这是弥勒菩萨说的话,当然是无著菩萨的记录。
  修定的人,定慧等持双修,以现在人的修法来讲,如禅密双修,或禅净双修,或止观、念佛双修等,是等持善巧。非等至善巧,是走专门一点的路子。
  广说如经,嗢柁南颂:云何等持善巧?谓于空等三三摩地,得善巧故。所谓等持,就是真正证到空,证到真正的性空境界。有些是真空,有些是假空。如道钦禅师所云,硬把念头压下去,看起来也觉得空,但那是假空,第六意识硬压下去,不是真的。
  云何非等至善巧?谓于胜处,遍处,灭尽等至不善巧故。胜处,指最好的境界;遍处,空的境界有偏,不圆满;善巧是方便的意思。这里说,要进入那个境界就立刻进入,不似我们瞎猫撞到死老鼠,是碰上的。
  云何等至善巧?非等持善巧?谓于十种遍处等至,及无想等至。
  云何为住?谓善取能入诸三摩地,诸行状相,善取彼故,随其所欲,能住于定。于三摩地无复退失,如是若住于定,若不退失,二俱名住。
  什么叫住的境界?什么叫入定、住定、出定?前一段讲如何进入定的境界,进入定境后,如何能住在定的境界中。这要靠我们在知识理论上认识清楚,进入定的行(心理行为)状(定境的现状)。
  善取彼故,入定、住定不是不著相,硬是有点著相,可是不是凡夫的著相,是住在那个定上的著相。你一定,当然是住相了。这个住相要善取彼故,随其所欲,能住于定。看你对哪一种定境喜欢,就住在哪个定境上,这个喜欢不是烦恼妄想的喜欢,是看我们现在的需要。
  比方,如果今天上座,妄想杂念特别多,像道钦禅师讲的,又散乱,又昏沉,这个时候就要懂得用什么善巧,用什么方法,才能去掉散乱、昏沉。这里头,以中国文化讲,就有三种了,精、气、神三样不同,要检查出来,晓得今天散乱多、烦恼大,是否由生理来的?比如女人都有周期性的现象,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使自己除去烦恼,进入安详的境界。其实男人同样有周期。可是不容易知道。
  又比如肠胃吃了某一种东西,吃坏了,或是今天气脉引导不好,会烦躁得不得了,火大得很,恨不得连自己都杀掉。所以有人打坐会走火入魔,像这种情形也差不多了。
  用一种方法善巧调治,使能住进定境,就叫做对治法门。所以修行不是一味药,不是像八卦丹、万金油之类,样样毛病都可以用的,这是讲生理部分。有时候,是“精”的问题,也包括生理上的营养过多、或不足所引发的毛病。有时候是“气”的问题,所谓气脉对与不对,中行气、上行气、下行气、左右行气,种种等等,因调节不好,影响到心肝脾肺肾,发生了问题。有时候是心理问题,就是“神”,因为受了打击,心境非常低沉,低沉是大烦恼。这一切都要晓得调剂,如果不知道调剂,每天做功夫,步步都是荆棘,都没有用,都是开倒车。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编者的话第一讲第二讲第三讲第四讲第五讲第六讲第七讲
第八讲第九讲第十讲第十一讲第十二讲第十三讲第十四讲第十五讲
第十六讲第十七讲第十八讲第十九讲第二十讲第二十一讲第二十二讲第二十三讲
第   I   [I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