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醒世姻緣傳   》 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懸扁旌賢      西周生 Xi Zhousheng

  範文丞相能敦睦,置買公田,散布諸親族。
  真是一人能享福,全家食得君王祿。
  此段高風千古屬,上下諸賢,未見芳蹤續。
  單得婦人能步躅,分田仗義超流俗。
  ——右調《蝶戀花》
  過了小和尚的滿月,正月十九日,晁夫人分付叫人發面蒸饃饃,秤肉做下菜,要二十日用。晁書娘子問道:“奶奶待做甚麽?做菜蒸饃饃的?”晁夫人道:“我待把族裏那八個人,叫他們來,每人分給他幾畝地,叫他們自己耕種着吃,也是你爺做官一場,看顧看顧族裏人。若是人多,就說不的了;脫不了指頭似的排着七八個人,一個個窮的犟騾子氣。咱過着這們的日子,死了去有甚麽臉兒見祖宗!”晁書娘子道:“奶奶可是沒的說?咱有地,寧可捨給別人,也不給那夥子斫頭的!‘八十年不下雨,記他的好晴兒’。那一日不虧了徐大爺自己來到,如今咱娘兒們正鱉的不知在那裏哩!”晁夫人道:“他怎麽沒鱉動咱?他還自傢鱉的夾了這們一頓夾棍,打了這們一頓板子哩。這夥子斫頭的們也衹覺狠了點子,劈頭子沒給人句好話!我起為頭也恨的我不知怎麽樣的,教我慢慢兒的想,咱也有不是;那新娶我的一二年,晁老七合晁溥年下也來了兩遭。咱過的窮日子,清灰冷竈的,連鐘涼水也沒給他們吃。那咱我又纔來,上頭有婆婆,敢主的事麽?見咱不瞅不睬的,以後這們些年通不上門了。這可是他們嫌咱窮。後來你爺做了官,他們又有來的。緊則你爺甚麽?又搭上你大叔長長團團的:‘怎麽咱做窮秀纔時,連鬼也沒個來探頭的!就是貢了,還衹說咱選個老教官,沒甚麽大出産,也還不理!如今見咱選了知縣,都纔來奉承咱!這窮的象賊一般,玷辱殺人罷了!’爺兒兩個沒一個兒肯出去陪他們陪。我這們說着,叫他們吃頓飯,甚麽是依!後來做了官,別說沒有一個錢的東西給他們,連昨日回來祭祖也沒叫他們到跟前吃個饃饃。這也是戶族裏有人做官一場!他們昨日得空兒就使,怎麽怪的?我想咱攬的物業也忒多了,如今不知那些結着大爺的緣法,一應的差徭都免了咱的。要是大爺升了,後來的大戶收頭纍命的下來,這纔罷了咱哩。雍山的十六頃是咱起為頭置莊子買的,把這個放着;靠墳的四頃是動不得的;把那老官屯使見錢買的那四頃分給那夥斫頭的們,其餘那八頃多地,這都是你大叔一半錢一半賴圖人傢的,我都叫了原主兒來,叫他領了去。”
  晁書娘子道:“奶奶把地都打發了,叫小叔叔大了吃甚麽?”晁夫人道:“天老爺可憐見養活大了,就討吃也罷,別說還有二十頃地,夠他吃的哩。”晁書娘子道:“奶奶就不分些與俺衆人們麽?”晁夫人道:“你們都有一兩頃地了,還待攬多少?你傢裏有甚秀纔鄉宦遮影着差使哩?”晁書娘子道:“俺有是俺的,沒的是奶奶分給俺的?”晁夫人道:“你看老婆混話!你是那裏做賊偷的?脫不了也是跟着你爺做官掙的。算着,你那兩頃地連城裏房子,算着差不多值着一千二三百兩銀子哩。你要衹守住了,還少甚麽哩?你去外頭叫他們一個來,我分付他請去。”晁書娘子往外去叫了麯九州來,晁夫人分付說:“你去請那戶族裏那八個明日到這裏,我有話合他們說。”麯九州遂去挨門請到了,都說明日就去。麯九州回了晁夫人的話。
  次日清早,衆人都到了晁思纔傢。大傢都商量說:“宅裏請咱,卻是為甚麽?從頭年裏對着傢裏的說,待合咱講甚麽說話,年下不得閑,過了年也罷。”晁無晏道:“我一猜一個着,再沒有二話,情管是那幾畝墳地,叫咱衆人攤糧。”晁思纔說:“不是為這個。雖是大傢的墳地,咱誰去種來?叫咱認糧?他傢在墳上立蛟竜碑,蓋牌坊的,他不納糧,叫咱認,這也說不響。這老婆子要說這個,我就沒那好!”內裏一個晁邦邦說:“七叔,你前日對着三嬸子說,那些事都吃了那夥子斫頭的虧,你今日又說沒那好?”晁思纔道:“三官兒,你就知不道我的為人!我有個臉麽?你當我嘴上長的是鬍子哩,都是些狗毛。”
  晁思纔老婆跑將出來說道:“你們不消鬍猜亂猜的,情管是為你昨日賣了墳上的兩科柏樹,他知道了,叫了衆人去數落哩。”晁無晏道:“七爺,你多咱賣了樹?咱大傢的墳,你自傢賣樹使,別說宅裏三奶奶不依,我也不依!”晁思才望着晁無晏一頭碰將去,說道:“你待不依!你不依,怎麽的?我如今宅裏做官的沒了,我就是咱傢裏坐頭一把金交倚的了!賣科墳上的樹你不依,我如今待賣您的老婆哩,你也攔不住我!”晁無晏道:“你這話不怕熏的人慌!你要是正明公道的人,沒的敢說你不是個大的們!人幹不出來的事,你幹出來了!還要賣人的老婆?你賣墳上的樹,賣老婆使不得麽?”晁思纔就撾撓,晁無晏就招架。晁思纔就要拉着聲冤。晁無晏道:“咱就去,怕一怕的也不是人!脫不了咱兩個都在大爺跟前失了德行的人,咱再齊頭子來挨一頓,丟在監裏,叫俺老婆養漢,掙着供牢食。你還沒個老婆掙錢哩!”倒拉着晁思纔往外去吆喝。
  晁思纔老婆趕出來拉扯成一堆:“賊斫頭的!你那老婆年小,又標緻,養的漢,掙的錢!我這們大老婆子,躺在十字街上,來往的人正眼也不看哩!”晁無晏也不理他,衹拉着晁思纔往縣門口去。晁思纔見降不倒他,軟了半截,駡自己的老婆,道:“老窠子!你休逞臉多嘴多舌的!你見我賣墳上的樹來?二官兒,你撒了手,咱房裏還有幾個人哩。窩子裏反反,我的不是也罷,你的不是也罷,休叫外人笑話。”衆人又拉拉扯扯的勸着,說道:“宅裏請咱,咱要去,咱如今就該去了;要不去,咱大傢各自回傢,弄碗稀粘粥在肚子裏幹正經營生去。從日頭沒出來就吵到如今了!”晁思纔道:“二官兒,他們說得是。你放了手,咱們往那裏去來。咱還義和着要別人哩。”
  晁無晏也便收了兵,一齊望着晁宅行走。麯九州看見,進去說了。晁夫人出到廳上相見。晁思纔等開口說道:“昨日嫂子差了人去,說合俺們說甚麽,叫我們早來,不知嫂子有甚麽分付?”晁夫人道:“我昨日沒了兒,我這物業,您說都該是你們的,連我都要一條棍攆的出去。”晁思纔沒等說完,接着說道:“那裏的話!誰敢興這個心?嫂子別要聽人說話。”晁夫人又說:“如今天老爺可憐見,雖不知道是仰着合着,我目下且有兒了。既有了兒,這傢業可是我的了。”那晁思纔又沒等晁夫人說完,接着:“嫂子叫了俺來是說這個麽?”又不知待要說甚麽。晁無晏道:“七爺,你有話,且等三奶奶說了你再說不遲。”把晁思纔的話頭截住了。
  晁夫人又接道:“如今既成了我的傢業,我可不獨享,看祖宗傳下來的一脈,咱大傢都有飯吃,纔足我的心。”晁思纔又沒等晁夫人說完,接道:“嫂子是為俺赤春頭裏,待每人給俺石糧食吃?昨日人去請我,我就說嫂子有這個好意,果不其然!這衹是給嫂子磕頭就是了。”晁無晏道:“七爺,你衹是攔三奶奶的話!咱等三奶奶把前後的話說完了,該有甚麽說的再說,該磕頭的磕頭,遲了甚麽來!”晁夫人又接着說:“我意思待把老官屯可可的是四頃地,每人五十畝,分給你八傢耕種着吃,也是俺這一枝有人做官一場。我總裏是四頃地,該怎麽搭配着分,您自傢分去。一傢還與你五兩銀子,五石雜糧,好接着做莊傢。”晁思纔把兩個耳朵垂子掐了兩掐,說道:“這話,我聽得是夢是真哩?這老官屯的地,一扯着值四兩銀子一畝,這四頃地值一千六七百兩銀子哩。嫂子肯就幹給了俺罷?”晁夫人道:“你看!不幹給您,您待我給錢哩?”晁思纔道:“阿彌陀佛!嫂子,你也不是那世上的凡人,你不知是觀音奶奶就是頂上奶奶托生的。通是個菩薩,就是一千歲也叫你活不住!”晁無晏道:“你看七爺!活了你的麽?就叫俺三奶奶活一萬歲算多哩?”
  晁夫人道:“別要掏瞎話,且說正經事。這得立個字兒給您纔好。可叫誰寫?”晁思纔道:“二官兒就寫的極好,叫他寫罷。”晁夫人道:“你看糊塗!您自己寫了,還自己收着,有甚憑據哩?”晁思纔道:“我還有一句話,可極不該開口,我試說一說,衹在嫂子。這如今俺三哥沒了,我也就算個大的們了,嫂子把那莊上的房子都給了我罷。”晁夫人道:“誰這裏說你不是大的們哩?衹是晚生下輩的看着你是大的們,在那祖宗往下看着,您都是一樣的兒孫們。可說這房子,我都不給你們,留着去上墳,除的傢陰天下雨好歇腳打中火。論這幾間房倒也不值甚麽。你這一夥子沒有一個往大處看的人,鬼扯腿兒分不勻,把我這場好事倒叫您爭差違礙不好。您各人自傢燕兒壘窩的一般,慢慢的收拾罷。這衹天老爺叫收,可您都用不盡的哩。”晁無晏道:“奶奶說得有理。咱且下來先謝謝奶奶再講。”晁夫人道:“消停,等完事,可咱大傢行個禮兒不遲。”晁思纔道:“等完了事再磕有多了的麽?”晁夫人道:“天忒晚了,大傢且吃了飯再說。”叫人擺上菜,端下嗄飯,大盤子往上端饃饃粉湯。
  晁夫人此時暫往後邊去了,忽然李成名進來,說道:“鬍師傅從通州下來,敬意看奶奶。”晁夫人道:“梁師傅沒來麽?”李成名道:“我問他來,他說梁師傅從頭年裏坐化了。”晁夫人詫異的了不得:“的真小和尚是梁片雲托生的了!”晁夫人叫:“請他到東廳裏坐,待我出去見他。”須臾,晁夫人走到廳上。鬍無翳跪下叩了四首,晁夫人站着受了他的禮,說:“這們些路,大冷天,又叫你來看我。梁師傅怎麽就沒了?”鬍無翳道:“貧僧一則來與奶奶拜節;二則挂念着,不知添了小相公不曾;三則也為梁片雲死的蹺蹊,所以也要自己來看看。他從這裏回去,一路上衹是感奶奶的恩。他知道小奶奶懷着孕,他說怎麽得托生來做兒子,好報奶奶。一到傢就沒得精神,每日淹淹纏纏的。一日,夢見韋馱尊者合他說:‘晁宜人在通州三年,勸他丈夫省刑薄罰,雖然他丈夫不聽他的好話,他的好心已是盡了。這六百多銀子也濟活了許多人,往後的濟度還沒有限哩,不可使他無子侍奉。你說與他為子,是你自己發的願,出傢人是打不得誑語的,那犁舌地獄不是耍處。你十二月十六日子時,你去走一遭,回來也誤不了你的正果。’他醒轉來,即時都對着長老合小僧說了。我們說他雖不似常時這般精爽,卻又沒有甚病,怎麽就會死哩?他到了十二月十五日酉時候,燒湯洗了浴,換了新衣,外面就着了奶奶與他做的油緑綢道袍,辭了各殿上的菩薩,又到韋馱面前叩了頭,辭別了長老;又再三的囑咐小僧,叫把那積𠔌的事別懈怠了。走進自己靜室,拈了香,上在禪床上,盤膝坐了。長老說:‘這等好好的一個人,怎便就會死了?不要自己尋了短見?我們遠遠的防備他,衹不要進他的房去攪亂。’等到十六日天大明了,長老道:‘這已過了子時,料應沒事了,進去看他一看。’走進去,衹見鼻子裏拖下兩根玉柱,直拄着膝上,不知那個時辰就圓寂了。”
  晁夫人道:“怎麽有這樣的奇事!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早,孕婦也就知覺了。等到二鼓多,那老娘婆說:‘衹怕還早,奶奶且略盹一盹兒。’扯過個枕頭來,我就睡着了。衹見梁師傅進我房來與我磕頭,身上就穿着我與他做的那油緑道袍,他說:‘我因奶奶沒人,我特來服事奶奶。’我從夢裏當真的,說:‘你出傢人怎好進我房來服侍?外邊坐去。’他佯長往我裏間去了。他們見我夢裏說話,叫醒我來,即刻就落地了,正正的是十二月十六日子時。”彼此說得毛骨聳然。晁夫人道:“還有奇處;我口裏不曾說出,心裏想道:‘生他的時節,既是夢見梁片雲進房來,就叫他是晁梁罷。’可可的那日去縣裏報喜,適遇着縣公穿了紅員領,從學裏上了梁回來。報喜的稟了,縣公說:‘這個孩子有些造化,怎麽叫我穿了吉服迎你們的喜報。我從學裏上梁回來,名字就叫做晁梁罷。’你還不曾看見,他的模樣就合梁片雲一個相似。如今梁片雲出過殯了不?”鬍無翳道:“他說叫不要葬了,擡到後園,壘在龕內,等他自己回來葬他。如今果然壘在後園龕內,京城裏面,多少勳臣太監都來瞻拜,皇太後都差了司禮監下來上香,修蓋的好不齊整!如今等二月初二,還要着實大興工哩。”晁夫人道:“你吃完了齋,叫人抱他出來你看。”晁夫人也自往後邊吃飯去了。端上齋來,鬍無翳自己享用。
  那晁思纔一幹人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飯,說與晁夫人知道了。晁夫人道:“便宜這夥人。正沒人給他們立個字,這鬍和尚來的正好。”晁夫人吃完了飯,又走到晁思纔那裏,問說:“你們都吃飽了不曾?怎便收拾得恁快?”晁思纔道:“飽了,飽了!這是那裏,敢作假不成?”
  卻說鬍無翳也吃完了齋,叫人來說,要暫辭了回真空寺去。晁夫人道:“略停一停,還有件仗賴的事哩。”合晁思纔道:“從通州下來一位門僧鬍師傅,央他寫個字給你們罷。”晁思纔道:“這極好!在那裏哩?請來相見一見。”晁夫人分付叫人請鬍師傅來。衆人望見鬍無翳唇紅齒白,就似個標緻尼姑一般,都着實相敬。彼此行了禮。晁夫人道:“這是俺族的幾個人。我因我們做官一場,受了朝廷俸祿,買了幾畝地,如今要分幾畝與他們衆人,正沒人立個字。你來的極好,就仗賴罷。”鬍無翳道:“衹怕寫的不好。有脫下的稿麽?”晁夫人道:“沒有稿,待我念着,你寫出個稿來,再另外謄真。”叫人揩試了淨桌,拿過筆硯紙墨來。晁夫人念道:
  誥封宜人晁門鄭氏同男晁梁,因先夫蒙朝廷恩典,知縣四年,知州
  三載,積得俸祿,買有薄田;念本族晁某等八人俱係祖宗兒孫,俱見貧
  寒,氏與男不忍獨享富貴,今將坐落老官屯地方民地四百畝,原使價銀
  一千六百兩,分與某等八人,各五十畝,永遠為業,以見氏睦族之意。
  業當世守,不許賣與外姓。糧差俱種地之人一切承管。此係母命,梁兒
  長成之日不得相爭。此外再每人分給雜糧五石,銀五兩,為種地工本之
  費,立此為照。
  鬍無翳聽着,寫完了稿,又從首至尾讀了一遍與衆人聽,說道:“就是這等寫罷?”衆人道:“這就極好,就仗賴替寫一寫。”晁無晏道:“一客不煩二主。俺們既做莊傢,難道不使個頭口?爽利每人分個牛與我們,一發成全了奶奶這件好事。”晁思纔道:“嫂子在上,二官兒這句話也說的有理。”旁邊一個晁近仁說道:“噯!為個人衹是不知足!再不想每人五十畝地值着多少銀子哩!奶奶給咱的那銀子合糧食是做甚麽使的?又問奶奶要牛!這七爺怪不的起個名字就叫做‘晁思纔’,二哥就叫‘晁無晏’。可是名稱其實!”晁無晏瞪着一雙賊眼,恨不得吃了晁近仁的火勢,說道:“你不希罕罷了!你說人待怎的!”晁夫人道:“就是晁近仁不說這話,這牛我也是不給你們的,我也還要留着做莊傢哩。”
  晁無晏合晁思纔起初乍聽了給他每人五十畝,也喜了一喜,後來漸漸的待要烤火;烤了火,又待上炕;上了炕,又待要撈豆兒吃;沒得撈着豆子,心裏就有些不足的慌了。二人的心裏又待要比別人偏些甚麽,不待合衆人都是一樣。他一個說是族長,一個又說是族霸。兩個走到外邊,恓恓插插的商量了一會進來,又合晁夫人道:“俺兩個又有一句話合嫂子說:凡事也有個頭領,就是忘八也有個忘八頭兒,賊也有個賊頭兒,沒的這戶族中也沒個長幼都是一例的。俺尋思着不動嫂子的東西,把他六傢子的銀子,每傢子減下一兩來,糧食也每傢子減下一石來,把這六兩銀子,合這六石糧食,我情四分,二官兒情兩分。就比別人偏一個錢也體面上好看。”晁夫人道:“你兩個的體面好看了,難為他六傢子的體面就不好看哩。沒的衹你兩傢子是正子正孫,他們六傢子是劉封義子麽?鬍師傅,你別管他,你還往東廳裏閂上門寫去,寫完了,拿來我畫押。這裏你一言,我一語,混的慌。”晁夫人隨即也抽身往後去了。晁思纔對着衆人說道:“我說的倒是正經話言,過糧過草的,俺兩上縣裏還認的人,您們也還用的着俺。俺倒是好意取和的道理,為甚的不聽呢?”
  沒多一會,鬍無翳把那八張合同都寫得一字不差,大傢都對過了,請出晁夫人來,鬍無翳又念了一遍與晁夫人聽。晁夫人把那八張合同都畫了押,照着填就的各人名字,分散與他收執。晁夫人把那張稿來自己收了,叫丫頭後邊端出一個竹絲拜匣,內中封就的五兩重八封銀子,每人領了一封,約二十二日出鄉交割土地,就着與他們的糧食。衆人都與晁夫人磕了頭。晁思纔狠命的讓晁夫人受禮,晁夫人道:“嫂子沒有受小叔禮的事,同起罷。”那些小輩們另與晁夫人磕頭。晁夫人道:“剛纔不是我不依您的話,天下的事惟公平正直合秤一般,你要偏了,不是往這頭子搭拉,就是往那頭子搭拉。您即是分了這幾畝子地,守着鼻子摸着腮的。老七,你別怪我說你。你既說是個族長,凡百的公平,纔好叫衆人服你。你承頭的不公道,開口就講甚麽偏,我雖是女人傢,知不道甚麽,一象這個‘偏’字是個不好的字兒。我見那拜帖子上都寫個‘正’字,一象這‘正’定是好字眼。這鄉裏人傢極會欺生,您是知道的。您打夥子義義合合的,他為您勢衆,還懼怕些兒;您再要窩子裏反起來,還夠不着外人掏把的哩。”衆人都道晁夫人說的是。大傢都辭了回傢。
  晁夫人衹留鬍無翳吃了午齋,送了一應的供給合一千錢與真空寺的長老,叫供備鬍師傅的飯。又說:“叫人將那賣八頃地的原業主都叫的來,趁着鬍師傅在這裏,衹怕還要寫甚麽。不一時,果把那許多的原地主都叫得來,晁夫人仍自己出到廳上,也有該作揖的,也有該磕頭的,都見過了。晁夫人道:“您們都是賣地給俺的麽?”衆人應說:“都是。”晁夫人道:“這些頃的地,都是我在任上,是我兒子手裏買的。可不知那時都是實錢實契的不曾?若你們有甚麽冤屈就說,我自有處。”這些衆人們各人說各人的,大約都是先藉幾兩銀子與人使了,一二十分利上加利,待不的十來個月,連本錢三四倍的算將上來,一百兩的地,使不上二三十兩實在的銀子;就是後來找些甚麽,又多有準折:或者甚麽老馬老驢老牛老騾,成幾十兩幾兩傢算;或是那渾帳酒一壇,值不的三四錢銀子,成八九錢的算帳;三錢銀買將一匹青布來,就算人傢四錢五分一匹;一兩銀換一千四五百的低錢,成垛傢換了來,放着一吊算一兩銀子給人;人有說聲不依的,立逼着本利全要,沒奈何的捏着鼻子捱。“昨日晁爺沒了,俺衆人也都要算計着兩院手裏告狀。不料大官人又被人殺死了,俺倒不好說甚麽了:顯見的俺們為傢裏沒了男子人欺負寡婦的一般。”晁夫人道:“我也聽的說,這幾頃地買的不甚公平,不多有怨的。我盡有地種。我種這沒天理的地是替這點小孩子垛業哩。我如今合你們商議:您都拿原價來贖了這地去,各人還安傢樂業的。”衆人說:“論如今的地倒也香亮。俺那裏去弄這原價?實說:俺有了原價,那裏買不出地來,又好費事的贖地哩?”晁夫人道:“不問你要文書上的原價,衹問你要當日實藉的銀子本兒。把那算上的利錢,就是那準折的東西都不問您要。”衆人道:“要是如此,又忒難為奶奶了。俺情願一本一利的算上,把那準折的東西也都算成公道的,把那利上加的利免了俺的,俺們還便宜着許多哩。”晁夫人道:“罷了;我既然說了,也衹是還本錢就是。”
  衆人道:“既是奶奶的好心,俺們衆人都去變轉銀子去,再來回奶奶的話。”晁夫人道:“你且不消就去。我如今就拿出原文書來,你衆人領了去罷。”內中有兩個一個叫是靳時韶,一個叫是任直,說道:“還是等銀子到了再給文書不遲。如今的年成不好,人皮裏包着狗骨頭,休把晁奶奶的一場好心辜負了,叫低人帶纍壞了好人。”衆人齊道:“您兩個就沒的傢說!十分的人就這們沒良心了?”任直道:“如今的人有良心麽?這會子的嘴都象蜜鉢兒,轉過背去再看!”晁夫人道:“論理,您兩個說的極是。但我又許了口,不好打誑語的。將文書給他們去罷。我怕虧着人垛下了業,沒的他們就不怕垛業的?”任直、靳時韶道:“也罷,奶奶把這文書總裏交給俺兩個。俺兩人,一個是約正,一個是約副。俺如今立個收地欠銀的帖兒,奶奶收着,我替奶奶催趕出這銀子來,不出十日之內,就要完事。有昧心的,俺兩個自有法兒處他。”果然立了帖,收了文書,衆人謝了晁夫人出到門外。任直合靳時韶說道:“阿彌陀佛!真是女菩薩!我衹說這新添的小孩子是他老人傢積下來的!咱們緊着收拾銀子給他,千萬別要辜負了人的好心。”
  這一二十人,此等便宜的事有甚難處?有了地土頂着,問人藉銀子,也有得藉與;或將地轉賣與人,除了還的仍有許多剩下。果然不出十日之內,同了任直、靳時韶陸陸續續的交與了晁夫人;總將上來,差不多也還有一千多兩銀子。這樣賴圖人的事,當初晁大捨都與晁住兩個幹的,今據晁住報的與衆人還的,無甚大差。
  內中衹有一個麥其心,一個武義,一個傅惠,三個合成一夥去哄騙那靳時韶合任直兩個,說道:“我們嚮人傢藉取銀子,人傢都不信,說:‘一個女人做這等的好事?’都要文書看了方纔作準。你可把我們的文書藉與暫時照一照。即刻交還與你。別人的都有了,衹剩了我們三個人,顯見的是行止不好的人。一時羞愧起來,恨不得自己一繩吊死!”靳時韶道:“你三個的銀子分文沒有,怎便把文書交與你?況我們平日又不甚麽久相處,這個不便。”任直道:“他也說得是,文書不與他看,銀子又藉不出來,這個局幾時結得?與他拿了去看一看,就叫他交還我們。不然,待我跟了他去。”靳時韶道:“這也使得。你便跟他一跟。”隨將三個的文書拿出來,交付他三個手裏。
  任直跟了同到了長春觀新開的一個後門,說:“財主在這裏面,是個遼東的參將;我們既要求藉,衹得小心些,與他磕個頭兒,央渙他纔好。”任直說:“我又不藉他的銀子,為甚求面下情的?”傅惠道:“這衹是圓成我們的事罷了。”任直道:“你們三個進去罷,我在這門前石上坐了等你們。”三個說道:“也罷,衹得你進去替我們攛掇一攛掇,更覺容易些。”傅惠望着麥其心道:“把那門上的禮兒拿出來送了與他,要央他傳進去。”麥其心故意往袖裏摸了一摸,說道:“方纔害熱,脫下了夾襖,忘在那夾襖袖內了。”傅惠道:“這做事要個順溜,方纔要這文書,被靳時韶天殺的千方百計的留難,果然就忘記了銀子來!我見任老哥的袖內汗巾包有銀子,你藉我們二錢,省得又回去,耽閣了工夫。我們轉去就將那封起的銀子奉還。”任直是個爽快的人,那用第二句開口,袖內取出汗巾,打開銀包,從襪筒抽出等子來,高高的秤了二錢銀子,遞到傅惠手裏。傅惠道:“得塊紙來包包纔好。”任直又從袖裏摸出一塊紙來。傅惠包了銀子,從後門裏進去,還說:“你若等得心焦,可自進到門上催我們一聲,省得他衹管長談,誤了正經事。”
  任直從清早不曾吃飯,直等到傍午的時候,衹不見出來,肚裏又甚饑餓起來,看見賣抹糕的挑過,買了一碗吃到肚裏,又等了個不耐煩。晌午大轉了,衹不見三個出來,衹得自己慢慢走將進去,那有甚麽看門的?又走了一走,衹見一個半老的姑子在那裏磨豆腐。忽然想起:“這不是長春觀的後殿?一定那個遼東參將歇在這裏。”那個姑子道:“施主請裏面坐,待我看茶。”任直道:“那位參將老爺下在那個房頭?清早曾見有三個人進來麽?”姑子道:“從大清早的時候,傅惠合麥其心又一個不認得的走來,每人吃了我們的兩碗粥去了。”任直道:“從那裏出去的?”姑子道:“從前門出去了。”任直道:“他們見過了那個遼東參將不曾?”姑子道:“這觀裏自來不歇客,那有甚遼東參將。”任直問:“他們三個還說甚麽不曾?”姑子道:“他們說,若有人來尋我們,說我們在烏牛村裏等他,叫他快些來。”任直想:“那裏有甚麽烏牛村?呵!這夥狗骨頭,叫我往‘烏牛村’去尋他,這等奚落人,可惡!”不勝懊悔,怎回去見靳時韶?衹得回去把前後的事告訴了一遍。兩個又是可惱,又是好笑。
  靳時韶道:“不怕他走到那裏,我們尋他去!”走到鼓樓前,衹見三個吃得醉醺醺的,從酒鋪裏出來。傅惠望着任直拱一拱,道:“多擾,多擾,不着你這二錢銀子,俺們屁雌寡淡的,怎麽回去?”任直道:“你這三個杭杭子也不是人!”武義道:“是人,肯掯住人的文書麽?我把這扯淡的媽來使驢子入!”傅惠道:“打那賊驢入,打殺了,我對着他!”他那邊是三個人,這邊止得兩個人,他那邊又兼吃了酒,怎敵當得住?被他打了個不亦樂乎,四散而走。
  馬蘇見打了鄉約,狠命的攔救。一個小甲跑到縣裏稟了。縣官正坐着堂,拔了三枝簽,差了三個馬快帶領了十來個番役,走到鼓樓前,三個兇徒還在那裏作惡哩。靳時韶、任直打得血糊淋拉的躺在地下。快手把三個上了鎖,扶扌芻了靳時韶、任直兩個來見大尹,叫上靳時韶、任直去,稟了前前後後的始末。又叫了長春觀的姑子來審問真了。又從傅惠身邊搜出了三張文約。大尹詫異的極了,每人三十大板,一夾棍,一百杠子。三張文書共是八十畝地,約上的價銀三百二十兩,今該實還晁夫人的銀子一百二十兩。大尹道:“叫庫吏把那前日拆封的餘銀兌一百二十兩來,交付靳時韶等送還晁夫人。把這八十畝地官買了,養贍儒學的貧生,原約存捲。把這幾個歪畜生拖出大門外去!”
  靳時韶、任直將了銀子,叫人扶了,送還與晁夫人,告訴了前後的事。晁夫人道:“本等是件好事,叫這三個人攪亂的這們樣!大爺既把這地入官做了學田,這是極好的事,把這銀子繳與大爺,把這地當我買在學裏的罷。”留下靳時韶、任直待了酒飯,後來又每人送了他一石小米,一石麥子,以為酬勞養痛的謝禮。兩個同了晁鳳,拿了那一百二十兩銀子,繳還縣尹。那縣尹道:“也罷,你奶奶是做好事的,這八十畝學田就當是你奶奶買的,後就在學裏立一通碑傳後,我明日還與奶奶挂扁。回傢多拜上奶奶。”打發晁鳳三個來了,叫上禮房來分付做齊整門扁,上書“女中義士”四字。揀擇吉日,置辦喜酒羊果,彩樓鼓樂,聽候與晁夫人懸挂不提。
  鬍無翳住了一個多月,晁夫人與他製備了春衣,送了路費,擺了齋與他送行。小和尚將近三個月了,着實省得人事,晁夫人叫人抱出來與鬍師傅看看。可煞作怪,那小和尚看見鬍無翳,把手往前撲兩撲,張着口大笑,把鬍無翳異樣的慌了,端詳着可不就合梁片雲那有二樣。鬍無翳道:“小相公無災無難,易長易大的侍奉奶奶,我到十月初一日來與奶奶慶壽,再來望你。”小和尚衹是撲着要鬍無翳抱。鬍無翳接過來抱了一會,奶子方纔接了回,還着實有個顧戀的光景。可見這因果報應的事確然有據,人切不可說天地鬼神是看不見的,便要作惡。正是:種瓜得瓜,種粟得粟。一點不差,捨漿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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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匹婦含冤惟自縊 老鰥報怨狠投詞第一十回 恃富監生行賄賂 作威縣令受苞苴
第十一回 晁大嫂顯魂附話 貪酷吏見鬼生瘡第十二回 李觀察巡行收狀 褚推官執法翻招
第十三回 理刑廳成招解審 兵巡道允罪批詳第十四回 囹圄中起蓋福堂 死囚牢大開壽宴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撥草 負義漢反面傷情第十六回 義士必全始全終 哲母能知亡知敗
第十七回 病瘧漢心虛見鬼 黷貨吏褫職還鄉第十八回 富傢顯宦倒提親 上捨官人雙出殯
第十九回 大官人智姦匹婦 小鴉兒勇割雙頭第二十回 晁大捨回傢托夢 徐大尹過路除兇
第二十一回 片雲僧投胎報德 春鶯女誕子延宗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懸扁旌賢
第二十三回 綉江縣無儇薄俗 明水鎮有古淳風第二十四回 善氣世回芳淑景 好人天報太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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