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春夢   》 第二十二回 賞初雪姑嫂話戎機 靖飛塵士民攀宦轍      佚名 Yi Ming

  話說貴珍奉旨參贊軍務,帶着賈蓉同赴前敵,將寧府的事托與賈璉、賈薔。他二人受了賈珍重托,都十分心盡心。在賈璉本和賈珍甚好,不比尋常弟兄,到此時自義不容辭。那賈薔卻另有一種想頭。說他自小蒙賈珍夫婦撫養成人,賈蓉又待他和親弟兄一樣,情分上應當出力。這還是面子話,內裏就為的是自己和齡官一段因緣。他從前管着梨香院的一班女戲子,單是齡官有意於他,生出許多情緻。那回賈薔為齡官拆籠子放鳥,齡官又在雨地裏畫薔字,都是寶玉瞧見的。後來那班女戲子拆散了,齡官路了一個老尼姑去,賈薔還到那庵裏看她幾次。不料老尼姑一病嗚呼,齡官沒有照管,被人哄騙,賣到戲班子裏。她師父也深喜齡官色藝出群,因知是賈府出來的,不敢叫她在京裏唱戲,便帶了一班徒弟都到南邊去了。上年賈珍收回府第,不免有些添置,命賈薔回京來辦。到了蘇州,有兩個朋友邀去看戲,看了一出"思凡",見那小尼姑非常面熟。小尼姑一面唱着,也兩眼滴溜溜的看着。賈薔又聽到她的唱聲,纔想起定是齡官,好容易尋到她的下處,去過好幾趟。齡官呢心衹想嫁給薔二爺,和她師父哭吵多次。她師父沒法子,也答應了,衹是勒索身價。賈薔在客邊如何張羅得出,衹好先回京來,再三央求賈蓉,嚮賈珍說了。賈珍對於這些事也是肯成全的,無奈齡官師父看她是個搖錢樹,要的身價太大。賈珍這兩年剛賞還莊産,一時哪裏有此餘力,所以耽擱下了。這回賈珍命他看傢,賈薔暗想,衹要大爺立功回來,必要酬謝他的,此事便大有可望。自從賈珍走後,終日衹在東府照料,要叫尤氏。賈璉看出他的辛苦,將來好幫着說話。這也是人之常情。那天賈璉和賈薔分路,回到榮府。平兒因頭疼,尋出依弗那洋藥,剪了兩小圓塊,貼在鬢角,怕出去受風,未到議事廳去。見賈璉進來,便問道:"珍大爺走了麽?"賈璉道:"我們送到八裏橋纔回來的,又到東府裏去了一趟,看珍大奶奶哭哭啼啼的,倒叫人難受。你空的時候瞧瞧她去吧。"平兒道:"這是好事,有什麽可哭的?三姑爺也是跟着他老子上前敵,三姑娘接了信,例說應該去的,一點也不發愁。到底是念書識字的好處。我昨兒去看她,想安慰她幾句話,倒沒得可說的了。"賈璉見平兒貼着小膏藥,笑道:"你貼這個倒顯着俏皮了,別引出我的火來。"平兒笑道:"你別鬍說了,往後衹怕要在那府裏住住呢。"賈璉道:"白天裏去去也夠了,橫竪有薔兒在那裏頂着。"平兒笑道:"那更好了,在傢裏衹說東府有事,在外頭再弄一兩個合適的,租個小房子住住,還有薔小子當個抽頭的,夠多麽樂喲。"賈璉道:"我如今是收心了,若不然這也不是沒幹過的,還等你教給我麽?就是薔小子也老成多了,衹一心一意的要想娶那齡官。"平兒道:"就是從前梨香院的齡官麽?她眼下在哪裏呢?"賈璉道:"她在南邊唱戲哪!上回薔兒,"剛說到薔兒,衹見鶯兒走進來道:"二奶奶,我們姑娘在議事廳上等着,有事商量,請就去吧。"平兒答應了,忙將鬢角小膏藥揭下,擦把臉,重勻了脂粉,便同鶯兒往議事廳。走到廊子上,正遇着幾個傢人媳婦,回了事下來的,笑道:"奶奶今兒來晚了。"進了廳屋,衹寶釵一個人在那裏檢帳。平兒道:"三姑娘沒來麽?"寶釵道:"她三天來,兩天不來的,哪裏有準呢。這兩天三姑爺到了前敵,她外面做得大方,心裏頭也一樣牽挂,怎好再去攪她?"平兒道:"這裏的事不是都辦完了麽?還有什麽商量的?"寶釵道:"找你不為別的,李傢紋妹妹眼前就要出閣,照老帳上,這些外親喜事都衹送四色添箱禮,也有折幹的。我想紋妹妹從前常住在這裏,似乎該比別人加厚,所以尋你商量。"平兒道:"這是很該的。你衹管加上,誰能說什麽?"寶釵道:"破例的事我不敢自拿主意,還是大傢商量的好。還有一件,那王傢勇老爺做生日,有貼子來了。我仿佛聽說,王仁舅爺從前藉二舅爺的生日,在外頭撒綱,這回怕又是他搗鬼。他們傢裏的細底你知道的比我多點兒,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平兒道:"這回可真是舅老爺的生日。那王仁舅爺早已和他叔叔掰了,還容他在傢裏住麽?"寶釵道:"既是真正的生日,咱們還照常送禮。那天派誰送去,請太太的示吧。"平兒見廳上挂的工筆美人直幅,那美人頗象自己,衹是胖些,便走過去細看。寶釵嚮她打量一回,笑道:"平嫂子,你這件衣服怎麽腰身做得這麽緊,要放出些纔合適呢。"平兒道:"這還是穿舊了的,也不值得再改了。"寶釵道:"別處都還好,單是腰身粗了,許有了喜信兒吧。"平兒聽了,頓時臉上發紅,說道:"沒有的事。"寶釵笑道:"大喜!大喜!這可該保重點。從前鳳姐姐、尤二姐姐有了,都沒落住,太太正替你們盼望着呢。"平兒笑道:"我是丫頭的命,哪裏像奶奶們那麽嬌嫩。寶二奶奶,你有了哥兒,倒該拿我們來打趣了。"寶釵道:"這不是玩話,我要早知道,今兒也不請你來了。"二人又說了一回話各散。
  此時已近晚秋,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漸漸的入了鼕令。一日,寶釵從議事廳下來,想起秋爽齋地炕壞了,前天吩咐管事們修理,不知修理好了沒有,便親自至秋爽齋看視一番。探春出迎,同至屋內閑話。見幾上放着花觚,還插着幾枝白菊,笑道:"你這裏菊花真開得長久。"探春道:"這是後開的。屋裏不很暖,例和花兒合適。"寶釵道:"這屋裏地炕多年沒生火了,乍一生總不大暖。"探春道:"我許久沒在園子裏過鼕,今年難得在這裏,要好好賞兩回雪了。衹可惜詩社湊不起來。"寶釵問:"得到傢信沒有?"探春道:"他哪有工夫寫信呢?倒是衙門裏來的信,說是大兵到了那裏,連打了兩個勝杖,把荊門鎮剋復了。他們和珍大哥也都在一起哪。"寶釵道:"親傢老爺帶的都是久練的精兵,這些毛賊哪禁得一打呢?"鶯兒跟寶釵來的,正和翠墨靠着玻璃窗嚮外閑看,忽嚮寶釵道:"姑娘,外頭下雪珠兒了。"寶釵、探春俯窗一看,果然陰雲密佈,微霰紛紛。寶釵道:"都是三妹要賞雪,那滕六君趕來湊趣的。"探春道:"這還是頭場雪,衹怕下不多大。"一會兒雪點漸密,那梧桐樹下山石隱隱有些積雪,卻斑駁不勻。寶釵見探春意興比往日都好,便道:"這雪可要下大了,咱們兩個人也太少,還是尋雲兒去罷。帶着瞧瞧那梅花開了沒有。"探春道:"到那裏也好,我好兩天沒見他們了。"鶯兒聽了,連忙回怡紅院去取雪衣。
  一時雪花更大,一片片似搓綿舞絮,衹是下在地上半已融化。鶯兒取了一件紫陀羅呢的外套來,服侍寶釵被上。探春也披了一件大紅猩猩呢的鬥篷,又都帶了觀音兜。鶯兒、翠墨各打一柄青油傘,一路嚮攏翠庵而來。衹見重林疊嶂,繚白縈青。那池中枯寥寒蘆難些雪團,更壓得欹斜有緻。過了蜂腰橋,衹見一人披氅擁蓋,迎面行來。探春道:"什麽人居然和咱們同趣呢?"漸行漸近,那人見了寶釵,忙道:"姐姐,你往哪裏去?"原來是邢岫煙。寶釵道:"邢妹妹,你怎麽有此閑情,趕來賞雪。"岫煙道:"我哪配賞雪呢?媽媽有兩句話,叫我來和姐姐說的。剛好在這裏遇着了。"說着又和探春見禮。探春邀她同往攏翠庵去,寶釵道:"咱們有話,到庵裏也好說的。"三人就此同行。走到庵門,湘雲正在門外看雪,笑道:"我正想着,這麽好雪怎沒人踏雪尋梅,可巧你們就來了。"探春道:"這裏紅梅開了麽?"湘雲道:"你看那樹上剛有骨朵呢,再有十天半個月也要開了。"寶釵道:"梅花沒開,咱們圍爐清話也好。四妹妹呢?"湘雲道:"在屋裏哪,我拉她出來瞧瞧,她走到廊子上打一寒噤,就縮回去了。"探春道:"這雪地裏也是冷,咱們屋裏暖和暖和去吧。"大傢進了庵堂。惜春聞聲出迎,同至湘雲房裏。探春正和惜春、湘雲說話,寶釵悄拉岫煙一把,二人同往佛堂。岫煙悄悄的說道:"這兩天畿東有點小事,大哥哥要和柳芳同去,媽媽不肯放他,娘兒倆正在爭執。媽媽叫我來告訴你。"寶釵問道:"哪個柳芳?"岫煙道:"就是那理國公的孫子,現充竜武中軍統帶的。"寶釵道:"哥哥既在營裏,這種事怎能不去呢?我聽三妹妹說,南陽那裏連打了勝仗,這點鬧不起來的,讓他去混個保舉吧。"岫煙便要披鬥篷,寶釵道:"你難得有空,賞賞雪再去,天還早呢。"岫煙道:"媽媽等我回信哪!"說着,披上鬥篷,便嚮寶釵告辭。
  寶釵看她出了庵門,方回至湘雲處。探春道:"二嫂子,剛纔我們商量如何賞雪,史妹妹說蘆雪亭那些地方都在低處,看得不遠,今天要換個眼界,一直上凸碧山莊看整個的園景,你能走那段山路麽?"寶釵道:"那山路也很平的,你能去我就能去。難道像老太太似的,必得用竹轎子擡去麽?"湘雲道:"要去得多加點衣服,還要預備茶爐茶具,和筆墨紙張,那裏都沒有現成的。"少時預備齊了,惜春道:"這就去吧,天晚了可不好走。"於是寶釵、湘雲、探春、惜春披了衣套,帶着手爐懷爐,各扶侍婢,從嘉蔭堂那路上去。一帶縈紆山徑都鋪着三尺方磚,旁襯五色石子,漫成花樣。積雪半融,卻不甚滑。一層一折,直到峰脊,便是那座敞廳。大傢隨意散坐。丫頭們支起茶爐,一時茶煨熟了,又溫了一壺珠蘭釀,各人喝了幾口。憑高下望,衹見寒樹重重,夾着許多亭臺樓閣。樹梢瓦面,一片白茫茫的,宛似瑤樹琪花,瓊樓玉宇。大傢指點。看去那一條黑麯麯的是沁芳閘、一塊黑汪汪的是荇葉渚,黃澄澄的是省親別墅的瓦,緑沉沉的是瀟湘館的竹子,紅稀稀的是攏翠庵的梅花,在雪光雲影、上下一日中瞧得更真。寶釵道:"這真是個奇景,嚮來沒領略過。"探春道:"虧史妹妹怎麽想到的。"惜春道:"這也是空中樓閣,杲日一出,萬象俱空,衹爭一時幻眼罷了。"湘雲衹顧憑欄眺望,他們的話都沒有聽見。忽然大笑道:"我得了一句了,誰接下去。"便朗吟道:"拍手欄桿俯大荒,"寶釵笑道:"你們看這詩瘋子,今兒又發瘋了。"探春道:"她這詩句倒很好,不僅涵蓋一切,而且頗有仙氣。七言聯句咱們還沒做過,今兒何妨試試呢!"寶釵道:"我也效顰吧。"就吟道:"人間真有白雲鄉,四周蘿翠疑沉影。"探春道:"此刻就寫景未免太早,好在是混拈的,還不要緊。"也接着吟道:"一鏡梨雲看鬥妝,樹擁蒙茸遮密磴。"湘雲道:"好個一鏡梨雲看鬥妝!這梨雲不是蘭哥兒心愛的丫頭麽?幸虧他們到江西去了,不然還以為有心打趣他呢。"寶釵道:"上句很好,那下句可不切雪景。"湘雲道:"即是長排,哪能句句寫雪呢?我也衹好泛寫雪景了。隨又吟道:徑穿革確到虛堂,重檐迭迭樓臺合。寶鈕道:"這句頗似昌黎,倒不好對呢。"想了一會兒,方吟道:"積靂蒙蒙竹柏長,山骨初妍如削玉。"湘雲道:"第二句更好,確是傳神之筆。"寶或正倚着欄桿看雪景,說道:"咱們從攏翠庵來,那梅花還沒哪嘴呢。這裏看下去,倒是一片紅的。"探春笑道:"我正對不上來,你倒幫了我啦。"便吟道:"梅魂微醒已含香,"尚未念出下句,湘雲已搶着接吟道:"濕雲連水寒鷗沒。',探春衹得接對一句道:"凍液銜林暗鶴藏。"湘雲又搶着接道:"瓊館風使事霧慢。"寶初笑道:"雲妹妹又把吃鹿肉的本領拿出來了,我可沒有那捷纔。"慢慢的吟道:瑤宮天女舞霓裳,俯臨萬象歸虛曠。探春道:"到底蘅蕪君口氣大,這句倒要用心對她。"惜春在那裏做謄錄,他們每念一句,惜春便寫一句。漸漸冥色沉昏,寫的字都是模模糊糊的。笑道:"你們衹顧搶着做詩,天黑了也不知道。"寶釵道:"真個不早了,你們看那邊都上燈了,帶回去再續吧。"探春道:"興致最怕打斷,再續了也沒意思。雲妹妹餘纔未盡,不如交給她胡亂湊上就算了。"說罷,大傢忙着下山。
  到了山下天已曛黑,探春、寶釵各自分路回去,惜春、湘雲同回至攏翠庵,用了晚飯。惜春自去諷經晚課,湘雲便就燈下將日間聯句詩稿重抄了一遍。數來不到八韻,卻還銜接一氣,自己便接續湊成,共得十二韻。那湊的詩是:"直立孤襟接混茫。叉手餘寒隨煉水,振衣有興共凌霜。裁瓊狡獪竜公戲,散錦繽紛鹿女裝。坐久茶煙沉石鼎,歸來花雨想經床。始知羔酒人間賤,曾控飛鸞到上方。"寫完時夜已深。開窗一看,雪花還在飛舞,夜氣甚寒,忙收拾睡下。次日,湘雲早起,雪勢已止,地上積得更厚,天還是陰沉沉的。問知惜春早課未完,自己梳洗了走至廊下,看了一回梅花。那梅花已開了一二分,破工藝品深紅,幽香更細。想到探春"梅魂微醒已含香"的詩句,仿佛替這花寫照,便攜了詩稿來尋寶釵。二人批評一番,又互相贊美。寶釵道:"聯句都是急就成章,就偶有佳句,也不能句句都好。所以韓孟之外,古人集中頗不多見,像這首也就算不離了。"湘雲道:"衹我們這幾人,便不負園林佳景。那稻香老農雖然得意,未必有此清福吧。"正說着,秋紋送進一封信來,乃是李紈寄給寶釵的,卻從南昌信局寄來。湘雲道:"他們如何會在南昌呢?"寶釵道:"或許另有升調吧。"及到拆開細看,不免吃了一驚,又是歡喜。原來那回南陽構亂,有些小頭目也想在九江起事,衹因賈蘭深得民心,不敢輕發,賈蘭聽見風聲,便存個拼死報國之念,先將李紈送至南昌,暫賃公館居住。自己和梅氏誓同生死,梅氏從妝奩中取出一對金藥指,各帶一隻,說是萬一亂世起來,未必能同在一處,衹聽到城池失了便吞下藥指,準備地下相見。那時九江紳民一體愛戴賈蘭,官紳開了幾次會議,賈蘭激勵忠義,誓共禍福,大傢莫不感動。說道:"我們衹聽大公祖的話,赴湯蹈火,决無二心。"那節度使招安了寇新一軍,要撥到九江來助防守,也是賈蘭和紳士們拼命合力擋回去的。若是寇新來了,把號褂子一反穿,變成被毛齔牙的狼虎,那九江早已吃光了。不料人心甫定,剛好廉訪司出缺,節度使又下了公事,命賈蘭升署。也是因他官聲甚好,格外藉重,又命將道印交郡守暫護,即日赴省。賈蘭衹得遵文交卸,九江紳民聽說道爺升了,大衆都慌了,紛紛聚議。當天便發了無數呈稟,都是請留賈道憲的。又怕賈蘭一時就走,都來衙門裏攀留憲駕。一天都有幾十起,還有些對着賈蘭流淚的,因此賈蘭將行裝收拾好了,卻不忍離開。那小匪目見有機可乘,趕即布散謠言,多方恫嚇。賈蘭是不怕的,衹郡守李湘,還是賈蘭看他居官清慎,從州縣中提拔上來的,這回偏生不做臉,他一聽風聲不好,悄悄的雇了一隻小船,帶着傢眷連夜走了。那些匪徒便煽惑地方閑民,說是府官走了,衙門裏丟下許多好東西,你們白看着還不檢麽?本地閑民還不敢動,後來又說是賈大人都走了,你們還靠什麽?這纔大傢一哄,登時聚了一二千人,擁進府衙,將李湘所遺細軟珍寶搶得一空,便要起事。賈蘭在衙門裏聞知此事,立刻傳同知通判,同知也走了,衹剩得一個通判,便帶同通判文鐘秀、弁目李占奎,至府衙前勸諭解散。本地閑民聽見道轅三聲炮響,賈蘭出來了,都道:"道爺在這裏呢,誰說道爺走了?"一見賈蘭,紛紛跪下。賈蘭吩咐他們速速散歸本業,有本道替你們做主。大傢歡聲雷動,陸續散去。那天晚上,賈蘭和通判遍走四城,巡邏一夜,地方安靜如常,即委文通判暫署郡守。這麽大的亂子,如何不見知縣出馬?原來那縣缺被節度使裁了,新民的父母官豈可裁撤,這也可笑。當下賈蘭連夜發了文書,報知節度使。又過了十多天,省城委的新道臺來了,賈蘭纔得赴省。李紈恐傢中聞信驚慌,所以寫信單給寶釵,叫她委婉回明賈政、王夫人,不要挂念。寶釵看完那封信,又遞給湘雲看了。湘雲道:"外官真是不容易做的,怪不得老爺那麽擔心。"寶釵道:"蘭小子雖然年輕不閱歷,這也很虧了他了。若不是平時民情愛戴,那天夜裏出去彈壓,還不定出什麽岔子呢。"湘雲道:"你上去衹管回吧,別叫太太嚇着。"寶釵道:"咱們何妨一同上去呢。"
  剛好王夫人打發綉鳳來尋寶釵,寶釵便和湘雲同往上房。見王夫人面有怒容,正和探春說話。見寶釵上來,便丟下探春,嚮寶釵說道:"你們沒見過的吧,這上房裏都出了賊啦,我那些頭面首飾嚮來不大管的,這一嚮又不大出門,今天開箱子無意中檢點,少了一個拜匣。那裏頭首飾還有限,你老爺收的外官冰炭敬、門生年節敬,因為用不着,都放在那裏,聚起也很不少了。問這幾個丫頭,你推我,我推你的,也查問不出,你們看該怎麽辦?"寶釵道:"太太上房裏別人不大到的。這些都是丫頭們經手,如今也沒法子了,衹可把他們交下去細細訊問。好的呢,藉此洗明心跡,那偷東西的還有什麽顧惜?該打該罰再請太太的示下。"王夫人道:"也衹可如此。若究出來,可別替他們瞞着。我最恨的是這些事,重重的辦一兩個,也好做個榜樣。"探春道:"太太且平平氣,容我和二嫂子辦去。"王夫人又對湘雲道:"大姑娘叫你笑話,什麽事都鬧出來了。"湘雲笑道:"誰傢沒有偷雞摸狗的事,這算不了什麽。"寶釵見王夫人怒氣稍平,方將李紈信上的話大概回了一遍。王夫人乍聽,不免驚慌,聽說都到了平安地方,纔寫傳來的,也便念了幾聲佛。又道:"前兩天姨太太還說,等下了雪,要藉我們園子,大傢玩一天。傢裏鬧得這麽亂,外頭的又是那麽風險,可叫我有什麽心腸賞雪呢?"寶釵道:"我媽媽因為我哥哥要出差去,也在傢裏嘔氣,今兒恐怕未必來了。"又陪着說了一回話,方同探春、湘雲退下。
  湘雲自回攏翠庵。寶釵、探春同至議事廳,立時傳了林之孝傢的,告訴她上房受了拜匣,即命她將王夫人房下大小丫頭和婆子們分傳起來,仔細盤問一番。有無着落,即來回話。這裏仍舊辦事。那些傢人媳婦們,領對牌的,遞賬貼子的,絡繹不絶。一時尚未辦完,林之孝有的已上來等候,看寶釵、探春處置事畢,方上前回道:"剛纔先傳了玉釧兒、彩雲,她們兩個是貼身服侍太太的。彩雲不等問便先自承認,說是她偷了去供給環哥兒的,該殺該罰她一個人承當,不要冤枉別的好人。奴才要傳別個丫頭質問,彩雲倒攔住,說不用問她們,他們也不會知道的。寶釵道:"到底是什麽時候偷去的?是她親手交給環哥兒,還是有人從中傳遞?你問明白了再來。"林之孝傢的答應退下。
  去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又上來回道:"奴才問過彩雲,她說是新近偷的。環哥走了許久,分明有人替他們來往帶信。衹是問她總不肯說。衹說什麽罪過她一個人擋去就完了。據奴才看,若究那帶信傳遞的人,除了大門上的周貴,沒有第二個,奴才常見彩雲和那周貴背着人說話,見了我們就閃開了。"探春道:"那周貴膽子也太大,我們不便訊問,請璉二爺查究吧。"又吩咐林之孝傢的將彩雲好好看管,要防她尋死。一面將訊問周貴之事說與平兒。
  過了兩天,平兒來尋寶釵,說道:"二爺問了周貴,他先不肯認。後來騙他是彩雲供出來的,他無可推了,纔說出環哥兒走時,如何重托他。如今環哥兒在外,把騙來的錢都用光了,又想到傢裏來搬運,問他環哥兒的蹤跡,他說在陶什哈爾專人來的。"寶釵道:"彩雲和環兒不知是什麽緣法?她平時還明白,在太太身邊多少年,從不曾指着太太的名兒,撞這個騙那個的。怎麽這回如此糊塗?"平兒道:"寶二奶奶,你哪裏知道,上回太太丟了茯苓霜,查出來就是這蹄子偷給環老三的。寶二爺臉面軟,替他認了賬。那環兒還疑心和他嘔氣。這是發覺出來的,平常偷的還不知有多少呢?"寶釵道:"從來說傢賊難防,太太哪裏知道?這回索性攆了出去,倒幹淨。那周貴怎麽辦呢?"平兒道:"周貴也是周瑞的兒子,是什麽好東西?依我早就該攆的。"二人又同至探春處說明此事,探春道:"也沒有像環兄弟這麽下作的,依我早就要把他圈起來,偏被他跑掉了。"寶釵道:"竜生九種,皇上傢的宗室還有不像人樣的,何況咱們傢裏呢。這也是沒法子的。"那天寶釵便和探春、平兒同上去,回覆了王夫人。王夫人更為詫異,道:"想不到彩雲會變得這麽壞。"玉釧兒從旁說道:"她早就壞了。那年太太因為我姐姐和寶二爺說幾句笑話,就把我姐姐攆了。哪知道那天彩雲正和環二爺在耳房裏,不知幹什麽呢?太太沒瞧見罷了。"王夫人聽了,想起金釧兒來,更痛恨彩雲。便吩咐將彩雲重責四十棍子,發回她傢裏擇配。周貴也杖責革除了事。寶釵、探春陪着王夫人說話。
  平兒因有事先自回房,見賈璉正忙着和幾個小丫頭在那裏尋東西,急得滿頭是汗。平兒問道:"你找什麽喲?翻得一屋子亂騰騰的。什麽東西這麽要緊?"賈璉道:"我還有什麽好東西?就是二姐兒留下那條汗巾,我托你好好收着的。今天要用着他,盡等你不下來,我可不自己找麽?"平兒道:"那東西丟不了,我收着呢。"賈璉道:'不是怕你弄丟了,為的今兒是她生日,這一嚮趕碌那府裏的事,連十月初一那天也沒得到墳上去送寒衣。趁今兒,我叫小廝們預備些祭品,帶着汗巾,到那裏哭她一場,也算盡了我們的情分。"平兒道:"這麽大冷天,你要祭她何必墳上呢?奶奶沒了,咱們還有什麽忌諱的?在傢裏上個祭,也是一樣。"賈璉道:"上頭太太們知道了也不好,還是在外頭吧。"平兒嘆道:"一個人何苦那麽鬥心眼呢?奶奶從前對待二姐兒臉上是蜜,心裏是刀,恨不能誰吃了誰。我看不過,背地裏照應點二姐兒,被秋桐那蹄子挑撥的,還挨了兩頓好駡。到如今他兩個人誰還在呢?苦是陰間遇着了,衹怕臉上也有點難過吧。"賈璉正要接着說話,小丫頭回道:"東府裏小薔二爺在外書房等着爺呢。"賈璉道:"請他坐一坐,我就出去。"一面仍催着平兒將那汗巾尋出來,自己係在身上。方纔去見賈薔。不知賈薔來此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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