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如何修證佛法   》 第二十一講      南懷瑾 Na Huaijin

  佛法在世間
  禪宗直指--大事因緣
  雪岩欽公案
  高峰妙公案
  修定的善巧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六祖的這幾句話是指“行”,行為的部分。佛法就在世間,佛也這樣說過。在經典中,有人問佛,世尊為何在娑婆世界這個髒地方成佛?佛說:你看到娑婆世界髒,衹是看到了一面,它還有另外一面,與西方極樂世界及一切淨土一樣的光明清淨。所以佛立刻就現了神通,以足指按地,當時就現出了這個世界的光明面。這裏是個話頭,這個世界有很清淨的光明面,同極樂世界一樣,以及其他佛世界一樣的清淨光明。
  其次,佛說一切佛在成佛以前,必須要到這裏成佛,在其他世界不容易成佛。例如天人很難成佛,北俱盧洲的人很難成佛,因為福報太好了,純樂無苦。就因為沒有痛苦的刺激,那裏的人就不會有厭離心,所以一切衆生要想成佛的話,就必須要到這個世界來。這個娑婆世界是善惡參半,苦樂參半,一切參半,而且痛苦的多。因為痛苦,所以纔容易修道,沒有衆生何必成佛呢?沒有衆生也不需要有佛了,因為個個都是佛嘛!何必另外來個佛呢!因為有衆生,有苦惱,纔有菩提,才能成佛。
  佛法在世間是見地,也是行願。因為世間是五濁惡世,所以需要布施,需要守戒;因為世間是很痛苦,很壞的,所以在這裏自度、度人,才能圓滿功德。這是以第二義來講的,在形而上道而言,並沒有什麽世間與不世間的分別。
  六祖壇經中告訴我們,佛法在世間,不理世間覺,離開世間,無法求得覺悟;若沒有痛苦,則不知快樂的舒服;若沒有煩惱,亦不知清淨的安詳。所以煩惱即是菩提,也可以從這個層面來發揮。離世覓菩提,真跳出世界、三界外,本身就是佛了,已經在菩提中,不須再求菩提,沒有成兩個佛的道理。所以大乘佛法說佛法在世間,是指“行門”而言。
  打坐修道不過是行門的萬分之一而已,其他做人做事,通通是佛法的行門,所以講佛法不離世間,就是這個道理。千萬不要以為佛法不離世間,你一方面修道,一方面就想,一切功名富貴,酒色財氣樣樣都要,如這樣想,那就錯了。
  維摩經上講,蓮花在幹淨的泥巴上,以及高山頂上清淨的地方是不會長成的,要在最髒、最濁、最低下的地方,蓮花纔會生長得越茂盛、越清香、越純淨,花也越大,而且纖塵不染。蓮花就是學佛的精神,所以以蓮花代表佛教,是在五濁惡世中,最髒、最難的地方成就,佛法在世間就是這個道理。不要認為佛法既然在世間,不一定要出世,沒有這回事,還是要出世。不過出世與出傢是有分別的,世俗上出傢衹是離開了此傢,而到了彼傢。出世是離開了這一世,而到了另一世。沒有到達跳出三界外,仍然還在此世間之內。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纔是真正的出世,這個基本的道理要搞清楚。
  有一本書叫“禪宗直指——大事因緣”,作者石成金,是清朝的進士,他曾做官,晚年學禪。這本書的前面,是他個人學佛的心得與見地,是理學家的學禪路綫,也很好,依此修行,人天之果,决不墮落。下面的“大事因緣”一節,關係太大,太好了。李文同學說,歐美的學者,認為中國的禪宗根本反對佛學,這個觀念錯得太厲害,而現在歐美搞禪學就是走上這個路綫。其實正好相反,禪宗處處談佛法。禪宗是在元朝開始衰落的,這本書有些公案收錄的資料太好了,別的書沒有收錄得如此完全。在這幾則大事因緣中,搜羅了圓悟勤、大慧杲、高峰妙、雪岩欽等公案,都是頂好的公案。關於這本書,有幾點要認識:
  一、中國大陸上真正的禪堂,正如書中那個樣子。
  二、看那些人如何修行用功,就是真正禪堂的榜樣。
  三、也看到了禪宗的衰落。
  四、我們可以參考,作為個人用功的藉鏡。
  五、有許多人修不倒褡,不睡覺,以為這個是學禪,自己看看這本書就明白了。
  現在我們先研究一下雪岩欽禪師公案。
  雪岩欽的名字,在續指月錄上是仰山欽。雪岩、仰山都是廟子的名字。
  這段文字很淺顯,有些人從淺顯的文字得到好處,有些人從高深的文字得到好處,因為程度不同之故。普通講時,不能單為某人講,已看懂的人不妨在這裏學學耐心,也是行門之一。由高明回到謙下是功德,不過,高明的人離不開淺顯,千萬不要有一個觀念,認為自己高明,要把這個觀念拿掉了,纔好成道。
  “師普說雲,山僧五歲出傢,在上人侍下(上人指師父),聽與賓客交談,便知有遮(這)事,便信得及。”書中的小字乃石成金批語。
  “便學坐禪。一生愚鈍,吃盡萬千辛苦,十六歲為僧。”受戒以後纔正式為僧。受戒是指受了比丘戒。
  “十八歲行腳,銳志要出來究明此事,在雙林鐵橛遠和尚會下,打十方(嚴格的打七),從朝至暮,衹在僧堂中(一天到晚,衹有打坐、行香。),不出戶庭,縱入衆寮至後架(即厠所),袖手當胸,徐來徐往,更不左右顧(隨時都守戒),目前所視,不過三尺,洞下尊宿(曹洞宗下面的老前輩),要教人看狗子無佛性話(元朝當時的曹洞宗),衹於雜識雜念起時,嚮鼻尖上輕輕舉一個無字,纔見念息,又卻一時放下着,衹麽默默而坐,待他純熟,久久自契。”
  曹洞宗到了元朝時候,參這個話頭為法門。當時早在七八十年前,大慧杲就駡這是默照邪禪,後世走這種錯誤路子的很多。
  “洞下門戶功夫綿密睏人,動是十年、二十年不得到手,所以難於嗣續。”
  曹洞宗就是這樣做的,門下功夫綿綿密密,衹要有妄念來,用話頭給他一裹,裹到沒有話頭時,一下放下,空的境界,一定就定很久。學曹洞宗的人往往十年、二十年,一點影子都沒有,功夫是有,但沒有開悟,所以後來曹洞宗的法門就斷了,真的懂曹洞修法的人很少。
  “我當時忽於念頭起處,打一個返觀,於返觀處遮一念子,當下冰冷,直是澄澄湛湛,不動不搖。”
  雪岩欽當時用功的方法是,念頭一起,馬上回轉來找念頭,一返觀,當下這一念就空了,沒有念頭了,心境中清清楚楚,幹幹淨淨,一點雜念也不動,也不搖。
  “坐一日衹如彈指頃,都不聞鐘鼓之聲,過了午齋放參,都不知得。”以前的人都是這樣用功,現在人難了。
  “長老聞我坐得好,下僧堂來看,曾在法座上贊揚。”這時衹十八歲。“十九去靈隱挂褡”,到杭州靈隱寺去挂褡。“見善妙峰,妙峰死,石田繼席。”石田繼承當方丈。“穎東叟在客司”很有名的禪宗穎東叟和尚,當時他在做知客。“我在知客寮,見處州來書記。”處州來了一個和尚當書記,就是現在的秘書長。說:“道欽兄,你遮功夫是死水,不濟得事,動靜二相未免打作兩橛。”光是盤腿打坐叫作禪,動就不行,那動與靜就分成兩頭了。
  古人經同參道友這麽一提,一身是汗。我當年參禪,也認為自己了不起。有一回道友問:人傢都說你悟了,你是不是做到醒夢一如?我不做聲,自己心裏有數,不一樣的,於是自己再來,等醒與夢一如時,又碰到一個年輕和尚問我:無夢無想時,主人公何在,你知道嗎?又被問住了,又重新來過。所以人傢一提,良馬見鞭影而馳,哪像大傢被善知識打一棒都不知道。雪岩欽這時被善知識打了一棒,他知道嚴重。
  “我被他說得着,真個是纔於坐處便有遮境界現前,纔下地行與拈匙放箸處又都不見了。”
  他說,對呀!我打坐就很清淨,這個境界纔有,衹要兩腿一放下來,或者拿着湯匙喝湯,拿着筷子吃飯的時候,這個境界就沒了。不對呀!處州年輕和尚是比他高明,又接着對他說了:
  “參禪須是起疑情,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須是疑公案始得,他雖不甚做功夫,他自不庵會下來(不庵和尚),不庵是鬆源之子,(不庵和尚是禪宗中很有名的,又是臨濟宗鬆源老和尚的子孫。)說話終是端正。”他說的一定是正路,不會錯。他就信了。照現在的人,一定想,我打坐比你好,你還不打坐,算老幾!“我當下便改話頭,提個幹屎橛,一味東疑西疑,橫看竪看,因改遮話頭,前面生涯都打亂了也。”這些都是元、明的口語、白話,“雖是封了被,脅不沾席,從朝至暮,行處坐處,衹是昏沉散亂,膠膠擾擾,要一霎時淨潔也不能得。”
  有些人以為不倒褡,光打坐不睡覺就是道了。元明開始,這些怪花樣多得很,一天到晚都在打坐、參話頭、用功夫,可是人搞得昏頭昏腦的,要不然就是散亂、煩惱得很。
  “聞天目和尚久侍鬆源,是鬆源嫡子,必得鬆源說話,移單過淨慈挂褡。”天目和尚是有名的大禪師,正好住持淨慈寺,於是雪岩欽就跑到淨慈去挂褡。“懷香詣方丈請益”,禪宗規矩,拿三根香請侍者通報見老和尚。“大殿九拜”,這裏頭有規矩的,話聽得對了,點燃三根香叩頭;聽得不合意,光拿着香,不叩頭,表示不同意。“他問我:如何做功夫。遂與從頭直說一遍。他道:你豈不見臨濟三度問黃檗佛法的大意,三遭痛棒,末後嚮大愚脅下築三拳。道:元來黃檗佛法無多子。汝但恁麽看。”他嚮天目老和尚報告了自己做功夫經過,老和尚說了臨濟求道悟、道經過。又云:“混源住此山時,我做[上斬下足]到,入室他舉話雲,現成公案,未入門來,與你三十棒了也。但恁麽看。”他說混源老和尚到這裏做住持時,我剛剛到,有人進他房間問佛法時,他說:現成公案,你來問什麽?該打,還沒進門來,就該給你三十棒,你要在這些地方看。
  “天目和尚遮個說話,自是嚮上提持”第一等的方法,“我之病痛,自在昏沉散亂處,他發藥不投,我不歡喜。”天目講的是第一等法,可是我的毛病是打起坐來,不是昏沉,就是散亂。“心中未免道,你不曾做功夫,衹是伶俐禪。”他心裏的想法,也同我們去看善知識一樣,如果人傢的答復不對我的胃口,就覺得人傢沒有功夫,沒有道,如要都合我的胃口,那也不叫道。“尋常請益,末上有一炷香,禮三拜,謂之謝因緣,我遮一炷香不燒了也。”禪堂規矩,一般人來請教,手中拿三支香,如果對了,點三支香,跪下來三拜,謝和尚接引,這是出傢人的規矩。雪岩欽光拿着香,又光拿了香回來。“依舊自依我每常坐禪”,他照樣的打坐參禪,不睡覺,席子都不靠一下。“是時漳泉二州有七個兄弟與我結甲坐禪,兩年在淨慈,不展被,脅不沾席。”這七個人都不倒褡,當然,大傢賭了咒的,你看我,我看你,大傢都不敢躺下來。
  “外有個脩上座,也是漳州人,不在此數,衹是獨行獨坐,他每日在蒲團上,如一個鐵橛子相似,在地上行時,挺起脊梁,垂兩衹臂,開了兩眼,如個鐵橛子相似,朝朝如是,日日一般。我每日要去親近他,與他說話些子,纔見我東邊來,他便西邊去;纔見我西邊來,他便東邊去。如是兩年間要親近些子,更不可得。我二年間因不到頭,捱得昏了睏了,日裏也似夜裏,夜裏也似日裏,行時也似坐時,坐時也似行時,衹是一個昏沉散亂輥作一團,如一塊爛泥相似,要一須臾淨潔不可得。”可憐得很,這一般人,不得高血壓,還算好呢!整天昏天黑地的,想得一點清淨境界都做不到。表面上看起來,不曉得讓人多恭敬,他自己心裏有數,像一團爛泥一樣。“一日忽自思量,我辦道又不得入手(修道沒有修成),衣裳又破碎也(專在禪堂用功,沒有供養。),皮肉又消爍也,不覺淚流,頓起鄉念,且請假歸鄉,自此一放,都放了也。(這一下回傢舒服了,把所有功夫都丟開了。)兩月後再來參假(後世叫銷假),又卻從頭整頓,又卻到得遮一放,十倍精神。”
  這是個關鍵,回傢媽媽給他好吃的東西了,這一次回來,打起坐來精神百倍,舒服了。所以要註意營養。“元來欲究明此事,不睡也不得,你須到中夜爛睡一覺,方有精神。”學道要營養好,休息得夠,才能用功,人傢問我閉關做啥!睡覺。一進關房先睡七八天,以後不要睡了,一坐就用功了。尤其是夜裏十一點以後一定要睡覺,爛睡一臥,那纔會有精神。
  “一日我自在廊廡中東行西行,忽然撞着脩兄,遠看他但覺閑閑地,怡怡然有自得之貌,我方近前去,他卻與我說話,就知其有所得,我卻問他去年要與你說話些個,你衹管回避我,如何?他道:尊兄,真正辦道人無剪爪之工,更與你說話在。(真修行,連剪指甲的時間都不肯浪費,哪有時間與你說話。所以你找我,我就躲開了。)他遂問我做處如何?與他從頭說一遍了,末後道:我如今衹是被個昏沉散亂打並不去(嚮他訴苦),他雲:有什麽難!自是你不猛烈,須是高着蒲團,竪起脊梁,教他節節相拄,盡三百六十骨節,八萬四千毛竅,並作一個無字,與麽提起,更討什麽昏沉散亂來。”他駡我一頓,是我不下决心,下了决心,把蒲團弄好,挺起背骨,渾身三百六十個骨節,拼了這一條命算了,充其量死掉嘛!要求道,以身殉道嘛!一身上下坐好了以後,萬緣放下,衹提一個無字,這樣下去,管它什麽昏沉,什麽散亂,都不管,你一直這樣下去。
  “我便依他說,尋一個厚蒲團,放在單位上,竪起脊梁,教他節節相拄,透頂透底,盡三百六十骨節,一提提起,正是一個與萬人敵相似,提得轉力,轉見又散,到此盡命一提,忽見身心俱忘(來了,身心都不知道了),但見目前如一片銀山鐵壁相似。(眼睛前面一片空,解開了,就是達摩祖師雲:“心如墻壁”,空空洞洞,一片白。)自此行也如是,坐也如是,清清三晝夜,兩眼不交睫(三天三夜不睡覺)。到第三日午後,自在三門下,如坐而行,忽然又撞見脩兄,他問我:在這裏做什麽?對他道:辦道。他雲:你喚什麽作道?遂不能對,(這一問,答不出來了)轉加迷悶,即欲歸堂坐禪,到後門了,又不覺至後堂寮中(這個福建同鄉的這一棒,把他打得很慘),首座問我雲:欽兄,你辦道如何?與他說道,我不合問人多了,劃地做不得。(糟糕,我越聽得多,功夫越用不上路,懂得太多了。)他又云:你但大開了眼,看是什麽道理?(這裏說眼睛,當然不是指他的兩衹眼睛,他的眼睛已經可以三天三夜不交睫。)我被提遮一句,又便抽身衹要歸堂中坐,方纔翻上蒲團,面前豁然一開,如地陷一般,當時呈似人不得,說似人不得,非世間一切相可以喻之。”
  這一下,東一棒,西一棒,兩個給他一打,發了狠,跑上禪堂,兩腿一盤,一上座,一剎那間空了,前面如大地平沉,虛空大地都沒有了,那個境界,不是世間任何現象可以比喻的。
  參禪修道,沒有經過這些苦頭,功夫是靠不住的。
  “我當時無著歡喜處,便下地來尋脩兄,他在經案上(在讀經,不是在打坐),纔見我來,便合掌道:且喜,且喜(內行人一到了那個境界就知道,沒有到時,自然言不壓衆,貌不驚人,一到時,氣象都變了。)我便與他握手,到門前柳堤上行一轉,俯仰天地間,森羅萬象,眼見耳聞,嚮來所厭所棄之物,與無明煩惱昏沉散亂,元來盡是自妙明真性中流出。”
  這時就知道楞嚴經上所說: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虛空大地,鹹是妙明真心中物。一切都是妙明真心中自然所流出。菩提、煩惱平等平等,一定要到這時,纔談得上“煩惱即菩提”,平常煩惱就是煩惱,說煩惱是菩提是騙人的。
  這是雪岩欽禪師自己嚮弟子所說,當年的修行經過。這一段老老實實的,太好了,所以趕印出來,以法供養大衆,這就是行願,大傢自應珍惜。
  “自此目前露倮倮地,靜悄悄地,半月餘日動相不生。”半個月都在這個境界中不動。等於明朝憨山大師因參肇論中所言的不遷論,旋嵐偃嶽之旨,然後開悟的。一天夜裏自己小便急了,起來屙尿,一屙小便,凄一聲,那當兒,他悟了,悟到什麽呢?肇論中肇法師講:旋嵐偃嶽而常靜,江河競註而不流。旋嵐即是臺風,同這個道理一樣,這就是已經到達動相不生的境界。註意要在這裏參,動相不生,難道是靜相嗎?這中間還有問題的。
  “可惜許不遇大眼目大手段尊宿為我打並。(真可惜,當時沒有遇到大善知識,在這個境界上給我“攵一丫”一下,打破了,就大悟了,衹好說自己運氣不好。)不合嚮這裏一坐坐住。(不應該在這境界上,一定就定下去了。)謂之見地不脫,(到了這裏是有點消息,善知識在這當兒一點就透了,誰叫他逃避善知識,善知識對他又奈何?自以為這時是道,把死老鼠當寶貝用,那有什麽辦法呢!自己把自己害了,一坐坐住了,見地不脫。)礙正知見。(這裏要註意,以後沒有善知識在旁邊,這本書就是善知識,這個時候,衹守着靜相,就是法華經上說的:大通智勝佛,十劫坐道場,佛法不現前,不能成佛道。就是這個道理。學密宗、學道教、學禪的,很多人到達這個境界,活活在這裏埋掉,況且我們還達不到這裏。道欽禪師這時候纔後悔,可是他到底是一代大師,了不起。)每於中夜睡着,無夢無想無聞無見之地,又卻打作兩橛(這個境界是好,睡着了就沒有了,醒來一用功,又有了,這不是兩橛嗎?無夢無想主人公又何在?這個境界怎麽沒有了呢?),古人有寤寐一如之語,又卻透不得(他說古人醒與睡都一樣,我卻做不到,睡是睡,醒來就有這境界。),眼若不睡,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之說(這是禪宗三祖信心銘上的四句話),又都錯會了也。(他說,我把這四句話的道理,拿來做功夫,硬撐着不睡覺,又把古人祖師的話解釋錯了。)凡古人公案有義路可以咬嚼者,則理會得下,(對於古人公案,有道理解釋得通的,我統統懂。)無義路如銀山鐵壁者,又卻都會不得。(指月錄、景德傳燈錄等翻開來看,沒有道理的那些公案話,一點都不懂,怎麽叫做悟道呢!他這是大智慧,所以自己先警覺到了。他說:悟了道應該無所不通,怎麽這些又不懂呢?)雖在無準先師會下許多年,每遇他開示,舉主人公,便可以打個孛(註:左足右孛)跳,莫教舉起衲僧巴鼻,佛祖爪牙,更無你下口處。有時在法座,東說西說,又並無一語打着我心下事。(他說,我當時在無準會下參禪很多年,每遇到他舉主人公公案時,好像懂得。老和尚說:你懂得這個便是越進一步——打個孛(註:左足右孛)跳。你雖然懂了這個理,可是祖師(衲僧)們,佛祖的真正厲害處,你還是懂不了,悟不了。有時老和尚在法座上東說西說,沒有一句話可以打到我的心裏頭去。)又將佛經與古語從頭檢尋,(沒有辦法,衹好來找法本、佛經。)亦無一句可以解我此病,(都解决不了自己的問題,無夢無想時主人公何在?現在有些人很會答,無夢無想那個時候就在無夢無想中,哪有那麽簡單!那時主人公找不到就不行,不算悟。)如是礙在胸中者僅十年。”這一個問題參在心中,解决不了,人傢還是專修的,專在那裏參這個事,又過了十年,一直哽在心中。
  “後來因與忠石梁過浙東,天目兩山作住(兩人在天目山住下來)。一日佛殿前行閑,自東思西忖,忽然擡眸見一株古柏,觸着嚮來所得境界,和底一時颺下,礙膺之物,撲然而散,如暗室中出在白日之下,走一轉相似。”這一下,他是悟了。這個問題參了十年,跟一個同參道友到天目山挂褡,一天,在佛殿前走着,忽然眼睛擡起一看,看到一株柏樹,一下悟了,從前在心中解决不了的,一時放下,胸口中悶悶的突然打開了,好像在黑暗的房間中悶了十年,忽然開了門,看到天空一樣,這個就是他的悟境。
  “自此不疑生,不疑死,不疑佛不疑祖,方始得見徑山老人立地處。(纔看到杭州徑山的這位師父,真悟了道的,回轉來看徑山老人才知道。)正好三十拄杖何也,若是大力量大根器底人,哪裏有許多麯折。(他說,他太笨了,參了三十年纔悟道,假如是大根器的人,哪有這樣的苦頭吃!)德山見竜潭於吹滅紙燭處,(德山和尚見竜潭,竜潭和尚晚上拿一根蠟燭,口一吹,他就悟了,多快!)便道:窮諸玄辨,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德山悟道講的話)。自此拈一條白棒,掀天掀地,哪裏有你近傍處!(德山悟了以後,拿一根棒子打人,哪裏有你近身處!)水潦和尚被馬祖一踏,便道:百千法門,無量妙義,盡嚮一毛頭上識得根源。高亭見德山招手,便乃橫趨,你輩後生晚進若欲咨參個事,步趨個事,須是有這個標格,具這個氣概始得。”
  這些都是古人的公案,高亭和尚來見德山問道,德山正站在門口,快要天黑了,看到老遠一個和尚走過來,便用手一招,高亭和尚回頭就跑了,德山一招手之間,他就悟了,就走了。古人伶俐如此,你們這些後輩年輕人,要想學道,要有古人這樣的氣派,這樣的根器纔行。
  “若是我說底都不得記一個元字腳,記着則誤你平生。(我說的話,如果聽了再記住會中毒的,會誤你們一輩子的,不過我把我的出傢修道經過,整個講給你們聽聽。)所以諸大尊宿,多不說做處與悟門見地,謂之以實法係綴人士也消不得。(為什麽古人聖賢不願講自己的修行經過呢?像我今天對你們講了,以後你們都照我這個方法來修就不對了,我衹報告我的笨路子給你們聽,你們不要照着走哇!)是則固是,也有大力量有宿種,不從做處來,無蹊徑可以說者。也有全不曾下功夫說不得者,也有半青半黃,開口自信不及者。(人的根器不同,有人上上根器,平時沒有學佛,一聽就悟了;也有人完全沒做功夫,但懂得是懂得,不能夠宏揚;也有半吊子的,開口自己還信不過的。)誠謂刁刀相似,魚魯參差,若論履踐個事,如人行路一般,行得一裏二裏,衹說得一裏二裏話,行得千裏萬裏,方說得千裏萬裏話。汝等須是各具明眼,揀擇青黃始得,若或不然,便從佛祖肚裏過來,也是無益。”
  從這一段可以看到元明以後,禪宗做功夫的公案,石成金所選的公案很值得看,不算高明,但很平實。
  下一段講高峰妙禪師公案,那時是元朝了,喇嘛教進入中國,禪宗的時代結束了。高峰妙曉得元朝皇帝會請他出來,他早溜了,到杭州天目山,宣佈“閉死關”,除了死,不下山。他也學不倒褡,儘管不倒褡,最後死時還是因胃的毛病而死。禪宗的最高處是認識了法身,但報、化二身是否成就,大有問題。可是不經過法身成就,見地就不清,亦不能談修持。所以五祖對六祖說:不見本性,修法無益。因為他們都是見了本性之故。雪岩欽的一段,是見法身的道理,透透徹徹,下死功夫的用功道理,也講得徹徹底底,但報、化二身,則不包括在內。
  高峰妙禪師公案:
  “師二十更衣入淨慈立三年死限學禪,一日父兄尋訪,巍然不顧。(二十歲出傢學禪努力,父兄來了都不顧。)二十二請益斷橋倫,令參生從何來,死從何去話。於是脅不至席,口體俱忘,或如厠惟中單而出,或發函忘扃鐍而去。(二十二歲參訪斷橋倫禪師,叫他參話頭,即日夜不懈,不眠不休。)時同參僧顯慨然曰:吾已事弗剋辦,曷若輔之有成,朝夕護持惟謹。(時同參道友被他精進用功的精神所感動,志願對他護持。)時雪岩欽寓北磵塔,欣然懷香往扣之,方問訊即打出閉卻門,一再往始得親近,令看無字話,自此參扣無虛日。(參訪雪岩欽,一開口就被打出去,好幾次以後,纔教他看無字話頭。)欽忽問阿誰與你拖個死屍來?聲未絶即打,如是者不知其幾,師扣愈虔。(欽禪師忽問他拖死屍的是誰,未及回答就打他,每每如此,他卻更誠心。)值欽赴處之南明,師即上雙徑參堂半月。(到禪堂坐禪半月。)偶夢中忽憶斷橋室中所舉: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話。疑情頓發,三晝夜目不交睫。一日少林忌(達摩祖師誕辰),隨衆詣三塔諷經次,擡頭忽睹五祖演和尚真贊雲:百年三萬六千朝,反復元來是這漢(反反復復原來是這個傢夥)。驀然打破拖死屍之疑。(悟了!)其年廿四矣!解夏詣南明(去見雪岩欽和尚)。欽一見便問,阿誰與你拖個死屍到這裏?師便喝,欽拈棒(老和尚見他一喝,手裏抓住棒子,要打過去了。)師把住雲:今日打某甲不得。(今天可不能打我,你會打錯人哦!)欽曰:為什麽打不得?師拂袖便出。(就是這樣答復雪岩欽,換句話說,表示他悟了。)翌日,欽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師雲:狗舐熱油鐺。(這個問題等於狗舐熱油鐺一般,舌頭伸出來,口水在滴,舐嘛,太燙!不舐嘛,實在香!捨不得走。)欽曰:你哪裏學這虛頭來?師雲:正要和尚疑着(駡師父,我正要你對我起疑情)。欽休去(老和尚不理他了),自是機鋒不讓。”
  “次年,江心度夏(到江心寺)。一日,欽問:日間浩浩時,還做得主麽?師雲:做得主。又問:睡夢中做得主麽?師雲:做得主。又問:正睡着時,無夢無想無見無聞,主在什麽處?師無語。(完了,悶住了,是做不了主,白天清醒時,曉得起心動念處。該發脾氣時,唉!不對,瞋心,去掉。雖然壓得很痛苦,總算做得了主。做夢時,也做得了主,了不起了。但是無夢無想時如何?師父這一問問住了。高峰妙自認為悟了的,所以師父拿棒子打他,他抓着師父的棒子,翹頭翹腦的,那麽有自信,現在無話可說了。)欽囑曰:從今日去,也不要汝學佛學法,也不要汝窮古窮今,但衹饑來吃飯,睏來眠,纔眠覺來卻抖擻精神,我這一覺,主人公畢竟在什麽處安身立命。(老和尚慈悲,曉得以前對他那一套沒有用,現在換個輕言細語對他講。)丙寅鼕遂奮志,入臨安竜須,自誓曰:拼一生做個癡呆漢,决要這一着子明白。”
  這地方你沒有悟到,好了,當你到了榮民總醫院,氧氣一拿掉,最後一口氣不上來時,你在哪裏安身立命?還有你沒有?這個地方沒有悟到,白學!白天念阿彌陀佛,碰你一下,阿彌陀佛,還好;推你一下,也阿彌陀佛,還沒發脾氣;到了夜裏做夢時,討厭!沒有阿彌陀佛了,夢裏照樣發脾氣,貪瞋癡都來。就算夢裏做得了主,無夢無想時,你在哪裏?做不了主了,佛白學了。老和尚的一段話,輕言細語,何等的慈悲,他自己也是過來人,我們要研究,我怎麽睡着的?怎麽醒來的?你說:我曉得怎麽睡着,那時你一定沒有睡。你說你曉得怎麽醒來的,那時你早醒了嘛!這是科學的問題。這一段搞清楚了,纔可以了“生從何處來,死嚮何處去”,然後六道輪回可隨意來往自如,三界六道任意出入,地獄也可以去玩玩,沒有關係,衹要你有這個本事。因此,高峰妙發了志,狠下心來,决定要明白此事。
  “因同宿友推枕墮地作聲,廓然大徹。”枕頭掉到地上,碰!一聲,他大徹大悟了,纔曉得無夢無想時主人公何在。主要人在枕頭裏頭嗎?你們回去參參看。
  “自謂如泗州見大聖,遠客還故鄉,原來衹是舊時人,不是舊時行履處。(我還是我,可是不是從前的我,完全不同,起心動念,做人處事,都不同了。)在竜須九年,縛柴為龕,(搭個茅篷)風穿日灸,鼕夏一衲,不扇不爐,日搗鬆和糜,延息而已,當積雪沒龕,旬餘路梗絶煙火,鹹謂死矣,及霽可入,師正宴坐(亻那)
  [左亻右那]伽。”宴坐(亻那) [左亻右那] 伽就是入定了。
  這是高峰妙禪師的幾段公案。學禪做功夫的人,註意前面所提五個重點,與學禪做功夫都有關係,是很重要的,尤其現在很多人喜歡談禪,禪宗不是談的,禪是講修的,個個都從這裏過來的。馬祖固然於言下頓悟,但還是從他南嶽衡山打坐多年的基礎而來的。現在的人兩條腿都降伏不了,還談什麽降伏其心呢!這就是參禪、做功夫修定的真正榜樣。但我坦白地下結論:就算能了法身,報、化二身還有問題。所以,中國有些學者講,禪宗容易走入小乘的路綫,這個小乘並不是說“行”上之小,連見地、修證、行門,都容易走上小乘路子。報、化二身要想圓滿成就,可不容易。像高峰妙這種苦行、這種堅貞,尤其了不起的是同明朝許多高僧一樣,都是在國破傢亡之後,替中華民族保留了正氣。他曉得以他當時的名氣,元朝一定會來請他的,他趕快就跑。他的徒弟,很有名的中峰禪師,也聽他的命令,不準出來做元朝的國師,皇帝來請都不去,連中峰禪師也躲掉了。到了明朝以後,這個係統的大師纔出來,這又是歷史、文化、佛教史上的另一段公案。但看其精神,視其品格,都是不得了的人,我們現在望塵莫及。他們住破茅篷,平日搗點糜粉,能不死就算了。乃至大雪天,被雪封龕,十來天,路既不通,也不能舉炊,人人以為他死了,結果過了十多天,雪停了,跑去一看,他還在入定,坐得正好呢!所以說,言下頓悟,那是古人,不是我們。
  現在讓我們繼續瑜伽師地論捲第十三,本地分中三摩四呬多地第六之三。
  講修定:復次,如世尊言,修靜慮者,或有等持善巧,非等至善巧。這是彌勒菩薩說的話,當然是無著菩薩的記錄。
  修定的人,定慧等持雙修,以現在人的修法來講,如禪密雙修,或禪淨雙修,或止觀、念佛雙修等,是等持善巧。非等至善巧,是走專門一點的路子。
  廣說如經,嗢柁南頌:雲何等持善巧?謂於空等三三摩地,得善巧故。所謂等持,就是真正證到空,證到真正的性空境界。有些是真空,有些是假空。如道欽禪師所云,硬把念頭壓下去,看起來也覺得空,但那是假空,第六意識硬壓下去,不是真的。
  雲何非等至善巧?謂於勝處,遍處,滅盡等至不善巧故。勝處,指最好的境界;遍處,空的境界有偏,不圓滿;善巧是方便的意思。這裏說,要進入那個境界就立刻進入,不似我們瞎貓撞到死老鼠,是碰上的。
  雲何等至善巧?非等持善巧?謂於十種遍處等至,及無想等至。
  雲何為住?謂善取能入諸三摩地,諸行狀相,善取彼故,隨其所欲,能住於定。於三摩地無復退失,如是若住於定,若不退失,二俱名住。
  什麽叫住的境界?什麽叫入定、住定、出定?前一段講如何進入定的境界,進入定境後,如何能住在定的境界中。這要靠我們在知識理論上認識清楚,進入定的行(心理行為)狀(定境的現狀)。
  善取彼故,入定、住定不是不著相,硬是有點著相,可是不是凡夫的著相,是住在那個定上的著相。你一定,當然是住相了。這個住相要善取彼故,隨其所欲,能住於定。看你對哪一種定境喜歡,就住在哪個定境上,這個喜歡不是煩惱妄想的喜歡,是看我們現在的需要。
  比方,如果今天上座,妄想雜念特別多,像道欽禪師講的,又散亂,又昏沉,這個時候就要懂得用什麽善巧,用什麽方法,才能去掉散亂、昏沉。這裏頭,以中國文化講,就有三種了,精、氣、神三樣不同,要檢查出來,曉得今天散亂多、煩惱大,是否由生理來的?比如女人都有周期性的現象,要用什麽方法才能使自己除去煩惱,進入安詳的境界。其實男人同樣有周期。可是不容易知道。
  又比如腸胃吃了某一種東西,吃壞了,或是今天氣脈引導不好,會煩躁得不得了,火大得很,恨不得連自己都殺掉。所以有人打坐會走火入魔,像這種情形也差不多了。
  用一種方法善巧調治,使能住進定境,就叫做對治法門。所以修行不是一味藥,不是像八卦丹、萬金油之類,樣樣毛病都可以用的,這是講生理部分。有時候,是“精”的問題,也包括生理上的營養過多、或不足所引發的毛病。有時候是“氣”的問題,所謂氣脈對與不對,中行氣、上行氣、下行氣、左右行氣,種種等等,因調節不好,影響到心肝脾肺腎,發生了問題。有時候是心理問題,就是“神”,因為受了打擊,心境非常低沉,低沉是大煩惱。這一切都要曉得調劑,如果不知道調劑,每天做功夫,步步都是荊棘,都沒有用,都是開倒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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