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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18)
賈平凹 Gu Pingao
如今縣城擴大了,商店增多了,人都時髦了,但也便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為開支吃不消:往日一個雞蛋五分錢,如今一角一隻;往日木炭一元五十斤,如今一元二十斤還是青木燒的。再是,菜貴、油貴、肉貴,除了存自行車一直是二分錢外,錢幾乎花得如流水一般。深山人也一日一日刁猾起來,山貨漫天要價,賬算得極精。四捨五入,入的多,捨的少。更是修了丹江大橋,河南河北通途,渡舟取消,“關口、渡口、氣死霸王”的時期過去了;要是往日夏秋發水,竜駒寨人赤條條背人過河,老太太有之,壯年婆娘有之,黃花少
女也有之,背至中流,什麽話也可說,什麽地方也可摸,而且要多少錢,就能得到多少錢,如今閑在傢裏了。而且街道加寬,車輛增多,每天無數的手扶拖拉機涌來,噪音煩人,事故增多。再是每一傢市民,每天傢傢有客,大舅二舅,三姨,五姨,七姑八婆,還有拐彎抹角的外甥,老表,舊親老故,凡是進城,就來傢用飯,飯還管得了,煙酒茶糖一月一堆開支。先還大禮招待,慢慢有啥吃啥,到了後來,就衹有一張熱情的嘴和一條冰冷的板凳了。城鄉人便從此而生分了。畢竟鄉下人報復城裏人容易,若要挑着山貨過親戚門,草帽一按,匆匆便過,又故意擡價,要動起手腳,又三五結夥。原先是城裏人算計賺鄉下人錢,現在是鄉下人謀劃賺城裏人錢;辣面裏摻𠔌皮,豆腐裏攪包𠔌面,蘿蔔不洗,白菜裏凍冰……風氣不好起來,先都自鳴得意,後來發覺自己在欺哄自己,待人不公平誠實的,就是縣城人,鄉下人抓住也打也駡,縣城人抓住鄉下人自然也打也駡,一些老年人也就自動當起義務宣傳員,白日在市場糾察,夜裏在四鄰走訪,一時這些老年人大受社會歡迎。老年人也樂得負責,衹是都喜歡貪杯,常是一早一晚,幾個人一起到酒館去,站在櫃臺外,買得一兩燒酒,一口倒在嘴裏,順門便走,久而久之,那口如同打酒列子,覺得少了,不行,覺得多了,滴點不沾。而這批老年人中,年事最高的,辦事最認真的,口酒最標準的,是平浪宮後的劉來魁老漢。老漢是早年河上艄公,高個頭、白鬍子,八十三歲那年,全縣城為他修了一匾,縣長親自送到傢裏,至今高懸中堂之上。
摸魚捉鱉的人
在馮傢灣已經呆了五天。因為上遊的土門公路出現塌方,班車一直沒有下來,我不能到竹林關去,就天天抱着一本書到灣前河堤的樹蔭下去消磨時間。先是並不在意,後來老是遇着一個人在河灘上慢慢地走上去,一直走到遠處的一座大石崖底下,然後又折過頭慢慢地走下來,一雙赤腳在泥沙裏跳跳地踩,手裏拿着一柄類似雙股叉的東西在身子的前後左右亂紮。他從來不說話,也不見笑,那麽走了兩三遭後,就坐在河邊那邊碾盤大小的花崗石上,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來,摸摸看看,就丟在水裏。那酒瓶並不沉底,一上一下順波逐流,漸漸就看不見了。
這條河是丹鳳縣和山陽縣交界綫。河的上遊有一個小小的鎮子,叫做土門,河的下遊便是有名的風景區竹林關。關在陝西,關東是河南,關南是湖北,這便有了雞鳴聽三省之說。這個時候,雖然是夏季,但河水異常清澄,遠處的那座大石崖遮住了太陽,將河面鋪蔭了半邊,水在那崖下打着渦兒,顯得平靜,緩慢,呈墨緑色,稍稍往上看去,大石崖上邊是最高的河床,因為兩邊山崖在河底連接,旱天少水的時候,那黑黑的石床就裸露出來,地層是經過地質變化的。一層一層石板立栽着,像是電焊過的魚脊。現在那石層看不到了,水在上邊泛着雪浪花。河水的嘩嘩聲,也正是從那裏發出的。再往上,河面就特別地寬,水是淺了些,也平得均勻,顔色緑得新鮮。兩邊山根下的水霧就升起來了,卻是誰也無法解釋的淡藍色,裊裊騰起,如是磷火一般。那人就一直看着那迷迷離離的山水,似乎已經是在瞌睡了。
“喂——!”我叫了他一聲。
他回過頭來。這是一張很不中看的臉,前額很窄,發際和眉毛幾乎連起來,眼睛小小的,甚至給人一種錯覺:那不是先天生的。是生後他的父母用指甲摳成的,或是綉花針挑成的。鼻根低窪下去,鼻頭卻是絶對的蒜頭樣。嘴唇上留着鬍須,本來是嘴兩邊的酒窩,他卻長在一對小眼睛下,看我的時候,就深深地顯出來。在商州,我還沒有見過這麽難看的臉。“這也算是人嗎?”我想。
“要過河嗎?”他站起來,對我說。
我搖搖頭,想不到他會這樣猜測我。
“不要錢的,一分錢也不要。”
“謝謝你。”我覺得這人心地倒是好的,但一看見他那張可笑而又可惡的臉,心裏就産生了一種說不出的不愉快。“我不是過河的。”
他重新又坐了下來,盯着河面。因為太曬了吧,他從石頭旁一棵彎腰的老柳樹上折下一把細枝來,編成了一個柳葉帽匝在頭上,但總不肯離開那塊石頭。太陽把他那發黑的肩膀曬出了油汗,亮亮的,顯得身上那件背心越發白了。但是,後來他在背心上抓起來,發出嚓嚓的抓撓聲,背心卻動也不動,我纔發現那不是背心,他壓根兒就沒有穿什麽衣服,那白背心的模樣是他穿了好久的背心,現在脫了,露出的背心形狀的肉白。我覺得有意思極了,想和他多說幾句話,他卻“噢”地叫了一聲,從石頭上跳下去,簡直可以說是滾了下去,沒命似的跑到河邊,又躡手躡腳地挪步,猛地一撲,一揚,一件黑黑的東西“日——兒!”掠過頭頂,“叭!”地落在沙灘上,是一隻老大的河鱉。他抓起來,嘿嘿嘿地嚮我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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