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我记得
我的第一步
一个人与文字发生因缘,最基本的条件,想是性情相近。如果钟爱文字又加上家学渊源,那实在算得上得天独厚了。父执辈的藏书与往来的朋友,都会对自己有耳濡目染的影响。单有父荫而自己性情不近,客观环境再好,做儿女的也不一定会跟文字结上因缘。
先父是小学教员,写得一手好字,抗战时逃难大后方,身无长物,曾鬻字为生。还记得他用一寸见方的宣纸,写上《国父遗嘱》,置于放大镜下发卖。但父亲是否称得上“读书人”,实不得而知。小时居无定所,父亲究竟有没有买过书,如买了,买的又是哪一类的书,已记不起来了。但即使买了,也毁于鬼子的炮火中了。我在香港念完小学时,父亲在广东某乡一家学校教书,营养不良,肺病复发逝世。
父亲生平未著过书、立过说;兼以办身后事时,我和弟弟都不在(至今连他哪年哪月哪日死的,死时谁人在侧,被葬在哪里,一概茫然),因此即使他生平写了一些如挥春对联之类的东西,我连片纸只字也没有承受过来。
父荫享不到,但对文字的兴趣我想是受了父亲无形的影响——虽然父亲以书法见长,而我今天拿起毛笔来手都要发抖。
我的第一篇稿子,不是投给报纸,而是小学生时代自己办的壁报。那时还在广州,大概念五年级吧。所谓壁报,就是每周选些“文艺小学生”的国文习作,请老师修改后贴在报告板上。我和弟弟两人不知怎么搞的竟一起跟壁报文学发生了关系,每周又写又抄,忙个不亦乐乎。有时遇到“来稿”少而空白不能不补的情况,常常在最后一分钟要自己上阵,化一个笔名,就空白的大小,补上一千几百字。
那一年当壁报编辑究竟写了些什么,现在当然浑忘了。不过当时写的既然是清一色的白话文,而国文老师又提倡即兴题,如“春天”、“开学了”、“好学生”,等等,小学生做文章,也有八股式的,望题生义,写春天难免这样开始:“春天来了,春天来了,你看,花儿朵朵含笑,大地充满了希望……”
至少,这是属于我那“死绝的一代”(引张系国语)的小学生八股。今天台湾和香港的小学生作文是哪一种八股?还有没有壁报这种“文艺活动”?真想知道。
在香港念完初一后,就失学了。先在一印刷店当了两年的学徒,后来改在一家计程车公司当接线生。正常的教育机会失去,一有空闲,就看杂七杂八的小说和报纸副刊。看多了,就会模仿。如果我那时还在受教育的话,那应该是高一那一年,写成了第一篇三千字左右的报纸副刊小说,投到当时新办的《中声晚报》。
想不到,这稿子竟登了出来,还收到编辑张葆恩先生约我面谈的信。张先生是从北方来到香港的知识分子,生活异常清苦,听了我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失学的经历,除了同情外,还约我到他钻石山的家中去吃饭并拿书给我看。
由在《中声晚报》发表第一篇文章开始到我以自修生资格考入台大外文系(1956年)为止,我换了好几个差事,当过像王拓在《奖金两千元》中所描写的(印刷店的)经纪、书店伙计和黑市小学教员,而报纸文章,也发表了不少。
通过投稿给《中国学生周报》的关系,认识了该报第一任社长余英时先生。余先生那时是新亚书院的学生,还记得他接见我时,结了一个红色的领结,真是雄姿英发,神清气爽。英时先生当时对我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岁月不居,一晃眼已快三十年,去年在剑桥英时兄家中做客,谈的话题太多,一时竟忘了问他是否还记得《中国学生周报》的日子,真是可惜。
《中声晚报》不久就停刊了。《中国学生周报》篇幅不多,且刊出的文章,通常都是把作者与其就读的学校连在一起,我自己不是在校学生,又不够资格以专家的名义出现,因此没有在周报发表过什么文章。
香港那时销路和声誉最好的是《星岛晚报》,我试投了几次,都是石沉大海。后来改投《香港时报》和《新生晚报》,幸好都蒙录用。《香港时报》副刊(“浅水湾”)的编者,是小说家易金先生(导演易文先生,在当导演前,也做过“浅水湾”的编者。两位编辑一叫易文,一叫易金,也是巧事)。
我替《香港时报》副刊断断续续地写了一年多的稿,因为我不是写什么“特约稿”,是稿件寄出后,刊登了,再寄去一篇,所以一直不认识易金先生。可是不知在一种什么场合,认识了该报译电讯稿的杨际光兄,亦即诗人贝娜苔。和张葆恩先生一样,际光兄对我读书写稿的事,策勉有加。我十六岁那年患肺病,看不起医生,买了针药,际光兄给我打针。我是老香港人,如果境遇好些,理应照顾从大陆来到香港的知识分子如际光兄,谁料反劳他们照顾我。我当年在香港所认识的长者(如张葆恩先生)和朋友(如余英时和杨际光),均非香港土著。如果我有足够的才识,一定可以写出不少有关香港人和大陆知识分子的传奇故事。
只可惜我当时为报纸写的“每日完”小说,只会套“哀感顽艳、缠绵悱恻”的副刊八股。这种八股短篇的男主角,腋下常挟着一本《哈姆雷特》,足迹常出现于咖啡馆,作沉思状,然后一出门就翻起大衣领……不消说,自己少年失学,小说中的男主角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个学贯中西,但怀才不遇的人,等着现代的红拂来投奔他……
我的第一篇观影随笔,也是在《新生晚报》刊出的。替新生两版写了半年多后,才有机会认识到总编兼编副刊的高雄(三苏)先生和刘捷先生。三苏一见到我,就说:“你是不是代你爸爸拿稿费?”我拿出身份证,说明没有冒领,然后相与大笑:“二十岁不到的人,写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老气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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