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幻夢   》 第二十二回 誕雙生千人湯餅會 膺一品五世綽綸恩      花月癡人 Hua Yuechiren

  話說怯花祭雪這夜,黛玉、晴雯同寢。次早起來,晴雯穿裙納履,看見鞋子沾了泥,鞋尖上又染了青苔,叫聲“噯呀!可惜了。”黛玉問:“可惜什麽?”晴雯道:“鞋子費了許多工夫做成,纔穿一天就弄髒了,實在慪腸。”黛玉一看,笑道:“你這鞋子該應要髒。那夜二爺拿了一隻,又拿了我一隻,把那對羊脂玉合歡杯斟了酒,擱在鞋子裏吃鞋杯。我怕潑了酒,弄髒了,衹喝過一回,我就奪下來了。早知如此,寧可使這五香蓮瓣裏面醉酒,略雖於外面污泥。”晴雯笑道:“咱們這些東西,二爺很留心把玩。”黛玉道:“你我的東西,他格外留心。你這鞋,那夜雖做了杯托,卻是一點沒有弄髒。今兒沾了苔泥,就洗刷出來,顔色都要差了。”晴雯道:“因為這麽着,我很慪呢!”黛玉道:“你本來愛潔,穿戴的東西合我一樣,很幹淨。你是日裏掘土埋花沾了泥,夜裏拜墓後,從草坡內走上船污了青苔。人已哭乏了,鞋又弄髒了,這也無可如何,衹好罷了。”晴雯道:“我近來懶得拈針,鞋子原有幾十雙,這要算副尖兒,我最愛的。”
  黛玉道:“你不必慪了,把我昨日穿的那雙給了你穿。”晴雯道:“斷使不得,奶奶那雙比我這雙更精,輕易穿了可惜。”黛玉道:“你這雙比我那雙更細,可惜髒了點兒,收拾出來還好。”一面叫丫頭將鞋取出道:“你就穿了。”晴雯道:“奶奶的鞋雖多,這也是副尖子,怎麽給了我?”黛玉道:“我還有好的。你可知道?前月針綫活計上來了一個姓薛的,說係薛凌雲的後人,綉的花很鮮明細巧。不如把你這雙鞋拿去,叫他一樣做兩雙,你一雙,我一雙。如果做得好,你我又省了許多工夫。”晴雯道:“奶奶這雙鞋,我實在愛穿,又捨不得穿。”黛玉道:“我這鞋也衹配你穿。你竟穿了,索性把昨日那套翠衫裙穿起來,待我細細賞鑒賞鑒。”晴雯道:“奶奶也照昨日一樣妝扮,給我細細端詳端詳。”於是二人梳洗妝飾如昨,坐在炕上兩相對看許久。黛玉道:“我越看越愛,捨不得你走開了。”晴雯道:“我望着奶奶,不知要怎麽樣纔是的,心裏的愛處說不出來。”此後兩人同起同坐,同食同眠,兩相愛慕,寸步不離,儼然憐香伴一般。
  再說輕雲將晴雯的鞋收拾幹淨,拿到女工那裏,交把那個新來姓薛的做。管工頭兒周媽連忙接去,細細交代了姓薛的,這人說道:“我們傢傳綉法已頗去得,到了這裏,看見寶二奶奶、花姨娘、南郡主、柳二奶奶四人的針綫,甚是詫異。若加工做成,打比起來,還可勉強衝得一下子。這北郡主、吳姨娘二位的神工仙手,我們萬不能及。衹好照這樣大段不差,還怕不能得夠。”輕雲道:“盡你的手段通使出來就是了。”
  過了半月,鞋做成工,輕雲來取。薛媽將鞋拿在手內細看,衹見鴛鴦、玉釧、平兒手輓手,嘻嘻哈哈一路說笑走來。玉釧問道:“這是推的金蓮套子?”平兒道:“不用問,是晴妹妹的。”鴛鴦問輕雲:“可是的?”輕雲點點頭。又見彩雲、玻璃、裴翠也來了,彩雲接過鞋來細細的看,衹是“咭咭咭”的呷嘴,一面說道:“真正愛殺人。”又聞聞說道:“好香!”平兒笑道:“你拿去當香包子挂罷!”彩雲問輕雲:“你傢奶奶、姨娘們的鞋子裏裝的什麽香?”輕雲說:“我不知道,問他們做的。”周媽道:“咱們做鞋,方子不肯傳人。”彩雲拿着衹管把玩,平兒道:“你也看夠了,到底也給我瞧瞧。”平兒接來也細細的看着,問周媽道:“他們這幾位的鞋可是一樣大?”周媽道:“二位郡主、晴姨娘、紫姨娘、柳二奶奶五位共一個樣子,沒一分推扳。”鴛鴦道:“四姑娘評定了各人的面貌,鼎甲已分。各人的腳大小沒有分過等第,咱們今兒倒要評評,也定個甲乙。”
  衹見彩雲又拿着鞋看,低低對平兒道:“他們這五位的金蓮平正尖小,直底兜跟,纖纖一握,實在可愛。衹怕寶二爺、瓊大爺、柳二爺天天夜裏要夯在肩膊上玩呢!”平兒笑駡道:“你這蹄子少混吣些,怎見得寶二爺們是這麽樣?敢則環三爺天天是這麽玩你。”彩雲說:“難道聯二爺合你不這麽玩嗎?”平兒趕着彩雲要擰嘴,鴛鴦攔住問為什麽事,平兒一面告訴,笑指着彩雲道:“這蹄子以己之心度人,他是這麽的,估量人傢也是這麽的。”鴛鴦笑道:“衹怕他這雙半銅半鐵的蓮,環三爺夯兩回就要膩了。”平兒笑道:“怎麽他係半銅半鐵的蓮?”鴛鴦道:“三寸曰金蓮,四寸銀蓮,五寸銅蓮,六寸鐵蓮,七寸錫蓮,八寸鉛蓮。纔剛我說要將各人的腳評個等第,周媽將大衆的鞋樣都拿給我瞧了,大小比並都明白了,他的鞋樣五寸半,可是半銅半鐵的蓮哪?”平兒聽說大笑。
  彩雲道:“我因為愛極了他們的腳,說了句玩話,你兩個就編派我許多混話。我衹問你:纔看的鞋子什麽尺寸?”鴛鴦道:“我纔量過,衹三寸半。”彩雲道:“古語三寸金蓮,原來他們不止三寸。”平兒說:“你不知道,三寸太短了,反不好看,要取達三寸半為第一。”鴛鴦道:“是極了。女人的腳不可大,也不必太小,都要尖直周正為上。”平兒道:“你纔將各人鞋樣瞧了,分出等第沒有?”鴛鴦道:“這事我倒不用費心,周媽撥派定了,分作五個夾子。一等是先前說過的五位;二等是你合襲姨娘、邢大姑娘、紋姑娘、綺姑娘、香菱姑娘、雲姑娘、四姑娘、三姑娘、佩姨娘、偕姨娘、琴姑娘、寶二奶奶;三等人多呢!”平兒道:“你定是三等的尖兒,再是誰?”
  正說着,忽聽玻璃、翡翠二人拌嘴,鴛鴦、平兒忙去解和。翡翠道:“告訴姨娘們,評評這個理:他們做香睡鞋,我問是誰的,他們說是襲姨娘的。我看這鞋尖小周正,衹有四寸旺,也實在可愛,我衹說了一句:‘咱們也做一雙穿。’玻璃說:‘你在這裏扯鱢,襲姨娘穿這鞋子,有寶二爺賞鑒,你穿這個結論瞧呢?’我白說一句玩話,他就認真的糟蹋我,我斷不依他,撕他這油嘴。”鴛鴦道:“罷喲!我有個調停:倒做雙香鞋給他穿。或者誤打誤撞的,碰着寶二爺賞鑒他,也未可料。”翡翠道:“他專會說人,自己也不想想。他常合我說,寶二爺如何好,瓊大爺如何俊。他心裏想迷了,反來編派我。”玻璃氣得面色耍白,說道:“這些話不是我一個說的,合你兩個說的。”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讓。玻璃道:“現在那一天,你合我說寶二爺望着你笑,這再是你自己說的。”翡翠道:“寶二爺沒有望着你笑嗎?你自己賤人心虛,不說你想寶二爺罷咧,犯不着妒人。”平兒拉了翡翠低低說道:“你說出個‘妒’字來,不是你自己畫了供嗎?”翡翠臉一紅,說道:“不合你們嚼舌。”一溜煙走了。鴛鴦笑嚮玻璃道:“你兩個為什麽爭風?好好告訴我,替你們圓全。可知道寶二爺很看上你們兩個,衹要我在老太大跟前說了,也把你兩個給了寶二爺,同咱們一樣,可好?”玻璃道:“別拿我開心,我要去了。”正待要走,鴛鴦一把扯住:“我問你的話,到底怎麽樣?”玻璃用力一掙,仲脫手也走了。
  鴛鴦問周媽:“做這香鞋的共有多少?”周媽道:“有十幾位,總以四寸旺、五寸內的為卒。”鴛鴦點點頭,玉釧道:“我纔瞧見定位新來的代我綉的裙方實在好,我那袖子多早晚有?”周媽道:“早已起工,四五天就有了。”平兒又問鴛鴦等第的話,丫頭來說:“老太太立等鴛鴦姨娘說話。”鴛鴦匆匆而去,各人亦自散回。閑言不表。
  下去天氣炎長,黛玉同衆姊妹時常敘會幾處園中消遣。光陰易過,將近重陽。一夜,瀟湘館院裏奇香四散,正當黛玉臨褥之期,賈母、王夫人、舒夫人、寶釵、晴雯、紫鵑等,以及通傢上下男女,人人經心備辦這件喜事。次早,初八這日,異香滿室,原來竹林中又開兩朵竹花。大傢見此祥瑞,無不喜悅。
  及至黛玉晚間臨盤,一切早已安排停妥。賈母、王夫人、舒夫人在裏間房內,衹寶釵、晴雯、紫鵑並兩個老手接生的、一個細巧潔淨的媽子伺候,不用多人哨雜,寂靜無聲。奈黛玉初胎痛苦,雖不肯喊叫,而呻吟之聲人亦怕聽。寶玉在外間搓手徘徊,撓腮搔首,踱來踱去,無計可施,嘴裏唧唧噥噥,似乎總叫仙姑護佑。忽聽黛玉高聲叫道:“噯唷!噯唷!妹妹,姊姊,我疼死了。”寶釵道:“你把帕子緊緊咬着,不要喊叫。”外面寶玉叫道:“姊姊快些出來,合你說話。”寶釵出來道:“你何苦這麽驚慌?橫竪不妨的。”寶玉道:“可憐妹妹這麽疼痛,你想個好方子救他一救。”寶釵笑道:“又說傻話了,你儘管打戰做什麽?”寶玉道:“你瞧瞧我頭上、手上,冷汗冒水似的。”寶釵忙用手帕代他揩抹,伸着兩指道:“這是第二次了。頭裏為娘娘面試做詩,急得滿頭大汗。這會兒是急出來的,嚇出來的?”寶玉道:“我心裏又疼又怕,又急又慌,又迷又亂,不知怎樣纔好。”又聽黛玉叫道:“我再要死了。”寶釵三五步趕了進房,寶玉跺足道:“怎麽好?怎麽好?呵呀!我也要死了。”襲人道:“二爺把耳朵閉着,不聽見就不怕了。再要怕,走到屋後去,更不聽見了。”晴雯出來道:“你好不懂事,二爺心裏疼的可憐,這會兒恨不得進房去,抱着奶奶,代他疼了纔好,如何肯走開呢?”寶玉道:“真正我的心事,惟有你知道。”忽聽房內說:“好了,好了!下來了。”寶玉忙接說:“好了,好了!我放心了。”連忙看鐘,走到子末。又聽房內說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太太!是位千金。”大傢又在寶玉面前道喜。寶玉道:“罷了,罷了!衹要人平安就好了,我也夠了。”寶釵出來說道:“你再可以放心了,躺着養養神罷!”寶玉又叫晴雯。寶釵道:“他合紫妹妹兩個在床上調換着,妹妹要靠着他們坐呢!”寶玉道:“很是的,我正是告訴他這句話。”
  大傢歇息了好一會,晴雯倚着黛玉閉目凝神,突然又聽黛玉一聲叫喚:“噯唷!肚子裏又疼死了。”晴雯將黛玉肚子一模,說道:“還有一個,衹怕又要上盤了。”接生的模着說道:“果然還要上盤。”於是衆人重複忙起,寶玉又抖粉似的說不出話。不到半時,又産了下來。接生的喜動顔色,說道:“真正大喜的了不得,是位哥兒。老太太、太太、姑太太、二爺、奶奶們的大喜,咱們的局氣好,要加倍領喜酒了。”收拾之後,黛玉仍靠晴雯坐着。寶玉嚮賈母、王夫人、舒夫人磕頭道喜,大傢又嚮寶玉同黛玉、寶釵等道喜,上上下下,登時道喜的擠擁不開。
  天色大亮,傳信到內外各處,賈政喜極,賈赦趕過來,彼此道喜。賈赦格外喜逐顔開,同賈政道:“外甥女兒因為他過於生得好了,俗說好花不結子,我怕他難於生育。今兒倒生下雙胞,而且女先男後,乾上坤下,順利吉祥。今兒日子又好。去年館竹開花,已經預兆,聽說前日又開兩朵竹花,芳香滿屋,這兩個孩子必定非凡。”賈政道:“大老爺這麽褒奬,但願如此纔好。”少停,賈珍、賈璉、寶玉、賈環、蘭哥、賈蓉,都來道喜。一會兒,賈薔、會、芹以及族衆大總都來了。
  賈赦道:“咱們傢裏這算件最大的喜事。年來虧得外甥女掌了傢,你們都該知道,閤族中的人誰不很沾他的光。”賈珍以下,人人都答應幾個“是”。賈赦又道:“老太太喜歡極了,必要大大高興,二老爺也要大大高興,纔對得住甥女兒。”賈政道:“我的喜歡竟難說了,自然要大大高興。但是我嚮來古板行事,不合時宜,又不好勞大老爺。”賈赦道:“我提調總綱。”指着珍、璉道:“委他二人承辦。”珍、璉又答應幾個“是”。賈珍道:“辦這件喜事,先要多着人往各處買蛋,第—要緊。咱們南邊的例,凡屬戚好都要送蛋,約有千余家,都要送雙分的。一傢二百,攏共攏兒也就不少了。洗三之後,擇日請酒,幾處廳上戲席,夜間幾處園裏燈戲。但是各處地場太多,一切清音、雜耍、攤簧、梨簧、大唱、小唱,都要叫來伺候。”賈赦道:“很是的,就這麽辦。”賈政道:“熱燥很了,衹怕沒許多人手照應。”賈薔道:“孫子們現有幾十人,還有夥計們很多,叫來幫忙也使得。”
  賈珍道:“但是一件:寶兄弟雖生過頭男長女,此次係林大妹妹親生嫡養的長女、頭男,且係雙胞人瑞,大傢賀分定要格外從豐,與上次大大不同。即如族中各人的賀分,非比上次袍金八兩,多至二十為卒,侄兒的意思,這回賀分多則上千,至少亦要整百纔過得去。”賈赦道:“你這話很妥當,必得如此纔好。”賈珍又道:“侄兒自己先定個數兒,是二千兩。”賈赦道:“我合璉兒每人也是二千,不用說了。”賈政一面搖頭擺手說道:“這是怎麽說?如何使得?生個孩子那有這麽大的賀分?不可,不可,要大大減少纔像。”寶玉嚮賈赦打千回道:“大老爺合大哥哥、二哥哥的意思,侄兒都領了。要給小孩子許多銀子作賀,斷乎使不得。萬不得已,照上次雙加倍就是了。”賈政道:“寶玉這話很是的,大老爺依了他罷!”
  賈赦道:“他的話原不錯,但二老爺合他衹知說理,末及言情。這件事要體會咱們用情之處,所以凡事都要情理兼盡纔得妥當。以前甥女們分財之後,我很虧他孝敬,珍哥、璉兒們也很承他資助,目前足食豐衣,並有儲積,都算沾甥女的惠。大傢不過藉此各人盡個情,稍為補報之意。”一面嚮寶玉:“你屋裏姨娘們有幾個將坐月的?”寶玉回道:“有八九個,都在這幾個月要生了。”賈赦笑道:“二老爺的福氣真正了不得。人傢抱孫子,一年中不過一兩個,多則三五個,也就難得了。如今轉眼之間,孫男孫女要抱一大陣子,可是難得的福氣,今次賀分定要如此。底下姨娘們生的,不但不能如這次,比上次還要減少纔是道理。”
  賈政道:“好呀!這纔是的。但今次銀子太多,花掉了可惜。不知共有多少?”賈蕓道:“管總事的夥計有兩百人,傢裏傢外各處親好,約計共有七八萬。”賈政道:“收這些銀子做什麽呢?”賈蕓道:“孫子所管的地方有個長豐莊,山場、田畝、塘堰、房屋齊全,共衹賣六萬銀子。孫子的小見,回明老爺合寶二叔,將這莊子替兄弟收買下來,孫子每年帶着照管,收的糧食變賣銀子,又收買附近田莊,等兄弟完娶的時候,這田莊約滾到數十萬之多。仰這項賀分滋生,庶不負大傢的盛意。計算除買這莊之外,仍餘的拿來請酒唱戲,各樣花銷都該夠了。”珍、璉齊說:“盡夠了,老爺就依他這麽辦,很好。賈政點頭道:“就是這樣辦。”賈赦道:“這議論很妥當。但是買了這莊子,將來還要分作兩莊,哥兒一莊,姊兒一莊。再這件事先要回了你二嬸再辦,恐怕他另有高見。”賈蕓道:“自然要先回寶二嬸知道。孫子不過是這麽想,先回了老爺合寶二叔,都要等寶二嬸示下纔敢辦。”賈赦道:“就這麽定了,你們先去辦請酒的事。”
  外面醵金作賀,賈珍為首辦理。裏面尤氏為首,因女眷事瑣,探春、喜鸞、李紋、岫煙襄辦。上下輸分,比較上次多多加倍,人人喜願,獨有王善保傢的怨苦嘆辛,背地裏一人自嘆,說道:“前回生兩個孩子,硬派奴才出錢,今次越發加倍了,我倒要去了半年的出息。明兒這些小老婆養豬似的一大窩子下來,我還要傾傢呢!”嘮叨了一會,打了一大壺燒酒,一人自嘆自喝,吃得大醉,含着煙袋打盹。那知口內酒涎從煙袋桿上淌下來,引着煙袋頭的火,延燒着肚子裏的酒,心肝五髒炙成焦炭。倒在地下打滾,口裏淌出酒來,一滴一滴如煙火裏放明燈一般,紫光翠焰,大有可觀。滴在衣裳上,又燒着衣裳。道地內外發燒,裏焦外熟。及至人來看見,久已嗚呼了。他暗害晴雯之報,至此結案。
  再說洗三這天,內外道喜,送蛋收賀禮,幾府的人忙得發昏。外面各親戚、同年、契好赴湯餅會者千餘人,內裏各王妃、誥命並戚好、同年、族屬女眷亦有數百。次日彩觴酬客,夜間幾處園裏燈戲,照上年燈戲相仿。鬧了幾天,人人神疲力倦。到了謝神這日,女的取名姒篁,男的取名乾英。已前寶釵所生之女名姒賞,紫鵑所生之子名震英。男的以英字排行,女的以姒字排行。
  賈府規矩;産後隔房。寶玉夜裏隔宿,日間常來看問。這日謝神後,寶玉來黛玉床沿上坐着,丫頭退開。寶玉問:“妹妹,今兒吃了什麽東西?”黛玉道:“纔吃了粥,因為多了一口,胸前有些脹。”寶玉坐到床上,’手撫着黛玉的背,一手在黛豐胸前按摩,說道:“妹妹很瘦了,可憐那夜聽見你叫喚,不知怎樣,疼的受不住,我又不能進房來瞧瞧,心裏刀絞似的。”黛玉道:“別說了,我的命幾乎沒有了。”寶玉道:“也罷!你雖然吃這遭大苦,到底這兩個孩子出類拔萃,姐兒像你,哥兒像我。人傢孩子像父母的原多,咱們這兩個孩子竟有二十分像呢!還有一個理我參不透:據說人傢雙胎同胞的多,怎麽這兩個孩子是各胞?都是受胎那會子的辨驗。”黛玉道:“我想起來了:去年鼕月,你合寶姊姊歇了半月,臘初來合我歇,早就睡了,那種款洽意趣,從來未有。發泄之際,我先你後,衹覺你一股滾熱的精射到我那裏頭,咱們就昏昏沉沉睡熟了。一覺醒來,鐘打四下,又玩第二回,咱兩個齊泄,又昏沉睡熟了,次早纔醒。想來頭一次我先你後,我的精托着你的精,陰載陽結成男胎。第二次兩人並泄,陰陽渾和結成女胎。假如你先我後,你的精裹着我的精,陽包陰,還是結成男胎。大約係這麽個理。人傢一氣玩兩回的是同胞,咱們玩過一回,隔着三四個時辰再玩,自然是各胞。”寶玉道:“你這參的明確之至,一定是這個理了。”黛玉道:“我也不過妄思瞎說,究竟天地間生滅造化之機、順逆陰陽之理,豈由人測度得透的嗎?”寶玉道:“天定勝人,人定亦能勝天。”黛玉道:“你又強詞了。天定人定,不可同言而語。凡製作之事,或可以人定為勝,而生育之道,自由天命,人何能必其然?”
  寶玉道:“這話很是,你且歇歇,叫人抱孩子來瞧。”晴雯忙抱了哥兒、紫鵑抱了姐兒,送到寶玉面前。寶玉把個指頭放到哥兒嘴裏,這哥兒含着指頭吮呷如吃乳一般,寶玉又把指頭放到姐兒嘴裏,姐兒呷了兩下就不呷了。晴雯道:“姐兒到底斯文些。”寶玉玩了一會孩子,再往上房來,嚮賈母道:“兩個孩子知道玩了。”賈母笑道:“也不枉我疼你們一輩子,今兒生出兩個極體面的孩子,我有這麽樣的重孫,樂也樂極了。”
  正在誇奬,忽見林之孝急急忙忙進來回道:“門上又有報子來了,說是老爺升了大學士。”恰值王夫人過來,賈母笑容可掬嚮王夫人道:“又是喜從天降,咱們這兩個孩子真正好命,纔出世不多天,爺爺就做相爺了。”於是閤家道喜,又沸騰起來。賈璉又跑的滿頭大汗進來說道:“老太太!太太!大喜的了不得!欽賜了一千金庫帑,給老爺建造五世一品的牌坊,又二千修理兩位老爺爺的墳塋。這是殊恩特典,最難得的。”賈母道:“咱們傢總仗着天恩祖德,子孫要盡忠盡孝纔守得住呢!”賈政進來嚮賈母磕頭,賈母鼓勵一番,賈政唯唯而退。接連又拜客開賀酬客,朝朝筵宴,處處笙歌。
  有一日稍閑,湘蓮邀了寶玉、瓊玉、廷輔同往柳莊小酌。廷輔要行今,席上生風,因有牙杖,即用“柳”字流觴。每人念詩一句,如“春歸柳色新”、“兩個黃鸝鳴翠柳”、“間看兒童捉柳花”、“市橋官柳細”、“吹面不寒楊柳風”、“羌笛何須怨楊柳”、“五柳先生對門新愁”、“楊柳西風外”等句。
  “柳”字流至湘蓮,一面喝酒,一面笑道:“我姓柳,最愛柳,又在多柳的地方喝酒,行的今又是‘柳’。記起前月有個朋友說,他有個表妹纔十三歲,填的詞最妙,近作有《詠柳四題》,很雅麗。我問他要稿子,他說改日送給我,到如今還沒有送來。那題目是:《高士門前》、《離人亭畔》、《徵夫塞外》、《思婦樓頭》。這四題,恰好咱們四人分填一闋,何如呢?”廷輔道:“好極了!你一定是《徵夫》,貼切之至。我做《高士》。”瓊玉道:“這個春意纏綿的《思婦》卻難做。”寶玉道:“讓我來,你做《離人》就是了。”於是杏奴鋪設文房四寶,瓊玉取幅冰紋箋寫出題來,又註《調寄揚州慢》。
  寶玉的《思婦樓頭》寫道:
  鶯囀長垣,蝶迷深院,玉人獨倚朱樓。訝垂楊旖旎,已青滿梢頭。最惆悵凝妝依舊,望穿南陌。空過驊騮。問徵鴻,歸去音書,到否芳洲?悶來無語,蹙蛾眉、慵展雙眸。任鈎月纖纖,斜風剪剪,都是春愁。悔殺昔時輕別,天涯客,許久淹留。嘆關情簾幕,粘來飛絮成球。
  湘蓮的《徵夫塞外》道:
  蘆管霜寒,角弓風勁,斷腸古戍徵人。感年華易逝,見官柳頻青。聽羌笛無端入怨,萬條千縷,遮盡歸程。牧沙場,嘶馬那堪、落日荒城。樹猶如此,憶臨岐、河岸橋橫。奈邊塞鴻稀,鄉關夢遠,縈念牽情。月夜怕聞刁鬥,徵袍冷,又起笳聲。信桓公長嘆,榮枯催老浮生。
  瓊玉的《離人亭畔》道:
  南浦波連,北邙茵細,彈情欲藉花眠。似重重密幄,任鶯燕頻穿。若攀折長條贈別,斷腸春去,休聽啼鵑。過郵亭,回首臨風,悵望遙天。嚮人婀娜,綰離愁、空自纏綿。況海角書沉,天涯騎杳,芳恨年年。極目落紅成陣,傷心色、暮靄朝煙。問章臺遊客,何時攜。酒堤前?
  延輔的《高士門前》道:
  彭澤風光,輞川圖畫,遠山暮色歸鴉。嚮東籬茅屋,問沽酒人傢。漫搖曳、方塘弄影,野禽啼罷,紅片飛霞。詠王維,詩句朝煙,映帶堪誇。靜無塵雜,矮垣陰、時洎輕花。想緑靄當門,蕭疏到閣,吟興須賒。更愛小橋流水,欹憔徑、半露還遮。每呼童多植,畦邊深蔽鬍麻。
  四人傳看,互相贊美。湘蓮道:“弟是直說:除拙句不算外,三兄雅葉正合孟仲季。然而友人所言伊表妹之作,據說嘆豔的很多,要替他刊刻傳送,能夠瞧瞧他的稿本纔好咧。”寶玉道:“我有個法:就把你這朋友約來,咱們會會。再叫傢下邀他妹子入了詩社,就知道了。”瓊王道:“很好。”
  四人正在談論,忽見杏奴拿個手本來說:“六吉堂的頭兒知道爺們在這裏,帶着翠鳳姑娘來伺候。”湘蓮道:“他的琵琶小調兒很好,喊他來罷。”於是翠鳳進見,各人面前請過安,並坐在湘蓮之下,衹見他飾麗衣華,娉婷秀媚。原來這翠風生成容長臉兒,美目疏眉,桃腮倩口,若列在金釵又副册之間,可與襲人等領頏。湘蓮、寶玉、瓊玉尚不在意,惟廷輔十分鐘情,將來買為側室,此是後文。
  且說酒過經巡,翠鳳撥動琵琶,鶯歌燕囀唱道:
  盼佳期,無休無息。欲寄詩與詞,撩亂得我無心緒。又怕你顛倒費神思,葫蘆題。你知,我知。單圈兒我思你,雙圈兒兩下思。輕想着圈便稀,重想着圈便密。時時想着,無數連環圈得細。更有那說不盡的離情,一路圈兒圈到底。
  翠鳳唱完,廷輔拿起酒來,一連喝了兩杯,說道:“唱的很好,咱們都要雙杯賀他。”湘、寶、瓊三人也如數喝了。寶玉道:“咱們今兒拳、行令都不必了,盡衹唱麯喝酒。酒是一遞一杯喝,麯是各人唱一支,翠姑娘陪一支,可好麽?”翠鳳道:“爺們唱的好,衹怕我陪不上。”寶玉道:“過謙了,我先唱起。”廷輔道:“我新學的一支麯子,讓我先唱。”
  於是翠風和了琵琶,配廷輔唱道:
  俏人兒睡朦朧。我合你檀口批香腮,吐吐吞吞,丸在舌尖兒上弄。愛殺你芳心未折,柳腰軟擺,叫我輕輕的送。露滴牡丹開,桃花浪涌。又要我學那蠢蟲兒般動。霎時間昏沉如醉,雲雨散巫峰。未移時,還約我重赴陽臺,再整前番的夢。
  廷輔唱畢,湘蓮、寶玉、瓊玉指着翠風合廷輔取笑了一會。寶玉道:“再是我唱了。”正待開音,賈政處突着人來找,寶玉、瓊玉二人勿勿而去。湘蓮等飲不多時也就散了。
  次日又是客筵,接着大觀園連那四處園都唱燈戲,忙亂了許多天。此正是花開極盛,那知急雨相侵。一日榮禧堂中正排筵宴,忽門上慌忙來報,有旨意下。大傢正在狐疑,少頃,趙堂官進來,為賈赦、賈珍被參,奉旨查抄。趙全威福行權,虧得兩王爺照應。賈母以下諸人駭得要死,種種情節,前《紅樓夢》中已詳,茲不復贅。
  賈赦、賈珍拿問之後,擬發臺站邊疆效力。幸賴黛玉哀求了太妃同北靖王,一力剖情保奏,暗中又得甄寶玉竭力斡旋,纔得平安,仍將世襲復舊,所抄傢産賞還。但抄去之物名曰給還,已耗去一半。
  黛玉勸賈赦、賈珍、賈璉不必憂慮,情願照依所失之物一一補償。賈赦嘆氣道:“我自己失於檢點,傾了傢資,如何纍及你賠償?”珍、璉二人亦說:“咱們自己的過犯,罪有應得。所去之物,惟有付之一嘆。大妹妹這麽說,斷使不得。”黛玉道:“甥女自幼失了怙恃,二位舅爺、舅母即如父母一般,甥女即是女兒一樣。今兒舅舅遭此失意的事,盡甥女的孝道,理所當然。舅舅若存見外之心,那是瞧不起甥女了。往後衹求舅舅常在傢中養靜,得清閑之樂就是了。”賈赦垂淚說道:“我的兒,你這麽孝敬我,又能婉言諫約,如金如石,我今生感激你不盡。”賈珍道:“咱們的事與大妹妹毫不相幹,要償我的東西如何受得下去呢?”黛玉道:“鳳姊姊是咱們這邊的人,禍由他起,帶纍大哥哥。我今代他補過,是我的好意,君子成人之美,大哥哥若不準我代他補過,是不肯成全我了。”賈珍道:“既這麽說,今我詞窮,衹好愧領。”黛玉又道:“大哥哥已中年人了,往後一切,自己謹慎,好教管子侄們,要緊。”賈珍臉一紅,說道:“大妹妹以藥石之言開我茅塞,愧竊有餘,感恐不足,實在難得。”連連嘆了幾聲。黛玉又對賈璉道:“二哥哥更不必推了,你的事,橫竪係嫂子大壞了你的。我合嫂子是好姊妹,代他掩飾前愆,咱們兩個人的面上,你要給個臉兒。”賈璉道:“我此時愧還愧不過來,沒有話說了。”黛玉道:“我纔勸大哥哥的話,要自己謹慎,好教管子侄。二哥哥同大哥哥一樣就是了。”賈璉亦衹唯唯而已。
  賈赦道:“怎麽劈空的纍你賠償兩十萬銀子,咱們心裏如何過得去?”黛玉道:“即如甥女生兩個孩子,舅舅同哥哥、侄子們派那樣重賀分。蕓哥兒說得好:積十幾年,又有幾十萬的莊子了。人非木偶,這麽大的情分都不在心嗎?將來兩個孩子長大,還要重重的報效呢!”賈赦連連點頭道:“好,好!你回去歇歇罷。”黛玉退回。
  賈府衆人受此大驚之後,日夜兢兢自待,凜凜自畏。一日,賈赦叫了珍、璉等衆子侄到面前,切實自怨一番,說道:“祖遺世職若鬧掉了,何以見先人於地下?外甥女一人是咱們傢的吉星,從此若不人人洗心滌慮,恐怕人傢笑話須眉男子反不如巾幗女兒。我自然有一番自警的道理,你們必需要各人自勵,不可稍存懈怠之心。”衆子侄人人唯唯,連賈環等都改過遷善了,這且不表。
  再說一傢過年,諸事收斂。即新年請酒,雖不冷淡,亦不是上年那等奢靡。寶玉十妾中襲人於上月雙生兩女,後因服藥受傷,得了陰腐之癥,房事不便,乃妒黛玉、晴雯之報也。鴛鴦生了一男。接連玉釧也是雙生,男的息了,存下女的。秋紋、麝月各産一美女。鶯兒生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孩。碧痕懷孕未久,已落下了。紫鵑又生了雙胞,也是一男一女。二月初三這日,晴雯産下一男,頭角崢嶸,眉清目秀,品格不亞於乾英,取名駢英。夏間寶釵又舉一子,方面大頭,形容魁偉,取名伯英。半載之間,寶玉添了五男六女。秋間蕙香又生一男,碧痕生一女。往後去,黛玉再未生育,寶釵同十妄各生男女數人。寶釵産後失調,得了中滿之癥,三十外即故,乃陰忌黛玉之報,此是後話。
  且說晴雯所生之子,每嚮寶玉、黛玉道:“我這個兒子到底要算婉妹妹生的,係他的骨血,我空挂虛名罷了。”又掉下淚來。黛玉道:“妹妹不可傷心。此後你們兩人不可時常替換,還是扣定一月一換,總以月朔為期。係你同二爺伴宿的那個月懷了胎算你的,他同二爺伴宿的那個月有了喜算他的,這再明白了。”晴雯道:“都係他的骨血,應算他生的為是。”黛玉道:“不然,若輪着你伴宿的那個月受了胎,雖係他的精血養成,終是你的神氣生長。非生長何由養成?這個理,我代你兩人判定了。”晴雯道:“真正奶奶的犀鑒千古不磨,當日包公不過如此。奶奶若做官審案,無有不明白的事。”以後晴雯、婉香各有兩男三女,皆黛玉一言而判也。寶玉嚮寶釵說:“妹妹正是……”一語未終,外面傳言:“快請二爺,有同年拜會。”寶玉匆匆出來,會晤何人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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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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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賈寶玉忿語激新偕 林顰卿微詞舒舊恨第四回 洽深情香盒俱軟玉 持正論淑德立賢箴
第五回 光府第寶玉中鄉魁 返塵寰湘蓮求妙偶第六回 矢志持傢纍儲巨富 含悲認弟聯捷春闈
第七回 林瓊玉孝讓分財 賈繹罷天恩特寵第八回 狗命奴刁謀隕命 義俠士奇遇成婚
第九回 史湘雲重徵蝴蝶詩 林瓊玉雙效鸞凰侶第十回 頒禦宴賀喜閑新娘 續前緣藉屍還豔魄
第十一回 載瓦弄璋醵金作宴 登樓度沼酌意題聯第十二回 遊目騁懷賞心樂事 群芳濃豔美景良辰
第十三回 紅香圃分題花月吟 碧韻軒共議輪臺會第十四回 燈月雙輝紅樓介壽 笙歌雜沓碧沼騰光
第十五回 淑平兒欣麒麟兆 慧晴雯補題花月吟第十六回 深悟道雙玉談因 小遊仙群釵入夢
第十七回 芳情繾綣卜緣續緣 蜜意徘徊尋夢補夢第十八回 王熙鳳孽劫歸泉 柳湘蓮奇功靖寇
第十九回 雪夜吟詩樓臺皎潔 春宵開甕衾枕歡娛第二十回 秘閨情群姬舒媚態 聯宴會三美逞奇能
第二十一回 比美方容定評甲乙 葬花祭雪感格神靈第二十二回 誕雙生千人湯餅會 膺一品五世綽綸恩
第二十三回 驚惡夢勘破情魔 訴幽情覺述夢幻第二十四回 心蕩漾翠被睏春情 意纏綿紅樓醒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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